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贡院如同伏在长安城心脏的巨兽,唯有稀疏灯火与沙沙笔声。宋麟踏着青砖甬道巡行,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扫过一间间考舍。脚步移至“丁字癸丑”区域边缘,一股极淡、近乎不可闻的异香悄然钻进鼻腔——清甜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药草辛气,非麝非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
“大人!”隐在暗处的班头耿九如鬼魅般现身,声音压得极低,“香气源自寅卯区末端……考生柳思源,言行…有异!”
宋麟眼中寒芒一闪,无声无息间已锁定了目标考舍。只见那名叫柳思源的考生,虽伏案疾书,却非从容流畅。他握笔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青白,下笔行文节奏僵硬怪异,似在刻意模仿某种工整却毫无灵韵的字体。额头汗珠密布,在昏暗灯下反射出一层油亮异光,绝非寻常劳累所致。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那细微的、带着高度紧张感的颤抖,仿佛身负重担,时刻处于崩溃边缘。
宋麟心中警铃大作!这是被严密操控、身不由己者的征兆!此人绝非单纯的舞弊者,更像是一个庞大机器上被驱动的、随时可被牺牲的部件!
未等他下令详查——
“啊呀——!死人……有毒啊!”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吼猛地从严湛的考舍爆出!只见严湛一脸惊恐地窜了出来,胡乱撕扯着自己的衣襟,指向考舍内地面一只不知何时出现的、僵硬的死老鼠,声音带着哭腔般的尖利:“老鼠!老鼠有剧毒!死……死了……我……我碰到它了!我……”他踉跄着扑倒在地,双手扼住咽喉,剧烈咳嗽,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白沫(似是自服某种刺激性药物),浑身筛糠般抖作一团!姿态极其夸张,如同台上的戏子!
这骇人的一幕瞬间点燃了火药桶!“走水啦——!”几乎在严湛喊叫落下的同一息!远处另一考区边缘,一点橘红火苗诡异地腾起!如同发令枪响,潜伏在黑暗中的“钉子”们如同注入鸡血的恶狼,爆发出更大、更疯狂的咆哮和冲突!“杀人了!主考官要灭口!”“瘟疫啊!老鼠有毒!传染了!快逃命!”“贡院被诅咒了!谁都走不出去!!”混乱如同雪崩般爆发!恐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考生们的理智堤防!推搡、踩踏、哭号、撞倒风灯的声音、考舍板壁的撞击声、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恶毒诅咒……黑暗成了罪恶的掩护色,精心策划的骚动将整个“丁字癸丑”区域瞬间拖入地狱!
然而,这股看似汹涌的浊浪,在触碰到一堵铜墙铁壁前戛然而止!
“噌啷——!”耿九手中钢刀以开山之威,悍然劈在身边的精铁承重柱上!金铁交击的爆鸣如同九天惊雷,震得人耳鼓嗡鸣,心脏骤停!“列队!封路!”宋麟如同寒冰塑就的声音紧随着刺耳鸣响,带着无上威压穿透混乱!“轰!”潜伏的京卫如同地底涌出的钢铁洪流,瞬间结阵!长矛寒光烁烁,塔盾撞地轰鸣,瞬间封锁了所有主要通道!冰冷的兵锋构成了不可逾越的死亡之墙!“天权卫!压火!清噪!”宋麟的命令简洁致命!火光处,数道水箭精准如灭火蛟龙,短短几息便将那刻意点起的火焰彻底浇灭!与此同时,更迅捷的暗影鬼魅般扑向那几个叫嚣得最凶、煽动最起的“钉子”!骨骼脱臼的脆响、被扼住咽喉的闷哼此起彼伏!那些挑动混乱的“噪音源”如同被拔掉插头的喇叭,瞬间哑火!
“肃——!”宋麟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极地寒风卷过每一个混乱的角落,带着冰封万物的冷酷杀意:“丁字癸丑区,查获故意纵火、恶意造谣、扰乱科场之逆徒!骚乱已平!诸生归位!再敢喧哗骚动、抗拒查验者,以谋逆论!立斩无赦!”
“斩无赦”三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印在了所有人的灵魂深处!恐惧瞬间压倒了混乱。被兵锋逼退的人群如同受惊的羊群,瑟缩着退回自己的考舍阴影,只剩下那几个被捆得像粽子般的煽动者在地上徒劳扭动。
宋麟根本无暇理会那些跳梁小丑。他鹰隼般的目光,穿透人群,死死锁住了柳思源的考舍!
“拿下柳思源!彻查其考舍!”命令如同掷地有声的铁令!
士兵如狼似虎冲入考舍,瞬间将还试图往袖中藏匿什么东西的柳思源拖了出来。他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得说不出完整的话,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惊恐与绝望。
“大人!”搜查的士兵迅速呈上物品:几张揉搓过、写着大段看似骈四俪六却文义不通(实为传递关节的暗语)的字条,一个空的、散发异香的锦囊,以及被小心卷起藏在笔杆夹层中的、一张写满了考生姓名、座次编号及极其复杂标记符号的名单!名单最下方,用暗红朱砂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符号,赫然是三个扭曲缠绕的图腾——一朵金莲、一只振翅玄蜂、一件古朴玉琮!
