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雾如纱,笼罩着大陈岛的黎明。
林晚夕站在东侧海湾新修建的木制码头上,晨风带着刺骨的寒意钻进衣领。她望着眼前这艘经过改造的“海蛟号”——这是西凉水师中速度最快的蜈蚣船之一,如今船身两侧加装了十二个特制铜匣,每个匣内都饲养着经过三代培育的“荧光信号蛊”。
“娘娘,一切准备就绪。”陈沧一身黑色水靠,从船舷跃下,在码头上站稳,“按计划,今日海试将测试三套系统:荧光信号蛊的远程可见性、响螺蛊的水下监听范围,以及新改良的蚀金牡蛎在模拟敌舰铁板上的附着效果。”
林晚夕点点头,目光扫过船上忙碌的身影。除了二十名精锐水兵,顾老先生、秦师傅、孙师傅以及六名海民专家也将随船出航——这是海蛊研发以来首次综合实战测试,每个人都既紧张又兴奋。
“风向如何?”她问。
身后传来沙哑的嗓音:“辰时起东北风,午时转东,午后或有小雨。”说话的是“观星陈”,那位擅长观星辨位的疍民老者。他仰头望着天空稀薄的云层,鼻子微微抽动,“海腥味比昨日重,远处有长浪声……午后浪高可能增至五尺。”
五尺浪高,对蜈蚣船来说尚在安全范围,但会影响实验精度。林晚夕蹙眉:“能否提前返航?”
“若午前完成主要测试,未时初刻返航,可避开最大风浪。”观星陈估算道。
“那就抓紧时间。”林晚夕决断,“陈沧,你为主指挥;顾老统筹蛊术测试;观星陈负责观测海况,若有异变,立即中止测试返航。”
“遵命!”
众人登船。林晚夕站在码头上,看着“海蛟号”缓缓驶离海湾。船尾,雷虎带领的两艘护卫快艇如影随形——这是萧承烨特别要求的安保措施,毕竟弗拉维亚的五艘铁甲舰正在逼近,海疆已不再安全。
蕊儿为林晚夕披上披风:“娘娘,回营帐吧,这里风大。”
“再等等。”林晚夕纹丝不动,直到“海蛟号”化作海雾中的一个黑点,才转身走向岛中央的指挥营帐。
营帐内,一张巨大的东海海图铺在长桌上,图上标注着“海蛟号”的预定航线:从大陈岛向东二十里,转向南十五里,再折返西北完成一个三角形航迹,全程约六十里。航线避开了主要商道,位于几处无人岛礁之间,相对隐蔽。
“信号塔准备好了吗?”林晚夕问。
负责通讯的校尉立正应答:“回娘娘,岛上三处制高点均已架设铜镜反光信号系统,最远可见三十里外船桅灯光。若‘海蛟号’荧光蛊信号够强,应当能捕捉到。”
林晚夕坐到案前,开始批阅昨夜送来的各类报告。其中一份来自临安太医署——林太医对蚀金蛊分泌黏液的分析有了新发现:那种淡绿色黏液中含有一种罕见的酶,能催化海水中的氯离子与铁反应,加速锈蚀过程。另一份是沈昭的密报,提到弗拉维亚使团内部因舟山“神异事件”产生分歧,塞缪尔主张强硬回应,盖乌斯则认为需先查明真相。
但最让她在意的是赵振海凌晨送来的急报:那五艘弗拉维亚铁甲舰的航向微调,速度放缓,似乎在进行某种水文勘测。其中一艘“探索者号”脱离编队,向琉球方向驶去。
“他们在搜集西太平洋的水文数据……”林晚夕用朱笔在报告上标注,“为大规模舰队到来铺路。”
时间,依然紧迫。
巳时三刻,“海蛟号”已抵达第一测试点。
海上风浪渐起,浪头拍击船身,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船体开始轻微摇晃,几名晕船的海民专家脸色发白,强忍不适守在各自岗位。
“第一组测试,荧光信号蛊远程可见性,现在开始!”顾老先生声音洪亮,压过风声。
船首甲板上,三名水兵合力打开一个密封铜箱。箱内分三层,每层二十只改良后的“蓝光萤火蛊”——这是秦师傅将陆生萤火虫与深海发光水母杂交培育的第三代变种,能在盐水环境中存活三日,发光强度是普通萤火虫的五倍。
“释放!”
