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轩的学术交流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西凉太医署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另一则消息已如疾风般从东南沿海吹入京城,在朝堂上下掀起了另一重波澜。
那是萧承烨接到东南海疆八百里加急奏报的三日后。
天刚拂晓,养心殿内灯火通明。萧承烨身着常服,负手立于巨大的西凉疆域图前,目光如炬,久久凝视着东南沿海那片蜿蜒的海岸线。他的指尖划过地图上标注的几处重要港口:泉州、明州、广州……最后停在一处名为“望海镇”的小小标记上。
殿门被无声推开,沈昭一身暗色劲装,步履沉稳地走入,单膝跪地:“陛下,东南来报的商队主事已在偏殿候旨。”
“传。”萧承烨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不多时,一位四十余岁、面色黝黑、眼带风霜的中年男子被内侍引入。他身着海商常见的绸缎夹袄,袖口与衣摆处绣着海浪纹样,虽已竭力保持镇定,但微微颤抖的双手和额角的细汗泄露了他的紧张。此人姓郑,名海生,是泉州三大海商世家之一郑家的二当家,常年往来南洋诸国,见多识广。
“草民郑海生,叩见陛下,万岁万万岁!”郑海生伏地行礼,声音带着海风磨砺过的沙哑。
“平身。赐座。”萧承烨转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郑海生身上,“郑先生不必紧张,将你所见所闻,据实道来即可。”
“谢陛下。”郑海生略有些拘谨地坐在锦凳上,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
“回禀陛下,此事发生在约莫两个月前。草民的船队自南洋吕宋岛满载香料、象牙返航,原定航线是经琉球群岛北侧,借季风直抵泉州。那日天气晴好,能见度极高,船行至琉球以东约三百里处的公海时,了望的水手突然惊呼,说西北方向海平线上出现异状。”
郑海生的眼神变得遥远,仿佛又回到了那日惊心动魄的场景。
“草民立刻登上船楼观望。起初只见几个黑点,但那些黑点移动极快,不似帆船借风而行,倒像……倒像是自己生出了推力,船后拖着长长的白色浪迹。不过一刻钟,那些黑点已清晰可见——那是三艘船,但绝非草民生平所见的任何船只!”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
“那些船通体呈暗灰色,在日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绝非凡木所制!船身巨大,长约四十余丈(约合120米),比朝廷最大的福船还要大上一倍有余!船体线条……线条极其古怪,不像我们的船那样有优美的弧度和高高的船楼,反而低矮平直,如同……如同巨大的铁盒子浮在海面上。最骇人的是,船上没有桅杆,没有帆!却在船身中部耸立着数根粗大的烟囱,正喷吐着滚滚浓烟!船行速度之快,远超顺风疾驰的帆船,且航向稳定,不受风向左右!”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郑海生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萧承烨神色不动,眼神却愈发深邃。沈昭握紧了腰间佩刀的刀柄。
“它们悬挂的旗帜呢?”萧承烨缓缓问道。
“旗帜……”郑海生努力回忆,“旗帜图案颇为奇异。底色是深蓝,左上角有一小块红色,红色中有数颗白色小星排列成圆形,其余大部分深蓝底色上,有一条条白色细横纹……样式简洁,却从未见过。绝非南洋诸国或东瀛、高丽的旗帜。”
“你们可曾靠近?对方有何举动?”沈昭插话问道。
郑海生连连摇头,脸上犹有余悸:“岂敢靠近!草民的船队见其来势诡异,立刻降帆转向,避其锋芒。那三艘巨舰似乎也注意到了我们,其中一艘稍微偏转航向,朝我们驶近了些许,但并未全速追来。在距离约二里处(约合1公里),草民……草民通过千里镜,看到了更可怕的景象!”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那巨舰的侧舷,竟有一排排黑洞洞的窗口!窗口内似有金属管状物探出。草民虽不识那是何物,但直觉那绝非善类,定是某种攻击器械。舰首处还有一座可旋转的台子,台上亦有粗大的管状物。整个船身,几乎看不到什么水手在甲板活动,透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气息。”
“它们航向何处?”萧承烨追问。
“它们出现时是从西北偏北方向来,经过我们附近后,继续向东南偏南方向航行,速度不减,最终消失在海平线下。看其航向,似是往吕宋以南的深海而去,或者……绕向更远的未知海域。”郑海生答道,“草民船队惊魂未定,加速返航。途中与其他几支相熟的海商船队相遇,闲谈中得知,近半年来,在琉球以东、以南的广阔海域,已有不止一支船队瞥见过类似巨舰的踪影,只是所见多是单艘,像这次三艘编队同行,尚属首次。有胆大的渔民在更东边的深海岛屿附近,曾远远望见过更大的、喷吐浓烟的‘怪物’,但因畏惧不敢靠近。”
萧承烨沉默片刻,问道:“以你之见,那船以何为动力?铁甲如何能浮于海面?”
