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紫微宫寝殿外间。
药气淡了些,换成了清冽的苏合香。那是从西域万里迢迢运来的上品,气味辛凉醒神,据说能开窍辟秽。鎏金狻猊香炉的口中袅袅吐出淡青色的烟丝,在午后斜照进来的光束里盘旋上升,变幻着难以捉摸的形状。
武曌没有再卧在榻上。她换了一身稍正式的赭黄色常服,外罩玄色半臂,坐在临窗的紫檀木圈椅里。面前的长案上摊开着几份奏章,但她并未批阅,只是望着窗外庭院里那株叶子已开始泛黄的银杏出神。阳光将她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清晰而冷硬,眼角的细纹在明亮的光线下无所遁形。
殿内只有两个人。上官婉儿被屏退在外间守着,内间只有武曌,和坐在下首锦墩上的狄仁杰。
狄仁杰今日未穿紫色官袍,只着一身深青色圆领常服,头戴黑色幞头,腰束革带,打扮得像一个寻常的致仕老臣。他坐姿端正,双手自然垂放在膝上,眼帘微垂,神色沉静。他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一盏清茶,早已凉透,未曾动过。
君臣二人已这样对坐了小半个时辰。武曌不开口,狄仁杰便也不出声。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秋蝉有气无力的嘶鸣,和殿角铜漏依旧规律的滴答声。
“怀英,”武曌终于开口,声音比前几日清亮了些,却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你说,朕这病,是身病,还是心病?”
她没回头,目光仍落在窗外,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狄仁杰缓缓抬起眼帘。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清冽的苏合香气进入肺腑,带来一阵微微的刺痛感。他知道,真正的对答,现在才开始。
“陛下,”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砂石般的质感,“老臣愚钝,于医道一窍不通。然,昔年读史,尝闻扁鹊见蔡桓公故事。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在肌肤,针石之所及;在肠胃,火齐之所及;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武曌略显单薄的肩背上,“陛下之恙,若在腠理肌肤,则御医药石,假以时日,必可康复。若……”
他停住了,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如同悬在梁上的利剑,寒光凛凛。
武曌终于转回头,看向他。她的眼神很深,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若在骨髓呢?”她问,语气听不出波澜。
狄仁杰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半分,却更加沉重:“若疾在骨髓,则非药石可医。需……固本培元,调和阴阳,使正气内存,邪不可干。”
“如何固本?如何调和?”武曌追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圈椅扶手上冰冷的云纹。
狄仁杰沉默了片刻,忽然离座,跪倒在地。这个动作让武曌的眉头微微一蹙,但并未阻止。
“陛下,”狄仁杰以头触地,声音从地面传来,带着金石般的铿锵,“老臣斗胆,敢问陛下:陛下所虑之‘本’,是武周一姓之私,还是李唐万世之公?陛下所欲调和之‘阴阳’,是武氏与李氏之争,还是朝廷与天下万民之心?”
这话太过直白,也太过尖锐。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直接剖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掩饰,直指最血腥、也最根本的矛盾。
武曌的脸色沉了下来,目光如冰刀般刮过狄仁杰花白的头顶。“狄仁杰,你是在质问朕?”
“老臣不敢!”狄仁杰依旧伏地,声音却更加坚定,“老臣是在为陛下谋,为社稷谋,亦是在为陛下身后谋!”