水兵将铜箱倾斜,数百只蓝光蛊虫如流沙般滑入海中。入水瞬间,蛊虫体表亮起幽蓝色光芒,在海面下形成一片直径约三丈的光斑。光斑随波浪起伏,明灭闪烁,煞是好看。
“岛上信号塔回报!”通讯兵从桅杆了望台向下喊,“一号塔确认目视光斑,距离约十八里!”
顾老先生面露喜色:“好!记录:荧光蛊群在白天、二级海况下,可见距离十八里。若在夜间,估计可达三十里以上。”
但秦师傅却蹲在船边,仔细观察海中的蛊虫:“存活率不太理想……已有部分蛊虫停止发光下沉。”
他捞起几只,放在琉璃皿中检查:“盐水耐受性还是不够。第三代虽能存活,但活动能力仅维持半个时辰,之后就会衰竭死亡。”
“半个时辰,够一次短程信号传递了。”陈沧走过来,“但若要作为长效预警系统,还需改进。”
“继续测试。”顾老先生下令,“测试单只高强度荧光蛊的聚焦信号。”
第二项测试用的是“灯塔蛊”——这是孙师傅将萤火蛊与藤壶结合的尝试。藤壶提供牢固附着点,内部培育的萤火蛊经特殊刺激可爆发式发光,持续时间短但强度极高。
水兵将六个附着在浮木上的“灯塔蛊”投入海中。浮木末端系着长绳,便于回收。
“刺激准备——三、二、一!”
孙师傅将特制药粉撒入海中。药粉遇水扩散,触及藤壶外壳的微小孔隙。数息之后,六个藤壶同时爆发出刺目的蓝白色光芒,即使在白天也清晰可见,如六盏小灯在海面燃烧。
“二号塔确认!六处光点全部可见!”了望台传来激动的声音。
光芒持续了约二十息,逐渐黯淡。顾老先生掐算时间:“爆发强度足够,但持续时间太短,且一次性刺激后蛊虫就会死亡……成本太高。”
“可作为紧急求救信号。”陈沧提议,“若船队遇险,释放此蛊,数十里外都能看到。”
正讨论间,观星陈突然从船尾快步走来,脸色凝重:“陈将军,风向变了。”
陈沧抬头看帆——原本吃满的东北风此刻变得紊乱,船帆微微抖动。“何时变的?”
“就在刚才。现在风力减弱,但海面长浪增多,波长变长。”观星陈蹲身,将手伸入海中感受水流,“水下有暗涌……这不正常。按常理,东北风应持续至午时。”
顾老先生也察觉异样:“老夫记得,舟山渔民有谚:‘晨风忽乱午前变,必有远洋大浪来。’”
“远洋大浪?”陈沧心头一紧,“观星陈,你怎么看?”
老者闭目静立片刻,忽然睁开眼:“调头返航,立刻!”
“测试才完成两项——”
“来不及解释了!”观星陈罕见地激动起来,“我闻到了‘疯狗浪’的味道!那是从深海突然袭来的巨浪群,毫无征兆,渔船遇上十有九翻!”
陈沧与顾老先生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震惊。他们听说过“疯狗浪”——东南沿海渔民谈之色变的突发性巨浪,成因不明,往往在晴好天气突然出现,摧毁力极强。
“全体注意!中止测试,立即返航!”陈沧高声下令。
水兵们迅速行动,收拢测试装置,固定船上物品。舵手调整航向,船帆在紊乱的风中猎猎作响。
但已经迟了。
第一个征兆是海面突然平静下来。
方才还起伏的波浪,在短短几十息内变得平滑如镜,只有一些细碎的涟漪。“海蛟号”的摇晃停止了,这反常的平静让所有老海民都变了脸色。
“是退浪……”船匠郑九声音发颤,“大浪来之前,海水会先往回抽!”