郑海生苦笑:“陛下,草民见识浅薄,实在难以想象。无帆而动,唯有划桨或轮桨,但那巨舰未见桨叶翻动。浓烟……倒像是民间传说中,以燃烧石炭或木柴推动水汽的机关术,但如此巨大的力量,闻所未闻。至于铁甲船身……或许并非纯铁,而是某种轻且坚的合金?抑或船体仍是木制,外覆铁甲?草民愚钝,百思不得其解。”
“你可听说过‘弗拉维亚’这个名字?”萧承烨忽然问道。
郑海生一愣,思索片刻,摇头道:“回陛下,草民行走南洋三十年,与西方来的红毛夷(指葡萄牙、西班牙等早期殖民者)也打过交道,但从未听闻‘弗拉维亚’之名。不过……”他迟疑了一下,“近两年,在南洋的一些主要港口,如满剌加(马六甲)、巴达维亚(雅加达),确实出现了一些新的西洋面孔,其服饰、谈吐与以往的红毛夷略有不同,行事也更加……低调而有序。他们采购大量药材、矿物样本,尤其是硫磺、硝石、某些特殊金属矿石,对香料、丝绸等普通商品兴趣一般。草民曾与他们中的通译闲聊,对方自称来自‘极西之地的新兴联邦’,但语焉不详。”
萧承烨与沈昭交换了一个眼神。弗拉维亚使团自陆路而来,打着学术交流的旗号,而其同胞的舰船,却已悄然出现在西凉的海疆之外。这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郑先生此番报讯,有功于国。且下去休息,稍后自有封赏。今日所言,勿要外传。”萧承烨温言道。
“草民遵旨!谢陛下隆恩!”郑海生再次叩首,躬身退下。
殿内只剩下萧承烨与沈昭二人。气氛凝重如铅。
“沈昭,你怎么看?”萧承烨走回御案后坐下,手指轻敲桌面。
沈昭眉头紧锁,沉声道:“陛下,郑海生所言虽骇人听闻,但以其身份阅历,编造此等惊世之事可能性不大。且他描述的铁甲、无帆、喷烟、航速快等特点,与我们掌握的关于弗拉维亚使团带来的‘器械精良’、‘格物之术迥异’的信息,隐隐有相通之处。若那巨舰真是弗拉维亚所属,其展现的技术实力,远超我等此前预估。它们出现在东南外海,意图不明,但绝非善意游览。”
“朕亦作此想。”萧承烨目光冰冷,“使团在京城与我大谈医学交流,其舰船却游弋于我国海疆。一明一暗,一陆一海。他们想做什么?试探虚实?测绘海图?还是为日后可能的……做准备?”
他没有说出那个词,但沈昭心领神会。
“陛下,当务之急,是立刻加强东南海防。郑海生所见巨舰虽未入我领海,但既有第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近的窥探。我朝水师主力福船、楼船,对付海盗、倭寇以及南洋小国战船尚可,面对此等闻所未闻的铁甲快舰,恐怕……”沈昭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西凉立国以来,重视陆权,水师虽有一定规模,但主要任务是近海防御、清剿海盗、护航商路,从未经历过与真正意义上的海上强敌交锋。若弗拉维亚的舰船真如描述中那般强大,西凉的水师将面临严峻挑战。
“传旨。”萧承烨决断极快,“第一,密令东南沿海各省总督、水师提督,即日起进入戒备状态,加强沿岸了望哨所,增派快船巡弋外海,发现任何可疑船只,尤其是无帆喷烟之舰,立刻上报,谨慎接近,避免冲突。第二,从内库拨银,命工部与将作监,会同水师有经验的工匠,研究加固现有战船、提升航速与火力之策。第三,召见弗拉维亚正使塞缪尔。”
沈昭一怔:“陛下要直接质问?”