“金莲……玄蜂……玉琮……”宋麟眸光骤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是长安城内某些权势熏天、根深蒂固的王公府邸惯用的秘密印记!乐阳公主府!永绥王府!冀王府!三方势力纠缠的暗流,竟以此方式浮出水面!柳思源是此庞大舞弊网络的核心传递者和信息集中点!
“柳思源!何人指使你收传关节?此名单符号何解?!”宋麟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直刺对方神魂!
柳思源浑身剧震,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眼中爆发出无边的恐惧,目光死死钉在那张名单上!他嘴唇剧烈翕动,似乎想供出某个惊天的名字。
“毒!大人!他口中有毒!”耿九猛然暴喝!如同闪电般出手,死死捏住柳思源的颌骨!
可终究迟了一步!柳思源眼神骤然涣散,身体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骨头,软软瘫倒下去!七窍之中,诡异的暗紫色血液如同毒蛇蜿蜒爬出!他的舌头在口腔内似乎动了一下。
“快!撬开他的嘴!”宋麟厉喝。
耿九用刀柄用力撬开柳思源僵硬的嘴。灯光下,只见柳思源舌根深处,并非寻常的自毁毒药,而是卡着一个被精巧蜡丸包裹的微型密封药囊!药囊上赫然印着代表“皇家御用、贡品禁苑”的独特双龙盘云纹!而在药囊破裂处,残留着少许无色无味的粉末!
“是……是宫廷太医院严格管制的‘千机引’!无色无味,入水即化!一旦刺破蜡丸封口与空气接触,瞬间挥发为无形气体!吸入极少量便能引动气血逆冲,七窍流血而亡!”一旁识货的典狱吏失声惊呼!此毒非但极罕见,其获取之难,唯有最顶尖的皇室权贵才有此能力!结合蜡丸上的皇家印记,来源呼之欲出!
柳思源的灭口手段,直接指向了那盘踞在帝国权力最顶端的三座巨峰!
宋麟眼中厉色翻涌!柳思源不过是最关键的线头和传递者,是这张庞大暗网上一个暴露的点。他舌下蜡丸里的千机引来源,以及那张写满勾结信息和三家王爵标记符号的名单,就是指向幕后黑手最锋利的矛!这已经不仅仅是舞弊,而是勋贵集团挑战王权根基的死罪!他们妄图通过这种极端方式控制春闱,如同当年孔希仁提出的买卖官员案一样,将这帝国抡才大典,变成私相授受的肮脏交易场!而文昭帝最痛恨的,便是这种挖帝国根基、动摇国本的蠹虫!
宋麟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掠过角落里此刻真正因恐惧而瑟瑟发抖、再无半分做戏的严湛。此獠或许与严家那点龌龊有关,但在今夜这场牵扯皇室内斗、勋贵倾轧的滔天漩涡中,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耿九!”宋麟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蕴含着即将焚尽一切邪秽的怒火。“属下在!”“即刻将柳思源尸身、所有证物——名单、蜡丸、药粉、暗语纸条、香囊——封存!以最速递送陛下御前!同时呈送三司备案!”“是!”宋麟转身,面对这片死寂得令人窒息的考区,他的声音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与不容置疑的决绝:“春闱,继续!为期三日!一日未满,一刻不息!”“此非意外!而是魑魅魍魉精心炮制的乱国之谋!其目的,便是摧毁我朝根基,将圣上恩科变为私相授受、买卖功名之污浊交易!其行径,与数年前孔希仁妄言‘鬻爵’之恶毒如出一辙!此等奸佞败类,祸国之贼!天理难容,律法必诛!”他抬手,指向巍峨的皇宫方向:“本官以刑部尚书之职、以项上人头作保!必将此案彻查到底!无论涉案者何等身份,何等尊崇,触及国本者,定将其罪证昭告天下!拔其根!灭其种!扫净这朗朗乾坤下的尘埃蠹虫!”“所有在堂诸生,安心答卷!魍魉伎俩已被戮破!圣天子在上,法度昭昭!贡院之内,唯文章定乾坤!再有妄图效仿此獠、扰乱科场者……”宋麟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那几个捆缚于地的煽动者,以及所有在考舍中窥视的阴暗目光:“……杀!”
此令一出,再无喧哗!唯有沉重的呼吸与心脏狂跳之声弥漫。严湛在角落的阴影里蜷缩得更紧,脸色惨白如纸。柳思源恐怖的死状和宋麟那惊天的指控——直指孔希仁旧案、甚至可能掀翻亲王公主府邸——让他彻底明白了自己卷入了一个何等可怕的炼狱漩涡!
宋麟回到监考中枢,立刻召来心腹:“秘奏陛下:贡院惊变,核心举子柳思源被以皇家禁药‘千机引’灭口,人赃并获!其所持名册隐含乐阳、永绥、冀王三家标记,疑涉大规模科场关节传递!其行事手法,与孔希仁旧日‘鬻爵’之议同源!臣请命彻查,必将背后之鬼魅魍魉,连根拔起!”