话音未落,远处海平线上,一道白色的水线缓缓隆起。
那水线起初不高,但随着推进迅速增长,仿佛有一双无形巨手在海底推起整片海水。浪头开始翻滚、破碎,发出低沉如雷鸣的轰响。
“左满舵!迎浪!”陈沧嘶声大吼。
经验丰富的舵手拼命转动舵轮,船头艰难地转向,试图以船首迎击巨浪。这是对抗大浪的唯一正确姿势——若被横浪拍中,船体会直接倾覆。
所有人都抓住固定物。顾老先生被两名水兵护在船舱门边,秦师傅死死抱住主桅杆,孙师傅则将几名年轻海民按在甲板凹槽处。
观星陈却反常地站直身体,目视那道越来越近的白色水墙,口中喃喃:“不对……这浪形不对……不是普通疯狗浪……”
浪头已高达三丈有余,而且不是单一浪峰,后面还跟着第二道、第三道!三道巨浪间隔极短,形成恐怖的浪群。
“抓紧——!”
陈沧的吼声被巨浪的轰鸣淹没。
第一道浪狠狠拍在船首。“海蛟号”猛地向上仰起,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会断裂。海水如瀑布般冲刷甲板,几名水兵被冲得翻滚,幸亏腰间系着安全绳才没落海。
船体达到最高点,然后开始下坠。
那是一种令人心脏停跳的失重感。整艘船头朝下扎向波谷,船尾高高翘起,螺旋桨露出水面空转。所有人都在尖叫,物品在甲板上滑动、碰撞、碎裂。
“轰!”
船首扎入第二道浪前的波谷,溅起冲天水花。紧接着,第二道浪接踵而至,这次是从侧面拍来——船首没能完全对准浪头。
“要翻了!”有人绝望地大喊。
千钧一发之际,陈沧抓起一柄长斧,冲向船尾:“砍断右舷压舱石索!”
两名水兵反应过来,跟着冲过去。压舱石是“海蛟号”为应对风浪额外加装的配重,用粗麻索悬挂在船体两侧水下。此时右舷压舱石正被巨浪推着,加剧船体倾斜。
斧头砍在浸水后坚韧如铁的麻索上,三下、五下、十下……麻索终于断裂,数百斤的压舱石坠落深海。船体猛地一颤,倾斜角度缓解了少许。
但第三道浪已经到了。
这是最大的一道,浪高超过四丈,如一座移动的水山迎面压来。“海蛟号”在这巨浪面前,渺小得如同孩童的玩具。
浪头拍下的瞬间,世界变成一片混沌的白色。
林晚夕在营帐中猛地站起。
桌上的茶杯不知为何突然震动,茶水荡出涟漪。紧接着,她感到脚下地面传来微微震颤——不是地震,而是某种低频的震动,通过岛岩传导而来。
“怎么回事?”她快步走出营帐。
营地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面面相觑。海民专家们脸色骤变,纷纷跑向高处望向东方。
“长浪传震……”采珠女阿蛮声音发抖,“这是远海有大浪拍击礁岸传来的震动……距离至少三十里。”
林晚夕心往下沉:“‘海蛟号’的航线……”
“正在那片海域!”阿蛮指向东方,“娘娘,可能出事了!”
仿佛印证她的话,了望塔上突然传来急促的钟声——三短一长,紧急情况!
林晚夕提起裙摆冲向信号塔。塔顶,校尉正用单筒望远镜焦急地扫视海面。
“看到什么?”她急问。
“没、没有船影……”校尉声音发干,“但东方海平线有异常白浪,范围很大。而且……而且刚才有一瞬间,好像看到了闪光,很多闪光,但太快了,不确定是不是看花眼……”
闪光?林晚夕脑中闪过不祥的预感——难道是“灯塔蛊”被触发?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测试需要,要么……是遇险求救!
“立即派出所有快艇搜寻!通知雷虎,护卫艇也去!”她声音因紧张而尖锐。
“可是娘娘,海上可能有巨浪——”
“执行命令!”
“是!”
急促的哨声响彻全岛。六艘快艇迅速集结,雷虎的两艘护卫艇也从隐蔽处驶出。林晚夕不顾劝阻,登上雷虎的指挥艇。
“娘娘,您不能去!太危险了!”雷虎急道。
“本宫懂医术,若有人受伤,能第一时间救治。”林晚夕语气不容置疑,“开船!”