“不。”萧承烨摇头,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朕要‘请教’。请教他们远洋航行、舰船制造之术。顺便看看,这位专注于学术的正使大人,对他同胞的舰船出现在我海疆之外,是否知情,又有何说法。”
当日午后,弗拉维亚正使塞缪尔·瓦莱里乌斯应召入宫。这一次,不是在接待外宾的正式殿堂,而是在萧承烨处理机要的御书房。
塞缪尔依旧身着那身一丝不苟的深色正装,神情严肃。他向萧承烨行过标准的弗拉维亚外交礼节后,安静地等待皇帝开口。通译官垂手侍立一旁。
“塞缪尔使者,在京这些时日,可还习惯?”萧承烨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寻常寒暄。
“感谢皇帝陛下的关心。贵国招待周到,学术交流亦进展顺利,获益良多。”塞缪尔回答得滴水不漏。
“那便好。”萧承烨微微颔首,话锋一转,“听闻贵邦格物之术精湛,尤其擅长器械制造。朕近日对航海船舶颇感兴趣,我西凉水师战船虽巨,但毕竟依赖风帆人力,不知贵邦在远洋航行与船舶建造方面,可有新奇之法?朕甚为好奇。”
塞缪尔灰色的眼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异样,但立刻恢复了平静:“陛下过誉。弗拉维亚确在航海技术上有一些进展。我们发展出了利用蒸汽机驱动明轮或螺旋桨推进的船舶,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对风力的依赖,提高了航速与航向稳定性。船体结构也采用了新的材料与设计,以增强坚固性与适航性。这些都是近百年来,无数弗拉维亚学者与工匠智慧的结晶。”
他承认了“蒸汽机”、“螺旋桨”等西凉闻所未闻的概念,但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蒸汽机?以燃煤烧水,用水汽之力推动机械?”萧承烨顺着他的话问道,显示出一定的了解。
塞缪尔略感意外,点头道:“陛下博闻。基本原理正是如此。当然,具体构造颇为复杂。”
“如此利器,想必造价不菲。贵邦派遣如此精良舰船远航,除了贸易与交流,是否也有……测绘航道、探察远疆之需?”萧承烨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同实质般刺向塞缪尔。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塞缪尔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他抬起头,坦然迎向萧承烨的目光:“皇帝陛下,弗拉维亚是一个重视探索与开拓的联邦。我们的船只航行四方,确实承载着绘制海图、了解世界、寻找资源与贸易机会的使命。这是文明发展的必然路径。我可以向陛下保证,弗拉维亚元老院授予本次使团的任务,是和平的学术与文化交往。对于其他航行在外的弗拉维亚船只的具体动向,作为使团正使,我无法完全掌握。但弗拉维亚尊重国际海域航行自由的原则,也尊重其他主权国家的领海与利益。”
这番回答,既未完全否认弗拉维亚舰船可能出现在西凉附近海域,又强调了使团的和平性质,并将其他船只的行动与使团切割开来,同时隐晦地表达了弗拉维亚对“航行自由”的坚持,外交辞令运用得炉火纯青。
萧承烨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原来如此。贵邦开拓精神,令人钦佩。只是我东南海疆近来偶有渔民商贾见到陌生巨舰游弋,形制特异,无帆喷烟,与使者所描述的贵邦船只颇为相似,故有此一问。既是误会,那便最好。还望使者转告贵邦航船,我西凉领海虽广,亦有法度规制,若有贵邦船只需靠港补给或遇险求助,按规矩通报即可,我朝自当提供便利。但若无端窥探,引起边民恐慌,恐伤两国和气。”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点明了已知情况,划清了红线,又留下了转圜余地。
塞缪尔面色不变,微微躬身:“陛下的意思,我会如实转达。弗拉维亚珍视与西凉的友好关系,相信任何误会都能通过沟通化解。”
会谈在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塞缪尔告退后,萧承烨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滴水不漏。”沈昭低声道,“他承认了技术,切割了使团与其他船只的关系,却未否认舰船可能出现在附近。那个‘航行自由’,恐怕是他们一贯的借口。”
“他在试探朕的底线,也在评估朕的反应。”萧承烨冷声道,“弗拉维亚所图非小。传令东南,戒备等级再提一级。命令水师,抽调精锐,组建数支快速侦巡分队,装备最好的弓箭、火弩、拍竿,向外海延伸巡防范围。同时,让水师将领秘密进京,朕要亲自听取应对之策。”
“是!”
