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深夜,紫微宫寝殿。
宫人早已屏退,连上官婉儿也被吩咐在外间歇息。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武曌一人,和一盏孤零零燃在御案一角的鎏金雁足灯。
灯火如豆,光线昏黄,勉强照亮御案周围方寸之地,更远处则沉入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殿内没有燃香,白日里浓郁的药气已经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旷的、带着尘埃和旧木气息的冰凉。秋夜的寒意透过厚重的殿门缝隙和紧闭的窗棂丝丝渗入,即便殿角铜盆里炭火未熄,那暖意也似乎被无边的寂静与黑暗吞噬了,驱不散肌肤上的寒栗。
武曌没有坐在御案后,也没有卧在榻上。她只穿着一身素白的软绸中衣,披散着花白的长发,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那面巨大的、镶嵌着螺钿和琉璃的落地铜镜前。
镜子很高,几乎触到殿顶的藻井。光洁如水的镜面,在昏暗的灯光下,映出一个模糊而苍白的影子。她走近,影子逐渐清晰。
镜中的老妇人,面容憔悴,皮肤松弛,深刻的法令纹从鼻翼两侧延伸至嘴角,像两道刀刻的沟壑。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曾经顾盼生辉的凤目,如今虽仍锐利,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暮气。花白的长发失去了光泽,松散地披在肩上,几缕银丝格外刺眼。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触摸镜中自己的脸颊。冰凉坚硬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不是肌肤的温软,而是金属的无情。
这就是武曌。这就是圣神皇帝。
那个曾经让太宗皇帝侧目、让高宗皇帝倾心、让满朝文武战栗、让天下人匍匐的……武媚娘?
一股尖锐的酸楚猛然冲上鼻梁,眼眶瞬间湿热。但她死死咬住了牙,没有让那湿意凝聚成泪。哭?她武曌已经有多少年没有真正哭过了?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她缓缓放下手,从贴身的衣襟里,取出那枚墨玉。玉石温润,被她体温暖得几乎与体温无异,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内敛而深邃的幽光。上面简朴的纹路,她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来。
指尖摩挲着玉石光滑的表面,那熟悉的触感,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记忆最深处的闸门。
利州江畔的夜风,带着江水特有的腥气与凉意,吹拂着她少女的脸颊。篝火噼啪,映红了那个青衫少年清俊而沉静的侧脸。星河倒悬,江水东流,涛声拍岸,仿佛亘古如此。少年将墨玉放入她掌心,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的皮肤,带着一丝微凉。
“常守本心,得见真章。”他的声音清澈,像玉石相击。
那时的她,握紧还带着少年体温的玉石,心中激荡的是怎样的波澜?是逃离宫廷樊笼的侥幸?是对神秘力量的敬畏?还是对那句赠言似懂非懂的触动?
本心……那时的本心,简单得可怜,也强烈得可怕——活下去!不再任人宰割!要掌控自己的命运!
后来呢?
感业寺的青灯古佛,寂寞深入骨髓,本心是咬碎牙也要重回那吃人的宫廷。
重回宫廷后的步步惊心,与王皇后、萧淑妃的厮杀,本心是不惜一切代价,爬到最高处,将所有欺辱过她的人踩在脚下。
成为皇后,辅佐高宗,权倾朝野,本心是要证明女子不输男儿,要在这男权天下的世界里,打下属于自己的烙印。
高宗驾崩,废黜儿子,临朝称制,革唐为周……本心是什么?是那日益膨胀、几乎要吞噬一切的权力欲望?是开创前所未有之功业的雄心?还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的、想要打破一切桎梏、证明“我能”的偏执?
她守住了吗?
她登上了前无古人的巅峰,以女子之身,南面称帝,号令天下。她改了服色,造了新字,封了神岳,平了叛乱,让四方来朝。她做到了无数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站在这绝顶之上,感受到的不是“一览众山小”的豪情,而是这彻骨的、无边无际的……寒意与孤独?
镜中的老妇人眼神空洞,映着跳跃的、微弱的灯火。
“朕的本心……”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也对着掌中沉默的墨玉,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到底是什么?”
是要创造一个万世一系的“武周”王朝吗?
可这个王朝,连她自己的侄子都不堪托付,连她死后的一炷香火都未必保得住。狄仁杰那诛心一问,像毒刺一样扎在心上,拔不出来,日夜作痛。
是要青史留名,让后人永远铭记她武曌的丰功伟绩吗?
可那些史官,那些文人,会怎么写她?牝鸡司晨?篡位逆贼?心狠手辣?他们现在不敢写,等她闭了眼,那些恶毒的笔墨会像暴雨一样倾泻而下,将她的功业涂抹得面目全非。她甚至能想象,后世那些道貌岸然的君王,会如何拿她作为警示后妃的绝佳反例。
是要向那个当年赠玉的青年证明,她选的路没错吗?