八艘快艇如离弦之箭冲向东方。越往外海,浪涌越明显。虽然没遇到观星陈所说的“疯狗浪”,但海面已波涛汹涌,浪高超过六尺,快艇在浪峰波谷间颠簸,不时被海水浇透全身。
林晚夕紧抓船舷,眯眼在起伏的海面上搜寻。望远镜里只有茫茫波涛,不见“海蛟号”的踪影。
“扩开搜索范围!”雷虎下令,“以最后已知位置为中心,扇形搜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息都漫长如年。林晚夕的心一点点沉入深渊——如果船真的翻了,在这冰冷的海水中,人能坚持多久?半个时辰?一刻钟?
就在绝望开始蔓延时,左前方一艘快艇突然发射了红色信号箭。
“有发现!”
所有船只转向汇合。靠近后,林晚夕看到了令她浑身冰凉的景象:海面上漂浮着大量碎片——断裂的木板、破碎的铜箱、散落的缆绳、还有几个密封的琉璃罐在水中沉浮。
那是“海蛟号”的残骸。
“不……”她捂住嘴,强忍眩晕。
雷虎脸色铁青:“下水搜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水兵们纷纷跃入海中,在漂浮物间搜寻。很快,有人捞起一件水师制服,又有人找到顾老先生的药箱——箱盖碎裂,里面的药材与笔记已泡成纸浆。
林晚夕颤抖着翻开湿透的笔记残页,模糊的墨迹还能辨认:“荧光蛊光衰过快……需增强耐盐性……观星陈提及疯狗浪前兆……”
“娘娘!这里有人!”远处传来呼喊。
快艇急忙驶近。三名水兵正合力将一个昏迷的人托出水面——是船匠郑九!他额头有撞伤,但胸膛还在起伏。
“还有脉搏!”林晚夕跪在船边,迅速检查,“抬上来,平放,保持体温!”
郑九被救上船,吐出几口海水,开始剧烈咳嗽。林晚夕用披风裹住他,喂下温热的姜汤。
“其他人呢?船呢?”雷虎急切地问。
郑九虚弱地睁眼,看到林晚夕,眼泪混着海水流下:“娘、娘娘……船……船被浪打散了……陈将军他……他让我们抓住浮木……他自己去救顾老先生……”
“往哪个方向?”
郑九颤抖地指了个方向:“浪……浪把我们都冲散了……我最后看到……船底朝天……”
林晚夕顺着方向望去,只见波涛汹涌,空无一物。
“继续搜!扩大范围!”她声音嘶哑。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是林晚夕生命中最漫长的时刻。陆续又有七人被救起:四名水兵、两名海民、一名蛊师助手。每个人都受伤不轻,有的骨折,有的冻得神志不清,但都活了下来。
顾老先生、秦师傅、孙师傅、陈沧、观星陈……核心人员一个都没找到。
“发现船长室残骸!”又一艘快艇报告。
那是一片较大的船体碎片,依稀能看出是“海蛟号”的尾部舱室。碎片上,几个特制的蛊虫饲养箱还绑在固定架上,虽然破损,但里面居然还有动静。
林晚夕凑近一看,愣住了:其中一个箱内,几十只蚀金蛊正在海水中游动,虽然萎靡,但还活着。另一个箱中,几只共生蚀金牡蛎紧紧闭合贝壳,附着在箱壁上。
这些蛊虫和牡蛎,竟然在船难中存活了下来。
“娘娘,海水太冷,幸存者撑不了多久。”雷虎低声提醒,“而且天气在变坏,我们该返航了。”
林晚夕看着茫茫海面,心如刀绞。还有十一个人没找到,其中包括她最倚重的几位师长、战友。
但她不能拿已经获救的二十多条生命冒险。深吸一口气,她艰难下令:“……返航。留两艘快艇继续在附近搜寻,其余船只护送伤员回岛。”
回程途中,获救者陆续苏醒。从他们零碎的叙述中,林晚夕拼凑出了灾难的全貌:
三道巨浪接连袭来,第三道浪直接将“海蛟号”拍翻。船底朝天后,舱室迅速进水,船体开始下沉。陈沧在最后时刻指挥众人弃船,分发浮木和密封的蛊虫箱——他说这些箱子有浮力,能当救生筏用。
“陈将军把最后一个浮木给了顾老先生……”一名水兵哽咽道,“他自己抓着个破箱子……浪太大了,一转眼就看不见了……”
“观星陈老爷子一直在念叨‘这浪不对’……”另一人说,“他说普通疯狗浪不会这么整齐,后面好像……好像有东西在推……”
“有东西?”林晚夕警觉。
“他说……像是大船驶过的尾浪,但放大了几十倍……”