“还有,”萧承烨补充道,“皇后与弗拉维亚的学术合作,照常进行,甚至可适当加快。朕倒要看看,他们能拿出多少‘诚意’。告诉晚夕,海疆之事,暂且不必让她知晓全部,以免影响研究心绪,但提醒她,与弗拉维亚人接触,务必多加留心,尤其是那个副使马库斯。”
“臣明白。”
凤仪宫中,林晚夕对御书房内的暗涌与千里之外的海疆警报尚不知情。她正全神贯注于“格蛊苑”的筹建以及与弗拉维亚使团合作研究的初步筹备。
百草轩那日的深入交流,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领域的大门。弗拉维亚人带来的不仅是显微镜和化学试剂,更是一种迥异的思维方式——分解、测量、实证、寻找物质基础。这对习惯于整体观、气机论、经验传承的蛊医体系,产生了剧烈的冲击,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启发。
林晚夕敏锐地意识到,固步自封只会让古老的蛊术逐渐僵化,而盲目接纳外来体系也可能导致根基动摇。唯有在保持自身精髓的前提下,大胆吸收、验证、融合,方能走出一条新路。
顾老先生,太医署德高望重的元老,同时也是资历极深的蛊师,被林晚夕亲自点将,负责“格蛊苑”。这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最初对弗拉维亚的“奇技淫巧”颇不以为然,但在百草轩亲眼目睹了显微镜下的微观世界后,深受震撼,态度发生了微妙转变。他接受了任命,但提出条件:入选“格蛊苑”的年轻太医和蛊师,必须心志坚定,忠于西凉,且对蛊术有扎实基础,方可接触外来之学,以防本末倒置。
林晚夕欣然同意。很快,一批年龄在二十至三十五岁之间、头脑灵活、有探索精神的太医和蛊师被选拔出来。他们中有精于药材辨性的,有擅长蛊虫培育的,也有对经脉理论有独到见解的。林晚夕亲自对他们进行了训话,强调了“以我为主,博采众长,谨慎求证”的原则。
与此同时,与弗拉维亚使团关于合作研究“冰蚕蛊”的细节磋商也在进行。塞缪尔正使表现出极大的诚意,同意提供两套更先进的复合显微镜(可调节倍数更高,带有简易的显微绘图装置)以及一套基础的化学分析工具(包括一些试剂和玻璃器皿),并派遣盖乌斯医师和一名精通化学的学者作为常驻代表,参与研究。西凉方面则提供冰蚕蛊从虫卵到成蛊的部分培育阶段样本、特定的培育环境(模拟雪山冰窟的低温室),以及经验丰富的蛊师进行指导。
研究地点定在太医署内专门划出的一片独立院落,加强了守卫,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研究计划初步分为几个方向:一是持续观察冰蚕蛊不同发育阶段其分泌物对多种常见致病微生物的影响;二是尝试分析冰蚕丝与分泌物的化学成分;三是记录在特定“元气”环境(如月相变化、特殊药材熏蒸)下培育的冰蚕蛊,其分泌物效果是否有可观测的差异。
就在合作协议初步拟定的当口,林晚夕收到了萧承烨让沈昭带来的口信,提醒她与弗拉维亚人接触需更加谨慎,尤其注意副使马库斯。
这让她心中一动。她回想起几次接触中,那位马库斯副使确实有些不同。在学术讨论时,他远不如塞缪尔和盖乌斯专注,眼神时常飘忽,更多时候在观察西凉的人员、建筑、乃至摆设器物。有几次,他试图将话题引向西凉的矿产资源、历史沿革,被塞缪尔巧妙地岔开。此人身上,确实透着一股不同于学者的、更为功利和探查的气息。
“请转告陛下,本宫心中有数。”林晚夕对沈昭道。她决定在接下来的合作中,对核心的蛊术秘法、尤其是与军事、战略可能相关的蛊种(如可用于侦查、传递信息、乃至特殊环境作战的蛊虫),严加保密,绝不透露分毫。展示与合作的,将仅限于医疗用途明确、且已相对公开的部分。
数日后,“格蛊苑”正式挂牌,与弗拉维亚的合作研究也悄然启动。盖乌斯医师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带着他的仪器入驻了太医署的独立院落。第一次联合研究会议,就在一种混合着好奇、警惕与兴奋的氛围中开始了。
西凉方面,以顾老先生为首,带着三名精选的太医和两名年轻蛊师。弗拉维亚方面,则是盖乌斯和那位名叫卢修斯的化学学者。林晚夕作为发起人与监督者,也出席了首次会议。
院落的正厅被临时改造成了实验室。一侧是西凉风格的药柜、铜炉、玉臼、以及几个存放着冰蚕蛊不同阶段样本的恒温玉盒。另一侧则是弗拉维亚带来的“奇器”:锃亮的复合显微镜、各种尺寸形状的玻璃瓶罐、天平、酒精灯、还有一本本厚厚的、写满弗拉维亚文字和复杂公式的笔记本。
盖乌斯热情洋溢地介绍着他们的设备,而顾老先生则捻着胡须,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当盖乌斯提到要用“酸液萃取”、“溶剂分离”等方法分析冰蚕分泌物时,一位年轻蛊师忍不住皱眉道:“蛊虫精华,乃天地灵气与虫体生机交融所化,岂能用此等烈性之物粗暴分解?恐伤其灵性!”
