她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走到我和应雪面前,开口道:“天牛,下葬的事……过两天再办吧。我想……再多陪陪你爹,说说话。”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我心里其实想着,人都化成白骨十几年了,还有什么好陪的?早点入土为安,对活着的人来说,也是一种彻底的解脱和告别。但我哪敢这么说?我娘和我爹感情深厚,这份思念,不是我能完全体会的。我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安慰道:“好的,娘。不急,你说了算。你也别太难过了,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只能接受。爹在天有灵,肯定也希望你能好好的,向前看。”
娘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让人心酸:“娘知道。娘都明白。只是一下子……有点转不过弯来。毕竟都等了十几年了……那份盼头,早就成了习惯。现在……现在也好,总算是有个结果了,不用再每天胡思乱想,盼着盼着了。” 她像是在说服自己,声音越来越低。
我知道她这么说,更多的是在自我安慰,那道坎,哪是那么容易就过去的?但我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点点头。
当天下午剩下的时间,气氛都有些沉闷。我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看着那个被重新填平的土包,发呆。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爹,想娘,想我自己,也想未来。应雪很懂事,没有打扰我,一直待在屋里,陪着我娘说话。我隔着窗户,偶尔能听到里面传来她们低声交谈的声音,还有娘偶尔发出的、很轻很轻的笑声。应雪大概是在变着法儿地开导她,陪她聊天,分散她的注意力。看起来,娘的情绪似乎平稳了一些,心里那道最痛的坎,或许正在艰难地迈过去。
下午五点多,天色已经擦黑,村子里开始飘起各家各户做饭的炊烟。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咋咋呼呼的哼歌声,调子跑得没边,但声音充满了一种……怎么说呢,一种捡到钱似的愉悦。
“妹妹你坐船头哦~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是猴子!
我和应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诧异。猴子这家伙,心情好得有点过分了吧?
果然,下一秒,院门被“哐当”一下推开,猴子肩上挎着个斜挎包,两只手各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礼品袋,脸上笑得像朵绽开的菊花,一步三晃地走了进来。他看到我们三个都在院子里(娘也闻声出来了),愣了一下,随即笑容更灿烂了:“呀!牛子!小雪!王姨!你们都在啊!这么巧!”
应雪看着他这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忍不住好奇地问:“猴子,你这是……捡到钱了?还是中彩票了?怎么高兴成这样?还哼起歌来了?”
猴子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放在地上,嘿嘿傻笑了两声,搓着手说:“没啥,没啥!就是……就是心情好!对,心情特别好!” 他脸上的笑容有点藏不住,眼神飘忽,一看就是心里有鬼。
我看着他这模样,再联想到他匆匆忙忙先去广州的“私事”,心里跟明镜似的,一脸黑线。我走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院子角落里,压低声音,语气严肃地说:“猴子!你给我收敛点!我爹的事……我刚跟我娘说了。”
“啥?!” 猴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然后像变魔术一样,“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额头上肉眼可见地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紧张地看了一眼堂屋门口方向,又看向我,结结巴巴地小声解释:“牛……牛子!你……你别误会!我……我不知道啊!我要是知道王姨刚……刚知道这事,我肯定……肯定就不……不这么高兴了!我真不知道!” 他急得语无伦次,生怕我误会他幸灾乐祸。
这时,娘也走了过来。她看着猴子放在地上的两个大礼品袋,又看了看猴子惨白的脸色和额头上的汗,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见到晚辈的慈祥。她弯腰提起袋子,对猴子说:“猴子,来了就好,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啥。说起来,也是有半年多没看见你了,好像又长高了点?快进屋坐。”
猴子这才松了口气,赶紧顺着台阶下,脸上重新挤出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点僵硬和心虚:“嘿嘿,一点心意,一点心意。王姨,您的手怎么样了?上次的伤,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吧?我……我一直惦记着呢。”
娘活动了一下手腕,温和地说:“还好,没什么后遗症,跟以前一样灵活。难为你还惦记着。”
“那就好,那就好。” 猴子连连点头,擦了一把额头的汗。
几人进了屋,在堂屋坐下。娘给猴子倒了杯热水,又问了他一些近况,猴子都小心翼翼地回答着,不敢再像刚才那样张扬。聊了会儿天,娘看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便说:“猴子,晚上就在这儿吃饭吧,正好天牛和小雪也在,人多热闹。我再去炒两个菜。”
猴子想也没想,立刻点头如捣蒜:“好啊好啊!那就麻烦王姨了!我……我正好也饿了!” 他现在哪敢说不,恨不得多做点好事来“弥补”刚才的“过失”。
娘笑着去厨房忙活了。猴子这才凑到我身边,苦着脸,用极小的声音说:“牛子,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哪知道这么巧……”
我摆摆手,示意他没事:“行了,我知道。别往心里去,我娘也没多想。不过你这两天注意点,别在我娘面前表现得没心没肺的就行。”
“明白明白!一定注意!” 猴子拍着胸脯保证。
吃完晚饭,收拾妥当。我对猴子说:“猴子,今晚你就别回你自己家了,你那屋估计都积灰了,冷锅冷灶的。就在这儿睡吧,反正你也一个人。”
猴子看了看我家这并不宽敞的屋子,犹豫道:“你家……睡不下吧?就两张床。王姨一间,你一间,小雪……”
我打断他:“没事。我爹那间屋,一直空着锁着,打扫一下就能睡。今晚上,咱俩睡我爹那屋,让小雪睡我那屋,或者跟我娘挤一挤也行。” 我转头看向应雪和我娘。
应雪连忙说:“我和阿姨睡吧,可以说说话。”
娘也点头:“行,那就让小雪跟我睡。你们兄弟俩也好久没见了,肯定有好多话要说。”
猴子想了想,觉得这安排也不错,便点头答应了:“行!那就这么着!麻烦王姨了,也麻烦小雪了。”
夜色渐深,北方的乡村冬夜,格外寒冷寂静。但这个小院里,因为多了几个人,似乎也多了几分久违的暖意和生气。只是,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不同的思绪。
晚上躺在床上,关了灯,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窗外一点清冷的月光透进来。我和猴子挤在房间里张不算宽的木床上,各盖一床被子。忙活了一天,身体累,但脑子还有点乱,一时睡不着。
我翻了个身,用脚轻轻踢了踢旁边已经有点打鼾的猴子:“喂,猴子,别装睡。老实交代,你小子这次去广州,是不是‘得手’了?看你白天那高兴劲儿,跟捡了金元宝似的,中五百万彩票的都没你那么飘。”
猴子被我踢醒,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我在问什么,在黑暗中“嘿嘿”笑了两声,那笑声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得意:“那必须的!猴爷我亲自出马,还能有空手回来的道理?一切,还不是手到擒来!”
我对他这吹牛不打草稿的德行太了解了,翻了个白眼,虽然黑暗中他也看不见:“别扯那些没用的,你就直接说,到底得没得手吧?跟那个丽丽,到哪一步了?”
猴子一听,来劲了,一骨碌从被窝里坐起来,胸脯拍得“啪啪”响,信誓旦旦:“那当然是……该办的都办了!你是没看见,丽丽见到我那叫一个热情!我俩……嘿嘿……”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卖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