大船?林晚夕猛然想到赵振海的报告:弗拉维亚铁甲舰正在附近海域活动。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这“疯狗浪”,会不会是铁甲舰高速航行产生的尾浪,在特定海况下被放大、叠加形成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就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哪怕是无意的人祸。
回到大陈岛时,天色已近黄昏。留守人员早已准备好热水、干衣、伤药和热食。林晚夕亲自为每位伤员检查治疗,安排妥当后,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指挥营帐。
账内,萧承烨派来的御医正在整理药箱。见林晚夕进来,御医行礼道:“娘娘,伤员皆无生命危险,休养半月应可恢复。只是……”
“只是什么?”
“有三人冻伤严重,可能留下残疾。还有两人头部受创,醒来后记忆混乱,需长期调养。”
林晚夕闭上眼睛,压下翻涌的情绪:“尽力医治,需要什么药材,直接开单,本宫向太医院调拨。”
“是。”
御医退下后,营帐内只剩下林晚夕一人。她走到海图前,用朱笔在“海蛟号”失事位置画了个圈,旁边标注:“未时初刻,疑似遭遇异常巨浪,船毁,十一人失踪。”
十一人。每个名字她都熟悉。
陈沧,那个疤脸汉子,从她第一次登岛就忠心护卫,执行过多次危险任务。
顾老先生,蛊术泰斗,放弃京城安逸生活,来这荒岛呕心沥血。
秦师傅、孙师傅,最得力的助手。
观星陈,海民智慧的活字典。
还有六名年轻的水兵和海民,最年长的不过二十五岁。
笔尖颤抖,一滴墨落在海图上,晕开如血。
账外传来脚步声,蕊儿轻声道:“娘娘,雷虎求见。”
“进。”
雷虎一身湿衣未换,显然刚结束搜救回来。他单膝跪地,声音沉重:“娘娘,末将带人搜遍了方圆二十里海域,只找到更多碎片,未见……未见遗体。两艘快艇仍在外围搜索,但天色已暗,浪高未减,恐怕……”
“生还的可能性有多大?”林晚夕直接问。
雷虎沉默良久,低声道:“海水冰冷,若无漂浮物支撑,常人最多坚持半个时辰。现在已过去三个时辰……而且失踪者多有伤在身……”
话没说透,但意思明确:凶多吉少。
林晚夕跌坐在椅上,久久无言。营帐内只有海风呼啸和远处伤员的呻吟。
“娘娘,还有一事。”雷虎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物件,“这是在漂浮的蛊虫箱夹层中发现的,应该是顾老先生最后放入的。”
林晚夕接过,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本浸湿但字迹尚可辨认的笔记,以及几个密封的小琉璃瓶。笔记最后一页,墨迹新鲜,显然是今日所写:
“巳时三刻,荧光蛊测试尚可,但存活率不足。观星陈言海况有异,建议返航。老朽突有所感:弗拉维亚舰船庞大,航行时推起巨浪,若多舰编队高速通过特定海域,其尾浪叠加共振,或可形成远超寻常的‘人造疯狗浪’。此仅为猜测,待回岛后需与赵提督核实近年异常大浪与洋船航线之关联……”
笔记到此中断,下面有一行匆匆加上的小字:“若老朽未归,请娘娘继续此研究方向。瓶中所藏,乃老朽改良的‘共生强化药剂’,或可提升蛊虫与海洋生物结合稳定性。珍重。”
林晚夕握紧笔记,指尖发白。
人造疯狗浪。如果这个猜测属实,那么今天这场灾难,就是弗拉维亚铁甲舰无意中造成的——他们在附近海域航行,推起的尾浪经过复杂的水文作用,演变成了摧毁“海蛟号”的杀手。
无心之失,也是罪。
她打开琉璃瓶。瓶中是一种淡金色的粘稠液体,在烛光下泛着微光。顾老先生用生命换来的研究成果,就在她手中。
“雷虎。”
“末将在。”
“加派搜救人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同时,将今日之事详细记录,连同顾老的笔记副本,加密急送临安,呈交陛下。”林晚夕声音冷了下来,“还有,通知所有岛民和驻军:即日起,大陈岛进入战时戒备。弗拉维亚舰船若进入五十里海域,立即预警。”
“娘娘,您是怀疑——”
“本宫什么都不怀疑,只是做好最坏准备。”林晚夕起身,走到营帐门口,望着暮色中阴沉的大海,“传令下去:海蛊研发,照常进行。逝者已矣,生者当继承其志。这海上的仗,我们还没打完。”
雷虎肃然抱拳:“遵命!”