盖乌斯眨眨眼,试图解释:“这位同僚,我们并非要破坏其‘灵性’,而是想了解构成这种‘灵性’的物质基础。就像一道佳肴,我们知道它美味,但分析其中的盐、糖、油脂、蛋白质成分,并不妨碍我们欣赏它的美味,反而可能帮助我们复制或改进它。”
这个比喻让西凉众人一愣,细细想来,似乎有些道理,但仍难以完全接受。
林晚夕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顾老,诸位,盖乌斯医师的方法,源于其学问体系,与我等固有认知确有不同。今日之合作,贵在尝试与印证。我等可依古法培育观测,记录气机变化与宏观效验;弗拉维亚的先生们则可依其法进行微观观测与物质分析。两相对照,或能发现此前未曾留意之关联。不必强求一时理解,但需保持开放之心,细心记录每一现象。”
她的话既安抚了己方,也给了弗拉维亚人继续的空间。顾老先生微微颔首,算是默许。
首次实验,选择了处于幼虫期、刚刚开始分泌微量寒液的冰蚕。西凉蛊师按照古法,将幼虫置于特定的寒玉盘中,周围摆放按照特定方位排列的冰属性药材(如玄冰草、寒髓花),并记录了当时的时辰与月相。盖乌斯和卢修斯则小心翼翼地用特制银针刮取幼虫体表极其微量的分泌物,迅速进行稀释、制片,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同时用滴管取了些许分泌物,加入不同的试剂,观察颜色变化、沉淀生成。
过程有些磕绊。西凉蛊师对弗拉维亚人“粗暴”的取样方式屡次表示不满,认为干扰了幼虫的“气机平衡”;弗拉维亚学者则对西凉人执着于“时辰方位”等难以量化的因素感到困惑。但在林晚夕和顾老先生的协调下,双方都勉强完成了各自的流程。
显微镜下的观察结果再次让西凉人感到震撼:那些微小的冰蚕分泌物颗粒,在特定的染色下,呈现出复杂的内部结构,并且在靠近某些“有害微生物”时,确实能观察到明显的抑制现象。而弗拉维亚的化学初步测试也显示,分泌物中含有多种特殊的有机物质,有些是已知的,有些则结构不明。
更重要的是,当西凉蛊师按照古法调整了培育环境中的“寒气引导阵”(一种利用特殊矿石和药材摆放,试图汇聚“纯阴元气”的简易阵法)后,盖乌斯惊讶地发现,新取样的分泌物在显微镜下显示的活性颗粒似乎更加“活跃”,对微生物的抑制圈也略大了一丝。虽然差异极其微小,且需要更多重复实验验证,但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振奋的苗头——西凉玄之又玄的“元气”、“阵法”,似乎在微观层面产生了可观测的影响!
这个发现让双方都兴奋起来。西凉人看到古老的智慧可能得到“科学”的侧面印证,而弗拉维亚人则看到了超越他们现有物质认知范畴的新现象。
“不可思议!”盖乌斯盯着显微镜,喃喃道,“环境因子的改变,竟然能影响生物分泌物的生物活性?这不仅仅是化学物质浓度的问题,似乎还涉及到某种……能量状态?皇后陛下,您所说的‘元气’,或许真的是一种我们尚未充分理解的、能够影响生物分子结构与功能的物理场!”