他抬起头,老迈的脸上皱纹深刻如沟壑,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光芒。“陛下请恕老臣直言!陛下以女子之身,临朝称制,革唐为周,开创千古未有之局,功业彪炳,旷古烁今!老臣随侍陛下多年,岂能不知陛下雄心?然,陛下可曾想过……”
他深吸一口气,那个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也曾在不同场合以不同方式进谏过无数次的核心问题,此刻被他以最朴素、也最残酷的方式,再次抛了出来:
“陛下千秋万岁之后,若传位于武氏子侄——武承嗣也好,武三思也罢——他们登上大位,入主太庙,祭祀的会是陛下您吗?不会!他们只会祭祀自己的父亲、祖父!陛下您,这位开创武周、给予他们荣华富贵的姑母,在他们武氏宗庙里,将何以自处?香火谁继?血食何存?!”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寂静的殿中,也砸在武曌的心上。她的手指猛然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紫檀木坚硬的纹理中。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想过,只是每次想起,都会被她用更宏大的理想、更迫切的现实压力强行压下去。此刻被狄仁杰如此赤裸裸地、毫不留情地当面撕开,那血淋淋的真相,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
狄仁杰看着女皇骤然苍白的脸色,心中掠过一丝不忍,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继续道,语气转为沉痛:“陛下,父子天性,母子连心。自古帝王传位,皆‘立子以长’,何也?非仅礼法,更是人心!唯有亲生骨肉,血脉相连,才会在陛下百年之后,岁岁祭扫,铭感母恩。此乃人伦之常,天道之理!武氏子侄,与陛下虽有姑侄名分,终究隔了一层。陛下试想,若他们为帝,岂会容‘武周’国号长存?岂会容陛下当年革唐之举被后世称颂?只怕为了自家正统,极力抹杀犹恐不及!”
他再次叩首,额头触地有声:“老臣此言,句句诛心,自知罪该万死!然,老臣深受国恩,陛下待老臣以腹心,老臣不敢不以肺腑之言相报!陛下,北疆一战,虽非大捷,然庐陵王能稳守边关,不使突厥铁蹄深入,已足见其能忍辱负重,心有定见。更难得者,北疆军民,经此一役,皆知‘李家王爷’能与士卒同甘苦,能为民守边关。此非虚誉,乃实情!当此人心思安、社稷盼定之时,立庐陵王为太子,可迅速稳定朝野,平息物议,使内外归心。此乃……当前最不坏的选择啊,陛下!”
说完这番话,狄仁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伏在地上,微微喘息。殿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愈发凄切的蝉鸣。
武曌久久没有动。她僵坐在圈椅里,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穿透了殿墙,看到了某个遥远的、令她绝望的景象。狄仁杰的话,像一把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那些她一直试图锁死的、关于身后事的恐惧之门。
香火……祭祀……武周国祚……抹杀……
这些词在她脑中盘旋、碰撞,最终汇成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她毕生奋斗,欲以“武”代“李”,开创万世基业。可如果这基业连她死后的一炷香火都保不住,连她的名字都要被刻意遗忘甚至贬低,那她这几十年的厮杀、算计、甚至狠毒,又有什么意义?
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感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松开了紧握扶手的手指。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留下深深的印痕。
“怀英,”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你……先退下吧。”
狄仁杰抬起头,看到女皇脸上那种深深的、近乎枯槁的疲惫,心中也是重重一沉。他知道,自己这番话已经说到了最深处,剩下的,只能由女皇自己去挣扎、去决断。他深深一揖:“老臣……告退。”
他起身,因为久跪而微微踉跄了一下,随即稳住身形,缓缓退出了内殿。背影佝偻,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悲壮的坦然。
殿内重新只剩下武曌一人。苏合香依旧袅袅,阳光依旧明亮,可她却感到刺骨的寒冷。她缓缓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
几乎与此同时,控鹤监秘档房。
心腹宦官将一份刚刚译好的密报,轻轻放在武承嗣面前的案几上。武承嗣脸色铁青,眼窝深陷,显然多日未曾安眠。他急切地抓过密报,快速扫视,越看脸色越难看。
“废物!都是废物!”他低声咆哮,将密报狠狠摔在地上,“张虔勖那个墙头草!还有刘祎之!平日里拿了我多少好处?如今一看风向不对,个个噤若寒蝉!还有那些言官御史,平日里弹劾这个那个不是挺能耐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候,连个屁都不敢放!”