可他现在在哪里?在海外那个叫什么华胥的地方,和他的妻子、他的伙伴们,打造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新世界”。他选择了“立新火”,而她选择了“破旧朝”。两条路,背道而驰,越行越远。他会如何看待她如今的困境?是怜悯?是嘲讽?还是早已将她遗忘在时光的尘埃里?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虚无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毕生奋斗,与天斗,与人斗,与命斗,耗尽了心血,用尽了手段,背负了无数骂名,伤害了无数至亲(包括那两个跪在她面前、让她心如刀绞的儿子),最终,似乎只是为了证明一件事:一个女子,哪怕再雄才大略,再心狠手辣,再逆天改命,也终究……跳不出那个由男人书写、由男人定义的历史棋盘。
她可以坐上棋手的位置,可以赢下一盘又一盘,甚至可以短暂地修改棋盘的规则。但当她力竭倒下,棋盘依旧,规则依旧,甚至很快就会有新的棋手(她的儿子,姓李的儿子)坐上来,将她留下的痕迹轻轻抹去,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呵……呵呵……”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像枯叶摩擦,“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到头来,竟是一场空么?为谁辛苦为谁忙?”
不甘!如同岩浆在地底奔涌,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猛地握紧墨玉,坚硬的边缘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这痛感让她从自怜自艾的泥沼中挣扎出来,眼中重新燃起那簇永不熄灭的、属于武曌的火焰。
不!不能是空!她武曌的一生,绝不能以这样的方式被定义,被遗忘!
就算要把江山还回去,就算要向现实低头,她也必须为自己,为武周,争取一个尽可能……不那么难堪的结局!
理性的寒冰,迅速覆盖了情感的岩浆。她开始冷静地、一条一条地分析,如同在朝堂上权衡最棘手的政事。
立武氏子侄? 此路已绝。武承嗣、武三思之流,无能且短视,强行扶植,自己身后必生大乱,武氏家族恐有灭顶之灾。且他们绝不会真心祭祀自己,武周法统将迅速被抛弃、抹杀。代价太大,收益为零。
立李旦? 这个儿子心灰意冷,一心向佛,且已公开坚决退让。强立之,他无志于此,难以掌控朝局,甚至可能引发李显及其支持者的不满,徒增变数。
立李显。 他性格软弱,易于控制(至少在现阶段);他有北疆微功,有一定声望(尽管这声望让她如鲠在喉);立他,可迅速稳定朝野,安抚李唐旧臣和北疆军民;他是亲生儿子,按礼法,他继位后必须祭祀自己,武周国号或许不存,但她武曌作为“则天大圣皇帝”(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这个尊号)的历史地位,或许能以某种方式得以保留。而且,自己还有时间,在生前逐步完成权力交接,将重要职位换上相对放心的人,为身后布局。
每一条分析,都冰冷地指向同一个结论:立李显,是当前所有糟糕选项中,最不坏、甚至可以说是唯一可行的选择。
痛苦吗?痛苦。如同亲手将自己毕生孕育、珍视的孩子(武周理想)扼杀。
屈辱吗?屈辱。意味着她向自己曾奋力打破的传统,向那无形的、名为“天命”与“人心”的巨网,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但,这就是政治。残酷的、没有温情可言的政治。个人的情感与理想,在现实利益和江山稳固面前,必须让步。
“罢了……罢了……”她对着镜中苍老的自己,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冰凉的镜面上凝成一小片白雾,又迅速消散。“争不动了……也……不必争了。”
不是认输,而是换一种方式,去争取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东西——历史的评价,身后的安宁,以及……武曌这个名字,不至于被彻底钉在耻辱柱上。
一个念头,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她缓缓转身,离开铜镜,走回御案旁。灯火将她佝偻却依旧挺直的影子,投在身后空旷的殿壁上,巨大而孤独。
她提笔,铺开一张空白的诏书用纸。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不是为了写立太子的诏书,那需要正式的场合和程式。
而是为自己,写下此刻心中翻腾的、关于身后事的决断。
笔尖落下,墨迹在纸上晕开。她写得极慢,极用力,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朕百年之后,归葬乾陵,祔先帝之侧。陵前立碑,但取白石,光洁无字。一应功德铭记,概不镌刻。朕之是非功过,留与后人,留与青天。”
无字碑。
既然你们总要评说,总要涂抹,那就给你们一块空白的石头。任你们褒贬,任你们揣测。真正的武曌,不在这石头上,在你们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和定义的、那波澜壮阔又充满矛盾的六十年人生里!
写罢,她放下笔,看着纸上那几行墨迹未干的字,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决绝,有傲岸,有无奈,也有一种近乎解脱的苍凉。
她将这张纸仔细折好,没有放入奏章匣,而是塞进了御案最底层一个带锁的暗格里。钥匙,只有一把,在她贴身的香囊里。
然后,她重新拿起那枚墨玉,紧紧握在掌心,直到玉石的温度变得滚烫。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悠长而寂寥,回荡在神都沉沉的夜色中。
黑夜最浓的时刻,即将过去。
而属于圣神皇帝武曌的,那个充满了挣扎、辉煌、血腥与孤独的漫长白昼,也终于,走到了不得不面对黄昏的时刻。
只是这黄昏,并非静默的坠落。在坠落之前,她还要最后一次,以她自己的方式,搅动这天下的风云。
她望向寝殿紧闭的房门,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木料,看到了门外忐忑等待的上官婉儿,看到了洛阳城中各方势力焦灼的目光,看到了狄仁杰那沉静而期待的眼神,也看到了……东宫那个依旧空置、却即将迎来新主人的位置。
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却也带着几分尘埃落定后奇异平静的弧度。
该下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