消息如同一道惊雷,通过密道连夜传入紫宸殿!
据闻,文昭帝当夜震怒,龙案被拍得粉碎!御书房灯火彻夜未熄!“孔希仁的鬼魂又爬回来了么?!还是说……是那些盘踞在国器之上的吸血蛀虫,终于忍不住要掏空我大晟的脊梁?!”愤怒的咆哮隐隐传出宫墙之外。买卖官员的旧伤疤被血淋淋地撕开,与这场精心策划、灭口证人的春闱舞弊案串联起来,点燃了帝王的滔天怒火。一场前所未有的、指向三位权势最为显赫的皇室宗亲及整个勋贵集团核心的雷霆风暴,已然在贡院的血腥和文昭帝的盛怒中,拉开了序幕。
宋麟坐镇贡院,心潮却已飞至朝堂。柳思源的尸身与那惊世名单,由龙禁卫铁骑护送入宫,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贡院内死寂如坟,唯有宋麟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考棚,确保春闱在血腥阴影下仍如钟表般精确运转至最后时刻。严湛缩在角落,面无人色,此刻方知自己不过是滔天巨浪边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文昭帝皇甫贤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刻刀,在柳思源尸体旁那份摊开的名单上缓慢移动。名单之上,触目惊心的不仅是那三个扭曲的标记(金莲、玄蜂、玉琮)——乐阳公主、永绥王皇甫洵、冀王皇甫凌!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朱砂描绘的、盘绕狰狞的“双头蛇”印记——池氏家族!再往后,是一枚笔触略显仓促潦草的泣血凤凰图案——长乐(清河郡主)!更有一排密密麻麻的简化符号与名字,赫然关联着数位国公(如安国公李弼)、郡王(如定南郡王赵桓)的门下走卒或姻亲子弟!
而柳思源舌下取出的、带着皇家双龙盘云纹的千机引蜡丸残骸,更是将毒手直指那能触及宫廷最深处禁药的存在!
“孔希仁!池氏!长乐!乐阳……皇甫洵……皇甫凌……安国公……定南郡王……好啊!好啊!”文昭帝的声音已无震怒的咆哮,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仿佛凝结万载寒冰的森然。他念出每一个名字,都像在剥离自己心头的一片血肉。
孔希仁当年“鬻爵”之议,如同跗骨之蛆,在帝国阴暗中发酵膨胀!池皇后!他患难与共的发妻!纵然因洛阳案、长乐之事让他心冷如铁,但此刻她母家的徽记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舞弊核心名单上!这岂是简单的牵连?是无视他底线的疯狂攫取,还是她池玉蘅在绝境下的又一搏命之棋?!
长乐!那个已被剥去尊荣的女儿!名单上那泣血凤凰图,是她的不甘?是她的怨恨?还是她无脑涉入更深泥沼的愚蠢证明?这更如同尖刀剜心!而乐阳、皇甫洵、皇甫凌这些血脉至亲,连同安国公、定南郡王这等世袭勋贵……他们如同贪婪的硕鼠,在帝国最庄严的抡才大典上,啃噬着大晟的根基!
“这名单所涉之人,”文昭帝抬起眼,眼神如同淬毒的针,缓缓扫过侍立一旁的掌印大监王海,“太子太傅、中书令莫元昭知晓否?”“回陛下,”苏明躬身,声音平稳无波,“莫中书令正值巡阅江南河道,奉旨未归。然案发后消息已由六百里加急送出。另,春闱阅卷、审名,依旨由礼部尚书池翀总领,礼部侍郎莫云从协理。”莫元昭不在,莫云从在阅卷……文昭帝目光更深沉了一分。莫家是清流砥柱,莫元昭更是国之柱石。池翀是池皇后亲兄,池氏门阀魁首……这阅卷人选,如今看来,本身竟似一场讽刺!
“传旨,”文昭帝的声音如同刮过铁板的寒风:“一、召中书令莫元昭,即刻放下一切事务,火速回京!”“二、贡院春闱结束,所有答卷、名录,暂由中书省封存!未得朕与莫元昭共同谕令,任何人不得擅动!”他直接绕过了池翀的阅卷权,将最终裁决权交予莫元昭!“三、命刑部尚书宋麟、大理寺卿裴正、御史中丞刘墉,联合彻查贡院案!赐‘御剑龙纹令’,遇阻可先斩后奏!给朕挖!把这魑魅魍魉构筑的毒巢,连根带土掘出来!尤其是‘千机引’自何宫何府流出?名单上所有印记背后之人,一个也不许放过!”“四、着皇城司指挥使顾承恩,率内卫密查宫内近三月‘千机引’出入档案!若有违禁,无论是谁宫苑,给朕封了!”“五、……”文昭帝的视线落在那双头蛇印记上,停顿了许久,眼中掠过极其复杂痛苦的神色,最终化为冰冷,“皇后身体不适,自今日起,凤印暂交德妃保管。无朕旨意,紫宸殿封宫,任何人不得进出!”
暂收凤印!封宫!这几乎等同软禁!王海心中一凛,深深垂下头:“奴才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