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不是没有想过争取程少商的及笄礼,程始私下找过程少商,试图商议由程家来办,哪怕两家合办也好。
程老太太更是多次暗示,孙女及笄是大事,理应在“自己家”办。
但程少商的态度始终如一,平静而坚定地拒绝了。她只说:
“一切但凭王妃安排。”
这话传到外面,自然又衍生出许多版本,最流行的便是:程四娘子心寒透顶,连及笄这样的人生大事,都不愿与母家再有瓜葛。
程家,尤其是萧元漪,已然成了都城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柄。
“听说了吗?萧将军当年可是将亲生女儿丢在庄子不闻不问十几年呢!”
“何止!听说接回来后,也是百般挑剔,偏疼那害人精的女儿!”
“可不是?如今好了,女儿出息了,攀上高枝了,人家连及笄礼都不让程家插手,巴巴地攀着王府呢!”
“所以说啊,做人不能太萧元漪,有眼无珠啊……”
这些议论,即便压低了声音,也总有只言片语飘进萧元漪耳中。
她是一个何其高傲要强的人,半生戎马,巾帼不让须眉,何曾受过这等指指点点、沦为笑柄的屈辱?
每一道目光,每一句私语,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尊严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仪式尚未正式开始,宾客们或在园中赏景寒暄,或在暖阁内暂歇。
萧元漪只觉得周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那些无形的目光和私语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再也无法忍受,寻了个由头离开人群,凭着记忆和询问侍女,朝着程少商作为今日主角暂时歇息、准备更衣的偏殿走去。
偏殿内,程少商已换上了一身为及笄礼特制的采衣,颜色素雅,样式简洁,尚未加笄,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
汝阳王妃特意派来的几位老成嬷嬷和侍女正围着她做最后的检查,低声叮嘱着仪程细节。
裕昌郡主也在一旁,小声说着什么趣事,逗得程少商唇角微弯。
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惊动了里面的人。众人抬头,见是萧元漪,皆是一愣,随即,侍女嬷嬷们看向程少商,见她神色平淡,便都垂手敛目,退开了些。
裕昌眨了眨眼,看看程少商,又看看面色复杂、直直望着程少商的萧元漪,很机灵地拉着嬷嬷们说:
“我们去看看外面准备得如何了。”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偏殿内,只剩下母女二人。
几个月未见,程少商似乎长开了一些,身量抽高,容颜更显清丽,那双眼睛在采衣的映衬下,沉静如水,再无当初在程家时的怯懦、委屈或强装的镇定。
她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萧元漪,目光平静无波,如同在看一个并不熟悉的陌生人。
萧元漪喉咙发紧,干涩地动了动嘴唇,那声在心底盘旋了无数次的呼唤,终于艰涩地逸出:“嫋嫋……”
程少商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声音清晰而疏离:
“萧将军。仪式将开,宾客皆在外园,您怎么到此处来了?可是有何要事?”
“萧将军”三个字,如同三根冰锥,狠狠刺入萧元漪的心脏,让她浑身一冷,脸色又白了几分。
她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急迫:“嫋嫋……我……我是你阿母啊!”
这句话,她说得无比艰难,也无比心酸。
几个月来,程始的警告,外界的嘲笑,内心的煎熬,女儿的疏远……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压垮。
此刻,看着女儿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面容,听着那一声冰冷的“萧将军”,她终于不得不直面那个血淋淋的事实——她可能,真的要失去这个女儿了。
程少商听了她的话,脸上却没有任何触动,反而轻轻摇了摇头,那平静的目光里,第一次漾起了一丝清晰的、近乎悲凉的涟漪。
“不,”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你不是我阿母。”
萧元漪瞳孔骤缩。
程少商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我阿母,不会在我差点病死庄子上时,不闻不问。”
“我阿母,不会在我终于回家后,处处看我碍眼,觉得我粗野不堪,上不得台面。”
“我阿母,不会因为一个外人的女儿‘可怜’,就觉得我拥有的东西太多,活该被忽略,被冷落,被遗忘。”
“我阿母,更不会在我被人欺辱、需要她主持公道时,反而觉得是我‘不知礼义廉耻’,是我‘搬弄是非’。”
她每说一句,萧元漪的脸色就惨白一分,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仿佛承受不住这字字句句的重量。
程少商的目光掠过她惨白的脸,望向窗外隐约传来的宾客笑语,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尘埃落定的疲惫:
“萧将军,你口口声声说程姎无辜,要怜惜她。可谁来怜惜过我?我程少商所遭遇的一切,难道就活该吗?”
“你说你是我阿母。” 程少商重新看向她,目光澄澈见底,却也冰冷如霜,“可你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告诉我,你不是。”
“我的阿母,或许在十五年前离开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了。”
“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只是车骑将军的夫人,程家的主母,萧元漪将军。”
“所以,请您还是唤我‘程娘子’,或者‘县主’吧。”
“至于‘嫋嫋’……” 她顿了顿,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最后一点微弱的波动,“那个渴望阿母疼爱的‘嫋嫋’,大概……也早就死在程家那间冰冷的院子里了。”
话音落下,偏殿内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隐约的乐声和笑语,愈发衬得殿内冰冷彻骨。
萧元漪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女儿转身,走向梳妆台前,对着铜镜,自己动手整理了一下并无不妥的衣襟和鬓发。
那背影挺直,单薄,却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坚不可摧的决绝。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哽得生疼,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那些她曾以为理所当然的“管教”,那些她曾坚信不疑的“公平”,那些她用来武装自己、辩解自己的理由……在女儿这平静到残酷的剖白面前,轰然倒塌,碎成一地再难拾起的齑粉。
原来,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女儿。
她失去的,是一个孩子对她全然的信任、依赖和爱。
而她,亲手扼杀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