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筷子“啪”地一声搁在碗沿,拉长了脸,目光不善地看向萧元漪,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满和质问:
“二郎说是学业重,走不开,也就罢了。可嫋嫋呢?她又是为了什么不回来?萧元漪,你到底有没有派人去请?是不是你压根就没诚心请她回来过年?”
如今的程老太太,心思早已转了百八十个弯。
自从程少商被封为朝阳县主,又与汝阳王世子定了亲,在她眼里,这个孙女顿时从“赔钱货”、“惹祸精”变成了“金凤凰”、“大靠山”。
她开始盘算着孙女的聘礼该有多丰厚,盘算着将来如何借着汝阳王府的势,给程家、给她自己谋些好处。
自然,对程少商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只恨不能立刻将人哄回来供着。
听到程老太太的质问,萧元漪握着筷子的手指紧了紧,脸上掠过一丝难堪和疲惫。
她垂下眼,声音干涩地解释:
“君姑,我派颂儿亲自去请了,请了好几次。只是……嫋嫋她……她今日去了汝阳王府守岁,不愿回来。我……我也没办法。”
“没办法?!”
程老太太拔高了声音,那点市侩的精明让她立刻抓住了关键,浑浊的老眼里射出尖锐的光。
“什么没办法?!我看就是你心不诚!你从前是怎么对嫋嫋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觉得她粗野,觉得她配不上高门!现在好了吧?人家自己争气,得了陛下青眼,又得了王府青睐,飞上枝头了!你呢?你这个做阿母的,不仅没沾上光,反而把人越推越远!现在连过年都不愿意回来了!”
她越说越气,指着萧元漪,话语如同淬了毒的针:
“我都不知道你脑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好好的一个出息女儿,硬生生被你作得离心离德!现在倒好,闺女不认你了,连带着我们程家想沾点王府的光都难!你满意了?!”
这番话,毫不留情地撕开了萧元漪所有的遮羞布,将她最不堪、最后悔、也最无力挽回的失败,血淋淋地摊开在年夜饭桌上。
萧元漪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程老太太说的,句句是实,字字诛心。
她能说什么?说她不是故意的?说她只是“为了姎姎”?说她现在后悔了?
在座的人都沉默着。程始依旧喝着闷酒,眼神复杂地看了妻子一眼,那眼神里有关切,有无奈,也有一丝清晰的失望。
程颂和程少宫低下头,不敢看母亲惨白的脸色。
满桌珍馐,此刻却味同嚼蜡。
窗外的爆竹声愈发热闹欢腾,衬得程家这顿年夜饭,愈发冷清寂寥,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讽刺。
萧元漪放在膝上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
她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一颗心,在这本该团圆喜庆的除夕夜里,沉甸甸地,一路坠向冰冷无底的深渊。
而此刻,汝阳王府的暖阁里,裕安正将一支他亲手削制、簪头雕成小巧梅花形状的玉簪,轻轻插入程少商因玩闹而微微松散的鬓发间。
程少商摸了摸那冰凉润泽的簪子,抬眼对他粲然一笑,眼中映着温暖的烛火和窗外偶尔绽放的烟花,亮得惊人。
两个世界,两种除夕,冷暖自知。
冬雪消融,春风拂过柳梢,抽出一片嫩绿的新芽。转眼间,新年喧嚣的余韵散尽,程少商迎来了她的十五岁生辰。三月初三,上巳佳节,亦是她行及笄礼的大日子。
这场及笄礼,自年前便已开始筹备,操办者并非程家,而是汝阳王妃。王妃将此事揽过,理由冠冕堂皇:程少商已是陛下亲封的县主,未来更是汝阳王府的世子妃,她的及笄礼,理应由王府出面,方显郑重。实则,谁都明白,这是王妃对孙媳毫无保留的疼爱,也是对程家、尤其是对萧元漪无声却最有力的回复——你们不珍视的女儿,自有我王府来珍之重之。
汝阳王府富可敌国,人脉遍及朝野,王妃又存了心要办得风光体面,这场及笄礼的规格,自是极高。
不仅广发请帖,遍邀都城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勋贵女眷,连宫里的皇后娘娘都特意赐下一对如意簪并几匹内造的霞光锦作为贺仪。
礼乐、仪程、赞者、正宾,无一不是精挑细选,极尽考究。
及笄礼设在了王府最为轩敞华美的“撷芳园”,园内早已装饰得花团锦簇,处处透着喜气与尊贵。
及笄礼当日,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人人都想亲眼瞧瞧,这位能让病弱多年的汝阳王世子倾心以待、能让眼高于顶的汝阳王妃亲自操办及笄礼的程四娘子,究竟是怎样的风采,也存了心思想看看,那程家,尤其是那位萧将军,今日会是何种光景。
程家人自然也来了。程始早早便带着程颂、程少宫到了,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喜色,却也难掩一丝复杂。
程老太太更是打扮得格外隆重,头上身上珠光宝气,逢人便笑,话里话外不离“我孙女如何如何”,仿佛与程少商多么亲近一般。
唯有萧元漪,她依旧穿着一身符合身份的武将常服,颜色偏于冷肃,脸上施了薄粉,却掩不住眼底的憔悴和紧绷。
她跟在程始身后,步履沉稳,却对周遭那些或明或暗投来的、带着探究、同情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感到如芒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