当夜,大陈岛无人入眠。
实验室里,幸存的研究人员忍着悲痛,整理 salvaged 的蛊虫样本。令人惊讶的是,不仅蚀金蛊和共生牡蛎存活,连那些“灯塔蛊”的藤壶外壳也找到了几个,里面的蛊虫虽死,但结构完整,可作研究。
更让林晚夕意外的是,阿蛮等海民专家主动请缨,要求接替顾老先生等人的工作。
“我们懂海,也见过蛊术的潜力。”阿蛮眼睛红肿,但眼神坚定,“顾老先生教了我们很多,不能让他白死。而且……而且如果真是那些铁壳船造的浪,这仇,得报。”
林晚夕看着这些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的普通海民,突然明白了萧承烨为什么要设海事学院——这些看似平凡的人,心中藏着大海赋予的坚韧与血性。
“好。”她重重点头,“从今日起,你们正式参与核心研究。阿蛮,你负责共生蛊方向;郑九,你研究舰船结构与蛊虫攻击点的结合;其他人各展所长。我们要在最短时间内,拿出能实战的海蛊系统。”
“是!”
灯火通明中,新的研究小组开始工作。悲伤化为动力,愤怒凝成专注。那一夜,实验室的记录纸上写满了各种大胆的设想:
“可否培育能感应舰船尾浪的预警蛊?”
“蚀金蛊分泌物能否浓缩制成‘腐蚀炸弹’,由敢死队贴近敌舰投放?”
“荧光蛊若与深海发光生物杂交,能否实现长效水下照明?”
……
子时,临安的回信到了。
萧承烨的亲笔信只有短短几行:“惊闻噩耗,痛彻心扉。已命赵振海彻查弗拉维亚舰队航线与浪袭关联。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厚恤家属。卿需保重,勿过于哀恸。海蛊研发可缓,但不可停。朕信卿,亦信海上英魂不灭。”
随信而来的还有沈昭的密报,证实了林晚夕的猜想:根据水师了望塔记录,今日午时前后,确实有两艘弗拉维亚铁甲舰在失事海域以北四十里处高速转向,航向与浪袭方向吻合。虽然无法直接证明浪由舰生,但时空关联性极强。
“果然……”林晚夕将密报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纸张化为灰烬。
账外,海涛声声,如泣如诉。
她走出营帐,登上了望塔。夜色如墨,只有远处灯塔的微光在波涛间明灭。东方,那片吞噬了十一条生命的海域,此刻平静得可怕。
“顾老,陈沧,观星陈……还有兄弟们。”她对着大海轻声说,“若你们在天有灵,请保佑我们,找到抗衡钢铁巨舰的方法。这笔账,总有一天,要算清楚。”
海风呜咽,似在回应。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海平面上突然出现了微弱的闪光。
一下,两下,三下——有规律的间隔。
了望兵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看:没错,是闪光,蓝白色的,在波涛间时隐时现,但确实存在!
