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苏家坳的新仓库就浸在一片暖金色里。青灰色的砖墙是新砌的,砖缝里还留着些许湿润的痕迹,墙头上的防火警报器闪着细碎的红光,那是玛利亚协调来的国际设备,夜里会发出淡蓝色的警示光,像守夜人的眼睛。姜芸踩着露水走过去时,张强正背着手在仓库周围巡逻,军绿色的旧外套上沾着草叶,看见她便直起身,粗声粗气地汇报:“姜社长,西北角的排水沟通好了,昨儿下的小雨没积一点水,防火沙也按您说的分了六处码着。”
姜芸点点头,目光掠过仓库大门上的铜锁——那是王桂香特意从镇上老匠铺订做的,锁身上刻着细小的缠枝莲纹样,是合作社里最年轻的绣娘林晓梅画的稿子。“里面的绣品都归置好了?”她问,脚步已经跨进了仓库。
仓库内部比老仓库宽敞了近一倍,崭新的樟木货架整齐排列,架顶上悬着透气的竹编灯罩,光线透过灯罩洒在绣品上,让那些丝线的光泽愈发温润。王桂香正蹲在货架前登记,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上,手里的毛笔在账本上一笔一划写着:“荷花绣屏三幅,百鸟朝凤盲绣版一幅,灾后新绣的《春山可望》八幅……”听见姜芸的声音,她抬起头笑,皱纹里都嵌着笑意:“都归置好了,按您说的,防火设备旁边留了空当,通风口也天天有人检查,绝不像老仓库那样闷得慌。”
姜芸走到最里面的货架前,那里单独隔出了一个小隔间,放着那个从地基下挖出来的民国绣娘工具箱。深色的酸枝木盒子已经被擦拭干净,铜制的搭扣上刻着“锦绣堂”三个字,打开盖子,里面整齐码着十余支绣针,最显眼的便是那支金针——针身细如发丝,针尖却亮得惊人,在晨光里折射出一道细碎的光。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金针的针尾,那里刻着一个极小的“芸”字,和她空间里那支金针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这针……真是奇了。”身后传来李婶的声音,她手里端着一摞叠好的绣绷,是贫困村的绣娘们送来的,竹制的绷框上还带着新鲜的竹香。“昨儿张家庄的翠莲还说,她奶奶当年也是绣娘,说民国年间有个姓姜的绣娘,绣技通神,手里就有支能避虫的金针。”
姜芸指尖一顿,没接话。空间里的金针她藏了这么久,除了偶尔用来修复破损的绣品,从不敢让外人知晓。如今这工具箱里的金针,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道门缝,让她窥见了自己与那位民国绣娘之间,若有似无的牵连。她合上工具箱的盖子,铜扣“咔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仓库里格外清晰:“先好好收着吧,等展会结束,再慢慢查。”
话音刚落,仓库外就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林晓梅举着一个信封跑进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姜社长!省城来的信!是‘非遗扶贫成果展’组委会寄来的!”
一听见“成果展”三个字,仓库里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王桂香连忙摘下老花镜,凑了过来;张强也跟着走进来,背着手站在人群后面,耳朵却竖得老高。姜芸接过信封,指尖能摸到里面信纸的厚度,信封右上角印着展会的标志——一朵绽放的苏绣牡丹,针脚细密得仿佛能透过纸背看见光泽。
她拆开信封,抽出两张信纸。第一张是展会流程确认函,上面写着展会将于下月初一在省城美术馆开幕,合作社的展位被安排在显眼的一楼大厅,紧邻着其他非遗项目的展区。姜芸逐字读着,声音渐渐扬起:“组委会确认我们的《百鸟朝凤》盲绣版、荷花绣屏还有灾后新绣的《春山可望》都能参展,而且……”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第二张信纸的内容上,眼睛微微亮了起来,“而且组委会要新增一个‘灾后重建非遗保护’主题论坛,邀请我作为发言嘉宾,分享咱们合作社的经验。”
“真的?!”林晓梅激动得跳了起来,手里的绣线轴都掉在了地上,“那咱们的苏绣,就能让全省的人都看见了!”
王桂香也激动得抹起了眼泪:“不容易啊,从老仓库失火到现在,咱们熬了多少个夜,贫困村的姐妹们送蚕丝,扶贫办拨款,还有玛利亚小姐帮着弄的防火设备……这都是大家一起拼出来的!”