林晚夕心中亦泛起波澜。她没想到,第一次尝试性的对照,就出现了如此有启发性的迹象。这似乎证明,东西方的认知路径,并非完全不可通约,它们在某个更深的层次上,或许指向同一个真理。
然而,就在“格蛊苑”内的研究刚刚步入正轨,出现一线曙光之际,来自东南的第二波急报,再次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这一次,不是商人的见闻,而是水师巡哨船队的正式军报。
望海镇以东约一百二十里处,西凉水师一支三艘快船组成的巡哨分队,在执行延伸巡防任务时,与一艘“无帆喷烟之怪船”遭遇!那船体型较郑海生所见的略小,但速度奇快,通体灰黑,侧舷有炮窗。西凉哨船试图以旗语询问对方身份、来意,对方不予理睬,反而调整航向,似乎有意靠近观察西凉船只。哨船指挥官谨慎起见,下令保持距离,并发射一枚响箭示警。那怪船见状,似乎失去了兴趣,加速转向,很快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整个过程中,对方未发一炮,未挂任何旗帜,但那种冰冷的、充满压迫感的窥探意图,令所有目击水兵脊背发凉。
军报中附上了哨船指挥根据记忆绘制的怪船草图,虽不精确,但其基本特征与郑海生描述高度吻合。
萧承烨接到军报,连夜召见兵部尚书、水师提督及数位心腹重臣。御书房内的烛火亮至天明。
“挑衅!赤裸裸的挑衅!”一位老将军怒道,“虽未开火,但闯入我水师巡防区域,无视询问,分明是窥探我军虚实,试探我军反应!”
“陛下,此等怪船,来去如风,无帆自动,其机巧远胜我朝战船。若其怀有敌意,我水师如何抵挡?必须尽快想出克制之法!”水师提督忧心忡忡。
工部尚书则盯着那简陋的草图,眉头紧锁:“铁甲覆船……如何浮起?喷烟为力……何等机械?闻所未闻,闻所未闻啊!”
萧承烨听着众人的议论,面色沉静如水。待众人稍稍平静,他才缓缓开口:
“诸卿所言,皆在情理。敌技虽奇,我西凉立国数百年,历经风雨,何曾惧过挑战?今有三事需即刻办理。”
他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
“第一,水师提督,即刻调整巡防策略。以三到五艘中型战船为一队,配备强弩、火油、拍竿,在外海关键航道进行游弋警戒,扩大警戒范围。遇此等怪船,以跟踪监视为主,记录其航向、航速、特征,非遭受攻击,不得主动挑衅。同时,在沿岸险要处,增建了望塔,配备最好的千里镜,昼夜监视海面。”
“第二,工部、将作监,会同水师工匠,成立‘海防器械所’。集中能工巧匠,参照现有战船,研究加固船首、侧舷之法,可尝试在关键部位加覆熟铁板。同时,加紧研制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弩炮、火箭。对‘蒸汽’之力,亦要着人开始研究原理,哪怕从最小的模型开始。”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
“第三,加强对弗拉维亚使团的监控。尤其是其副使马库斯,以及所有与外界的通信渠道。朕要知道,他们在京城的一举一动,与海上那些怪船,究竟有无关联!”
“臣等遵旨!”众臣凛然应诺。
会议结束,天色已微明。萧承烨毫无睡意,他再次走到疆域图前,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片蔚蓝的东南海域。
海疆的预警,已经从模糊的传闻,变成了真切的威胁。弗拉维亚的阴影,不再仅仅笼罩在陆地的学术殿堂,更延伸到了无边的大海之上。
而此刻的凤仪宫,林晚夕刚刚结束清晨的吐纳调息。她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晨露清香的空气。东方天际,朝霞初染,预示着新的一天。她并不知道,在遥远的海平面上,另一种来自极西的“朝霞”——那喷吐着浓烟的钢铁巨舰带来的,究竟是文明的曙光,还是风暴的前奏。
她只是隐约感到,萧承烨近来似乎更加忙碌,眉宇间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沈昭传递的口信也言犹在耳。
“多事之秋啊……”她轻轻叹息一声,目光投向太医署的方向。那里,“格蛊苑”的合作研究刚刚开始,新的知识与旧的传承正在碰撞交融。而在更广阔的天地,一场关乎国运与文明走向的暗涌,已然波涛渐起。
她转身,走到书案前。案上除了医书蛊经,还有那本弗拉维亚赠送的、绘满星辰与公式的羊皮卷。她轻轻抚过那些奇异的符号,眼神渐渐坚定。
无论来自何方,是知识还是威胁,西凉,都必须做好迎接的准备。而她,作为西凉的皇后,萧承烨的妻子,蛊术的传承者,也必将在这场前所未有的变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与责任。
第三百四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