“信号!海上有信号!”他激动地敲响警钟。
整个营地被惊醒。林晚夕第一个冲上了望塔,抢过望远镜。
透过镜片,她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约十里外的海面上,几个微弱的光点正在有规律地闪烁——三短一长,三短一长,正是西凉水师的遇险求救信号!
而且那光色……是“灯塔蛊”特有的蓝白色爆发光!
“他们还活着!”林晚夕声音颤抖,“快!所有快艇,立即出发救援!”
八艘快艇再次冲入黎明前的黑暗。这一次,希望如那闪烁的光点,在每个人心中重新点燃。
靠近信号源时,天色已微明。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一片巨大的船体碎片——似乎是“海蛟号”的整个船底——正漂浮在海面上。碎片上,或坐或躺着十一个人,每个人身上都裹着浸湿的布毯,围成一圈。圈子中央,几个藤壶外壳正规律地闪烁着蓝光。
站在最高处挥手的人,正是陈沧!他身边,顾老先生靠在一个木箱上,虽然虚弱,但还活着。秦师傅、孙师傅、观星陈……失踪的十一人,一个不少,全在这里!
“老天爷……”雷虎喃喃,“他们怎么做到的?”
快艇靠近后,答案揭晓:这块船底碎片恰好有几个密封的货舱未完全破损,提供了浮力。而陈沧在船翻瞬间,指挥众人集中到这一侧,并抢出了几个装有“灯塔蛊”的箱子。观星陈根据星位判断出大陈岛方向,但距离太远,游不回去。于是他们节省体力,轮流刺激灯塔蛊发出信号——每个藤壶只能用一次,所以他们每隔一个时辰才用一次,等待救援。
“你们……怎么撑过来的?”林晚夕登上碎片,声音哽咽。
顾老先生虚弱地笑:“多亏了陈将军……还有观星陈老爷子的海图……我们知道你们一定会来……”
陈沧脸上有新添的伤口,但眼神依旧锐利:“娘娘,我们没死,那些铁壳船的账,就能慢慢算了。”
原来,在船翻后,陈沧凭借惊人的体力和水性,陆续将落水者拉到这块碎片上。观星陈用腰带和碎木做了个简易的“海流计”,判断出他们正随洋流向东南漂,而大陈岛在西北。于是他们决定保存体力,等待救援。
最危险的是夜间,海水冰冷,有人开始失温。秦师傅急中生智,将蚀金蛊分泌的黏液涂在众人裸露的皮肤上——那黏液有微弱的保温效果,虽然恶心,但救了几条命。孙师傅则用随身携带的草药简单处理了伤口。
“我们还做了个实验。”秦师傅忽然道,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琉璃瓶,里面有几只还在游动的蛊虫,“在海上漂的时候,我们把剩下的蚀金蛊和几种海藻放在一起,结果发现……它们能在海藻丛中自行觅食,存活时间延长了一倍。”
绝境之中,这些研究者竟然还在做实验。
林晚夕看着这群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却眼睛发亮的人,泪水终于落下。
“欢迎回家。”她说。
日出东方,海面铺满金光。救援船队载着十一名幸存者,驶向大陈岛。虽然失去了“海蛟号”,虽然研究资料损毁大半,但最宝贵的人才保住了,海蛊的火种没有熄灭。
回到岛上,御医立即为幸存者进行全面检查。除了冻伤、外伤和脱水,无人有生命危险。林晚夕下令杀猪宰羊,熬制姜汤药膳,让所有人饱餐休整。
午后,她召集所有核心人员——包括刚获救的十一人——召开紧急会议。
“此次海试,我们付出了惨痛代价。”林晚夕开门见山,“但也得到了宝贵教训:第一,海上试验必须更加谨慎,需有完善的应急预案;第二,蛊虫的海上生存能力虽经改进,但仍有不足;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们确认了弗拉维亚铁甲舰的航行可能引发异常海况,这对我们未来的战术设计至关重要。”
她将顾老先生的笔记副本分发下去:“顾老提出的‘人造疯狗浪’猜想,已得到初步印证。这意味着,我们不仅要对付铁甲舰本身,还要应对其航行带来的间接威胁。”
陈沧已包扎好伤口,坐在椅子上发言:“娘娘,末将有个想法。既然大船航行会推起大浪,我们能否利用这一点?比如,在预判敌舰航线上布设特制蛊虫,当大浪经过时,蛊虫被卷起、扩散,覆盖更大范围?”
