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苏家坳村口的老榕树下就聚满了人。姜芸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棉麻旗袍,领口绣着细小的荷花纹样,那是林晓梅连夜赶绣的,针脚里还带着新鲜的丝线气息。她正帮小满整理绣绷背带,小姑娘穿着水绿色的裙子,手里紧紧攥着绣针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倔强地挺着腰板——这是她第一次离开苏家坳,要去省城的大舞台展示盲绣。
“姜社长,这是俺们家新晒的桑椹干,路上当零嘴。”张家庄的翠莲挤过来,手里捧着个布包,里面的桑椹干透着深紫色的光泽,“俺奶奶说,民国时姜家绣娘去上海参展,就带着这个当干粮。”姜芸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布包内侧绣着的“锦绣”二字,针脚老旧却扎实,和工具箱铜扣上的字迹隐隐呼应。
张强背着装着《百鸟朝凤》盲绣版的木盒,小心翼翼地往面包车上放,木盒外层裹着三层厚绒布,是合作社的绣娘们一起缝的。王桂香提着个保温桶跑过来,塞到姜芸手里:“里面是红薯粥,还有几个茶叶蛋,路上热着吃。”她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却笑得格外明亮,“俺把资料都整理进蓝布包了,照片按时间排好,重建时的影像刻了光盘,都在侧袋里。”
汽车发动时,村口的孩子们齐声喊着“加油”,声音脆生生的。姜芸探出头挥手,看见李婶正抹着眼泪,却又用力朝她点头;年轻的绣娘们举着自己绣的小荷花挂件,在晨风中轻轻摇晃。车窗外的景物渐渐后退,小满忽然拉了拉姜芸的衣袖,指着窗外掠过的桑林,用手语比划:“等回来,我教村里的聋哑孩子绣荷花。”
姜芸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日复一日练习盲绣磨出来的。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那个民国木盒,轻轻打开,青白色的“苏绣传承印”静静躺在里面,晨光透过车窗落在印身上,折射出温润的光。“你看这个。”姜芸拿起玉印,在小满的绣绷一角轻轻一按,抬起时,小满忽然“呀”了一声,用手语比划:“有字!”
王桂香凑过来,看见绣绷角落除了“苏绣传承”四个篆字,还隐隐浮着一串细密的编码,像夏夜草叶上的露珠,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是啥?”王桂香揉了揉眼睛,“昨儿俺整理老资料,见着民国时的绣品照片,边角也有类似的记号,当时还以为是污渍。”
姜芸指尖摩挲着玉印,心里忽然清明了几分。那串编码绝不是偶然,就像金针上的“芸”字,就像木盒上的荷花纹样,都在悄悄诉说着传承的密码。她没多说,只是把玉印放回盒子:“到了省城,咱们试试盖在参展绣品上,说不定有意外发现。”
省城美术馆坐落在市中心的文化广场上,玻璃幕墙反射着蓝天,门口已经挂起了“非遗扶贫成果展”的红色横幅,工作人员正忙着布置展牌。姜芸一行人刚下车,就有个穿灰色西装的年轻人迎上来:“是苏家坳苏绣合作社的姜社长吧?我是组委会的小陈,负责你们展位的对接。”
展位在一楼大厅东侧,紧邻着东阳木雕和福州漆艺的展位。姜芸刚走进展位,就被墙上的挂钩位置吸引了——正中央的位置刚好能挂下《百鸟朝凤》盲绣版,两侧的展柜可以摆放荷花绣屏和《春山可望》系列。“我们考虑到苏绣需要柔和的光线,特意调了暖光射灯。”小陈指着天花板上的灯具,“论坛厅就在隔壁,明天下午彩排,您的发言稿需要提前交一份电子版吗?”
姜芸刚点头,就听见隔壁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她走过去看,一个穿蓝色工装的老师傅正拿着刻刀雕琢木雕,木屑在暖光下飞舞,渐渐勾勒出一朵牡丹的轮廓。“这是东阳木雕的李师傅。”小陈介绍道,“李师傅听说你们灾后重建的事,特意说要跟你们多交流。”
李师傅放下刻刀,擦了擦手上的木屑:“早听说苏家坳的苏绣姑娘们有志气,仓库烧了还能拧成一股绳。”他指着自己的木雕作品,“你看这牡丹,得经得住刀刻火烤才好看,跟你们的苏绣一个理。”姜芸看着木雕上凹凸的纹理,忽然想起重建仓库时,工人们在地基下挖到工具箱的场景,那枚金针在火光中闪烁的样子,和此刻木雕上的光泽惊人地相似。
布置展位的过程比预想的顺利。张强小心翼翼地将《百鸟朝凤》挂在中央,姜芸站在远处端详,调整着射灯的角度,让光线刚好落在凤凰的尾羽上,丝线的光泽层层递进,仿佛凤凰正要展翅。王桂香将照片一张张贴在背景板上,从合作社成立时的破旧厂房,到灾后重建的忙碌身影,再到贫困村绣娘们领到工资时的笑脸,组成了一幅鲜活的画卷。
“姜社长,有人找您。”小陈的声音打断了姜芸的思绪。她转过身,看见一个穿中山装的老人站在展位门口,手里捧着个牛皮纸信封,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目光正落在背景板上那张工具箱的照片上,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您是?”姜芸走上前。老人伸出手,掌心布满老茧,指节处有常年握笔的压痕:“我姓姜,叫姜怀安。”他顿了顿,从信封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递到姜芸面前,“这是我祖母,民国年间在苏州开绣庄,字号‘锦绣堂’。”
照片上的女子穿着旗袍,手里拿着绣绷,眉眼间竟和姜芸有几分相似。女子身边放着个深色的酸枝木盒子,铜扣上的“锦绣堂”三个字清晰可见——和地基下挖出的工具箱一模一样。姜芸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指尖微微发颤,她从包里拿出那个工具箱的照片,递了过去:“您看这个。”