密报上记录的是这几日他暗中联络、企图串联起来制造舆论、推动“立侄”的部分朝臣的反应。结果令人绝望:大部分态度暧昧,模棱两可;少数几个胆大的,也只敢暗示“需从长计议”;更有甚者,如张虔勖、刘祎之等原先关系尚可的重臣,干脆托病不见,或避而不谈。
“梁王那边呢?”武承嗣喘着粗气问。
旁边的心腹宦官低声道:“梁王昨日去了太平公主府上,似乎想请公主在陛下面前进言。但……公主殿下只是饮茶赏花,未曾表态。”
“太平……”武承嗣咬牙,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他这个堂妹,心思越来越难测了。
“还有,”宦官的声音更低,“宫中传来消息,狄仁杰狄相,今日午后单独觐见陛下,在内殿停留了近一个时辰。”
武承嗣浑身一震,脸色瞬间惨白。狄仁杰……这个老匹夫!不用猜也知道他会说什么!陛下单独见他这么久……难道……
一种大势已去的冰冷预感,像毒蛇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他颓然坐倒在胡床上,双手抱头,再也没了往日“魏王”的骄横气焰,只剩下满满的恐惧与不甘。
九月十五夜,紫微宫寝殿。
武曌再次从梦中惊醒。
又是那只鹦鹉。羽毛绚烂夺目,在阳光下骄傲地舒展着双翼,昂首向天,似乎要一飞冲天,直上九霄。然而下一秒,毫无征兆地,那对华美的翅膀齐根断裂!鲜血喷溅,羽毛纷飞,鹦鹉发出凄厉的哀鸣,从云端直坠而下,坠向无底的深渊……
“啊——!”武曌低呼一声,猛地坐起,冷汗瞬间湿透了中衣。
“陛下?”外间值夜的上官婉儿立刻惊醒,挑帘进来,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安神茶。
武曌没有接茶,只是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梦境中鹦鹉坠落时的失重感和绝望感,是如此真实,如此……熟悉。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婉儿,”她的声音还在微微发抖,“朕……又梦见那只鹦鹉了。”
婉儿将茶盏放在榻边矮几上,垂手而立,轻声道:“陛下是日有所思……”
“你说,”武曌打断她,目光灼灼地盯过来,“这梦,到底是什么意思?上次狄仁杰说,鹉者武也,两翼者二子。如今旦儿……已自折一翼。”她想起李旦那决绝的跪拜和恳求,心头又是一阵刺痛,“若另一翼也不得振,这鹉……是不是就真的要坠了?”
婉儿沉默了片刻。殿内烛火摇曳,将她纤瘦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她斟酌着词句,声音轻缓:“陛下,梦由心生。或许……是陛下心中有所忧虑,有所思虑,故有此梦。狄相昔日所解,未必是梦之本意,然……亦是一种警示。”
“警示……”武曌喃喃重复,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丝被,“是啊,警示。婉儿,你说,这天下人心,究竟在想什么?他们真的……就那么念着李唐?就那么……容不下朕的武周吗?”
这个问题,婉儿无法回答,也不敢回答。她只是更深地低下头。
武曌也不再追问。她靠在枕上,望着帐顶繁复的团凤刺绣,眼神空茫。狄仁杰的话,武承嗣等人的无能,李旦的决绝,李显那隐藏的悸动,还有这反复出现的、预示着不祥的梦境……所有的一切,如同无数道溪流,终于汇聚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冲垮了她心中那堵名为“坚持”的堤坝。
也许……真的到了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不是为了武周那个虚幻的、可能根本无法延续的国祚,而是为了她武曌自己——为了她死后不至于香火断绝,为了她一生的功业不至于被彻底抹杀,为了她能以一个相对“正常”的、帝王的方式,走入历史。
尽管这个抉择,意味着对她毕生理想的背叛,意味着她向那个她曾奋力打破的传统,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痛苦,如毒药般在四肢百骸蔓延。但在这极致的痛苦中,一种冰冷的、属于政治家的理性,也开始重新凝聚。
她缓缓抬起手,伸向枕边。那里,贴身放着的,是那枚温润的墨玉。指尖触到玉石的瞬间,冰凉的温度让她微微一颤。
常守本心……
她的本心,到底是什么?是那个在感业寺青灯下发誓要掌握自己命运的武媚?是那个在皇后位上翻云覆雨的武曌?还是此刻这个躺在病榻上、为身后事焦灼不安的老妇人?
或许,从来就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本心”。有的只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位置上,不得不做出的、一个又一个的选择。
而现在,她必须做出下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起灰白。秋夜的寒气,透过窗隙渗入殿中。武曌握紧了手中的墨玉,闭上了眼睛。
当晨曦的第一缕光,终于挣扎着穿透云层,照亮神都洛阳巍峨的宫阙时,紫微宫寝殿内,那个孤独的身影,似乎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只是那决心,浸透了无奈,也染满了黄昏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