观星陈咳嗽几声,接口道:“老朽在海上漂时也在想……海流如经络,大浪如气息。若我们能掌握浪的走向,就能借力打力,让蛊虫‘搭乘’浪涛,接近敌舰。”
秦师傅和孙师傅则提出了更具体的技术改进方案:“蚀金蛊需要更牢固的载体,最好能主动附着舰体。”“荧光信号系统需增加续航,可尝试与海藻共生,利用光合作用供能。”
一场大难,没有击垮这个团队,反而激发了更多创意。
林晚夕认真记录每一条建议,最后总结:“从今日起,研究方向作如下调整:一,重点开发‘浪涌利用系统’,研究蛊虫如何借助舰船尾浪扩散;二,加快‘长效共生蛊’培育,提升海上生存能力;三,设计‘近距离投放战术’,由敢死队执行;四,完善海上救生体系,所有出海人员必须配备改良救生装备。”
她顿了顿,看向顾老先生:“顾老,您身体需要休养,但若您愿意,我想请您担任总顾问,统筹全局。”
顾老先生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老朽这把骨头,还能再折腾几年。不过,娘娘,老朽有个请求。”
“您说。”
“此次海难,那些海民娃娃表现极佳。阿蛮、郑九他们,既有海上的本事,又有胆识智慧。老朽建议,正式组建‘海蛊战术研究组’,由蛊师与海民专家共同领导,各展所长。”
林晚夕点头:“正合我意。阿蛮,郑九,还有各位海民兄弟,你们可愿意正式加入,与我等共担此责?”
阿蛮第一个站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我愿意!我要让那些铁壳船知道,大海不是他们的后院!”
“算我一个!”“我也加入!”海民们纷纷响应。
那一刻,林晚夕看到了希望——不是蛊术单独的希望,也不是海民经验的希望,而是两者结合,孕育出的全新可能。
会议结束后,林晚夕独自走向海岸。夕阳西下,海面金红一片。
蕊儿悄悄跟来,为她披上披风:“娘娘,陛下又来信了,得知顾老先生他们获救,龙颜大悦,说要重赏所有参与救援者。”
林晚夕微微一笑:“赏赐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还活着,还能继续走下去。”
她望向远海,那里,弗拉维亚的铁甲舰依然如幽灵般巡弋。
但这一次,她心中不再只有畏惧。
“蕊儿,你说大海到底是什么?”
蕊儿想了想:“是战场,也是家园。是坟墓,也是摇篮。”
“说得好。”林晚夕轻声道,“它埋葬了我们的同伴,也托起了我们的新生。我们敬畏它,也要学会驾驭它。终有一天,这万里海疆,将不再是钢铁巨兽的游乐场,而是西凉儿女守护的家园。”
海风拂过,带着咸腥,也带着生机。
大陈岛的灯火,再次彻夜亮起。
而万里之外的临安皇宫,萧承烨站在海图前,用朱笔在“大陈岛”三个字上画了个圈,旁边批注:“海蛊火种未灭,反淬炼愈坚。传旨:追封‘海蛟号’全体殉难水兵,厚恤家属;嘉奖所有幸存者;增拨白银五万两、工匠百人、战船三艘至大陈岛。另,命赵振海水师加强巡逻,若弗拉维亚舰船再近我五十里,可示警驱离。”
他放下笔,望向东南方向,仿佛能透过宫墙,看到那个在海岛上奋战的身影。
“晚夕,坚持住。”他轻声说,“朕在临安,为你守住这江山。你在海上,为朕开拓那未来。”
烛火摇曳,映着海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与航线。
一场围绕海洋的暗战,刚刚拉开序幕。
而大陈岛上,那些微小的蛊虫、那些坚韧的海民、那些忠诚的将士,正在缔造一个属于西凉的、前所未有的海疆传奇。
(第三百四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