姜怀安看到照片,身体晃了一下,连忙扶住展位的展柜。他从信封里拿出几页纸,那是装订整齐的日记残页,纸边已经发脆,字迹却依旧清晰。“这是我祖母的日记。”姜怀安的声音带着颤抖,“她临终前说,有个装着金针的工具箱,埋在苏家坳老宅的地基下,要留给‘带芸字的后人’。”
姜芸接过日记,指尖触到纸页上的温度。其中一页写着:“庚子年秋,携金针赴苏家坳,植桑百株,传绣技于乡邻,工具箱藏地基,待芸氏后人启之。”下面画着个小小的荷花纹样,和木盒盖上的一模一样。“那金针……”姜芸刚开口,就被姜怀安打断:“日记里说,金针有两枚,一枚伴身,一枚藏于箱中,是‘锦绣堂’的传承信物。”
王桂香和小满都围了过来,听着两人的对话,脸上满是震惊。小满忽然拉了拉姜芸的衣袖,指着日记上的一个图案——那是个由丝线组成的圆形纹样,中间是一朵荷花,周围环绕着不同的绣针,和玛利亚送来的画册上那个“全球绣娘联合图案”几乎一致。
“这图案……”姜芸抬头看向姜怀安。老人点点头:“祖母说,这是‘锦绣堂’的堂徽,当年她曾联合各地绣娘,想成立‘中华绣业公会’,可惜没能如愿。”他从信封里拿出一枚铜制的徽章,上面正是那个纹样,“这是我家传下来的,今天特意带来给你。”
姜芸接过徽章,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阳光透过玻璃幕墙照进来,徽章上的荷花纹样和展位上的绣品相互映衬,仿佛跨越百年的光影在此刻重叠。她忽然想起翠莲奶奶说的“民国姜姓绣娘”,想起金针上的“芸”字,想起传承印上的编码,那些零散的线索,终于串成了一条清晰的线——她果然和“锦绣堂”的民国绣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姜老先生,您祖母的日记……完整吗?”王桂香忍不住问。姜怀安叹了口气:“战乱时丢了大半,只剩这几页。但我祖母说,完整的日记里,记载着‘灵泉’的秘密,关乎苏绣的根基。”他看着姜芸,眼神郑重,“我找了您很久,直到在组委会的参展名单上看到‘苏家坳苏绣合作社’,看到‘姜芸’这个名字,才赶过来。”
就在这时,小满忽然指着展位门口,用手语比划:“有人在拍绣品。”姜芸抬头看去,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正举着相机,对着《百鸟朝凤》拍照,察觉到姜芸的目光,男人收起相机,转身就走。张强刚要追上去,就被姜芸拦住了:“别惊动他,先看看情况。”
姜怀安顺着姜芸的目光看去,脸色微变:“那人穿的是山崎株式会社的制服,我在日本考察时见过。”他压低声音,“这家公司近几年一直在收集中国非遗技艺的资料,据说还在申请多项刺绣专利。”姜芸的心猛地一沉,想起玛利亚信里提到的“国际非遗保护”,想起传承印上的编码,一种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苏绣的危机,或许比她想象的来得更早。
傍晚时分,展位终于布置完毕。姜芸让王桂香带着小满去附近的酒店休息,自己则留在展位里,和姜怀安继续交谈。暮色渐浓,展厅里的射灯一一亮起,将《春山可望》上的山水照得愈发清晰——那是合作社的绣娘们灾后共同创作的,绣布上的每一道纹路,都藏着重建的艰辛与希望。
“这枚传承印,您祖母的日记里有记载吗?”姜芸拿出那个民国木盒,打开给姜怀安看。老人看到玉印,眼睛一亮:“这是‘锦绣堂’的镇堂之宝!日记里说,盖在绣品上能‘显源流,辨真伪’,只是我一直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他看着绣绷上的编码,恍然大悟,“这就是‘显源流’啊!难怪当年祖母的绣品从不怕仿冒。”
姜芸拿起玉印,在《春山可望》的边角轻轻一盖。等她抬起手,一串细密的编码渐渐浮现,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这编码……会不会和现在的溯源系统有关?”姜芸喃喃自语。姜怀安摇摇头:“日记里没细说,但提到‘灵泉的源头在苏州绣娘祖祠’,要集齐三样东西才能激活,其中一样就是‘传承印’。”
正说着,姜芸的手机忽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姜社长,提醒您一句,山崎株式会社已向日本专利局提交‘苏绣’商标注册申请,七天后公示。”不等姜芸追问,对方就挂了电话。
姜芸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窗外的霓虹灯亮了起来,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百鸟朝凤》的绣品上,仿佛和凤凰的尾羽融为一体。姜怀安看着她,眼神坚定:“当年我祖母没能护住‘锦绣堂’,现在,我们不能再让苏绣被人抢了去。”
姜芸拿起那枚“苏绣传承印”,月光透过展厅的窗户落在印身上,青白色的玉印忽然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她想起出发前苏家坳村民的嘱托,想起小满掌心的薄茧,想起姜怀安递来的日记残页。那些跨越百年的传承,那些众人守护的坚持,此刻都凝聚在她的掌心。
“您放心。”姜芸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苏绣是我们的根,谁也抢不走。”她将玉印放回木盒,目光落在展位背景板上的照片上——那是重建仓库时,所有人一起竖起樟木货架的场景,每个人的脸上都沾着汗水,却笑得格外灿烂。夜色渐深,展厅里的绣品在灯光下静静伫立,仿佛在诉说着百年的传承与坚守,也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