姜芸看着眼前欢呼的众人,忽然想起重建仓库最艰难的那些日子。夜里赶工的时候,大家就着临时拉的电灯,一边和泥砌墙,一边讨论绣品的配色;王桂香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饭,大锅里的红薯粥永远冒着热气;年轻的绣娘教贫困村的姐妹们用新式的配色方法,老匠人则坐在一旁,手把手教她们补针的老手艺。她忽然笑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苏绣从来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咱们大家的。”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李婶抹了抹眼角,捡起地上的绣线轴递给林晓梅:“那咱们得赶紧准备,参展的绣品得再检查一遍,姜社长的发言稿也得好好琢磨琢磨。”
接下来的几天,合作社里忙得热火朝天,却又井然有序。姜芸每天早上和张强一起检查仓库的安保,上午指导绣娘们调整参展绣品的细节,下午则坐在办公室里写发言稿。王桂香把整理好的资料送到她桌上,里面有合作社成立以来的照片,有贫困村绣娘们的收入清单,还有老仓库失火后大家齐心协力重建的影像,每一页都浸着烟火气和韧劲。
这天下午,姜芸正对着发言稿琢磨措辞,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细碎的绣线摩擦声。她走到窗边,看见小满正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手里拿着绣绷,闭着眼睛刺绣。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她专注的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银针在她指间灵活地穿梭,每一针都精准地落在绣布上——那是《百鸟朝凤》的局部,凤凰的尾羽正渐渐成形,色彩层次丰富得惊人。
“小满的盲绣越来越熟练了。”王桂香端着一杯茶走进来,顺着姜芸的目光看去,眼里满是欣慰,“前几天聋哑学校的老师来调研,看见小满绣活,还跟我打听能不能让她去学校做示范呢。”
姜芸心里一动,走到院子里。小满听见脚步声,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用手语比划着:“姜姐姐,我想把这部分绣完,带到展会上表演。”
姜芸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好啊,到时候你就站在咱们的展位前,让大家看看咱们苏绣的本事。”她看着小满眼里的光,忽然想起自己刚拿到那个民国盒子的时候——那是从老仓库的火场里抢出来的,黑黢黢的木盒被烟火熏得变了色,她一直没敢打开,总觉得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回到办公室,姜芸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盒子。木盒的表面已经被她擦干净了,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木纹,盒盖上刻着一朵小小的荷花,和她绣过的荷花绣屏上的纹样几乎一样。她试着轻轻掰了掰盒盖,没想到这次竟然“咔”地一声开了。
盒子里没有金针,也没有绣线,只有一枚小小的玉印。印身是青白色的,上面刻着“苏绣传承”四个篆字,印底很平整,似乎经常被使用。姜芸拿起玉印,指尖忽然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指尖流进了心里。她下意识地把印按在一张废纸上,抬起印的时候,忽然愣住了——纸上除了四个清晰的印文,还隐隐浮现出一串细小的编码,像是现在用来溯源的二维码,却又比二维码更精致。
“姜社长,快递!”仓库门口传来张强的声音,打断了姜芸的思绪。她连忙把玉印和盒子藏进抽屉,起身走了出去。张强手里拿着一个国际快递信封,上面印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标志,是玛利亚寄来的。
信封里是一封短信,还有一本小小的画册。玛利亚在信里说,她已经把合作社灾后重建的故事告诉了国际非遗保护组织,大家都很感动,特意寄来这本画册,里面是世界各地的非遗传承故事,希望能给姜芸的论坛发言带来灵感。姜芸翻开画册,忽然停在了其中一页——那是一幅手绘的图案,画着一群不同肤色的绣娘围坐在一起,手里都拿着绣针,图案的中心是一朵绽放的牡丹,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非遗标志惊人地相似。
“姜社长,发言稿写得怎么样了?”王桂香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姜芸合上画册,把信和画册放在桌上,眼里忽然有了底气。她看着窗外忙碌的众人,看着院子里继续刺绣的小满,看着仓库里那些泛着光泽的绣品,拿起笔,在发言稿的开头写下:“各位来宾,今天我想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火,关于丝,关于一群人守护一份传承的故事……”
夕阳渐渐西沉,把合作社的影子拉得很长。姜芸放下笔,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的群山。她知道,这次省城之行,绝不仅仅是一次展会那么简单。那枚玉印上的编码,那本画册里的图案,还有那位民国绣娘留下的金针,都像是一条条线索,正慢慢编织成一张大网,而她,正站在这张网的中心,即将揭开一个关于苏绣传承的大秘密。
晚风轻轻吹过,带来了院子里的槐花香,也带来了绣线的清苦气息。姜芸握紧了拳头,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坚定的念头:这次去省城,不仅要让大家看见苏绣的美,更要守住苏绣的根。至于那些藏在玉印和金针里的秘密,总有一天,她会全部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