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沿的余温还未散尽,茶心指尖刚触到案几,便有细碎的光屑从指缝间簌簌落下,像初春融化的雪沫子,落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青萝捧着空茶盏的手猛地一颤,瓷杯在掌心转了半圈,发出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涤尘轩里格外刺耳。
师父!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原本灵动的眸子此刻涨得通红,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般砸在茶盘上,晕开一圈圈深色的水渍。她伸手想去抓茶心的手腕,却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硬生生顿住——昨夜还能清晰感受到的温热肌肤,此刻竟透着一层琉璃般的通透,阳光穿过她的小臂,在地上投下带着茶香的光斑。
茶心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笑容像雨后初晴的远山,清净中带着一丝释然。她拿起案上的茶巾,质地粗糙的棉麻布料擦过茶盏内壁,发出的轻响,这声音伴随了她数百年,此刻听来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意味。慌什么,她的声音比往常更轻,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壶中茶总有饮尽的时候,就像枝头花总有凋零之日。
青萝咬着下唇,泪水却越涌越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想起三日前在院中种下灵种时,师父曾笑着说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那时她只当是寻常的禅语,如今想来,师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墙角的铜炉还燃着沉香,袅袅青烟缠绕着茶心的身影,让她那逐渐虚化的轮廓多了几分朦胧的美感,却也更让人心碎——这是灵体消散的征兆,就像被风吹散的晨雾,连痕迹都留不下。
茶心拿起第一盏涤尘盏,这盏青瓷茶具是她初化形时玄鉴所赠,盏身上还留着当年烧制时的冰裂纹,像极了寒冬湖面的冻痕。她指尖拂过裂纹,冰凉的触感中竟泛起一丝暖意,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第一卷时的场景:雷雨夜的石蟾蜍、玄鉴盲眼中的星光,还有那片带着铁锈味的雨丝。这盏茶,当年泡给玄鉴时,他说我泡出了初雪的清冽茶心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几分怀念,如今想来,那时的茶气虽纯,却少了几分烟火气。
青萝蹲在一旁,看着师父专注的神情,忽然想起文正先生曾说过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此刻她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诗中的滋味。师父的手指每擦拭一下,指尖的透明就加深一分,那些散落的光屑落在茶盏上,竟让原本普通的瓷器泛起淡淡的灵光。她想上前帮忙,却被茶心用眼神制止——这是壶灵最后的仪式,每一个动作都承载着对茶道的敬畏,容不得半分慌乱。
你看这盏忘忧盏茶心拿起第二盏茶具,这盏白瓷盏壁极薄,透光可见盏底的莲花纹,当年在阴阳茶席上,我用它泡过忘忧草,救了你的性命。那时你总说茶苦,如今再品,该尝出几分回甘了吧?青萝用力点头,泪水却模糊了视线,她想起那时师父为了寻忘忧草,独自闯入幽冥谷,回来时浑身是伤,却依旧笑着为她泡上一盏热茶。所谓回甘,哪里是茶的滋味,分明是师父用性命换来的暖意。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雪花落在檐角,发出的声响,与室内擦拭茶具的轻响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哀伤的乐曲。茶心的身影已经虚化了大半,从侧面看去,几乎能透过她的身体看到窗外的雪景。她拿起第三盏醒神盏,这盏茶具是慧觉禅师所赠,盏身上刻着一行小字:茶通禅理,心悟菩提。擦拭到字迹时,茶心的动作顿了顿,轻声念出那句禅语,声音未落,便有一缕金色的梵音从盏中溢出,绕着她的手腕转了一圈,让那些散落的光屑暂时凝聚了几分。
师父,玄鉴先生说的茶圣令,就不能再撑些时日吗?青萝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侥幸。她知道这个问题很傻,玄鉴耗尽修为才换来几日光阴,早已是逆天之举,但她实在无法接受师父即将消散的事实。就像手中的沙子,越是用力握紧,流失得越快,这种无力感让她几乎崩溃。
茶心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她放下手中的茶盏,伸手想去摸青萝的头,指尖却在触到发丝的前一刻化作光屑。傻孩子,她的声音依旧平静,生老病死,聚散离合,本就是天地常理。就像这茶,初泡时浓烈,再泡时清雅,三泡四泡后便归于平淡,可谁能说平淡就不是滋味呢?她拿起茶圣令,这枚由两块残片合成的令牌此刻泛着淡淡的绿光,里面陆羽的本源茶气已经稀薄如丝,玄鉴的心意,我领了,但大道循环,不可强求。
青萝看着那枚令牌,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原来从一开始,师父就知道自己的结局——茶树有荣枯,壶灵有消散,就像这世间没有永恒的繁华,唯有精神可以传承。她擦干眼泪,站起身来,学着师父的样子,将泡过的茶叶倒在院中灵种旁,轻声说:师父,您说过,落叶归根,能滋养新的生命。这些茶叶,就当是给灵种的养料吧。
茶心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她拿起第四盏静心盏,这盏茶具是她亲手烧制的,盏底还留着她的指印。擦拭到指印时,她的动作慢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当年烧制这盏时,我总想着要做到完美,反复烧制了九次才成功。如今想来,这世间哪有真正的完美?就像人生,总有遗憾,可那些遗憾,不也正是人生的滋味吗?她的身影越来越淡,说话时已经有光屑从嘴角溢出,落在茶盏里,化作细小的茶芽。
室内的沉香已经燃尽,只剩下淡淡的余味,像茶心即将消散的气息。茶心拿起第五盏悟道盏,这盏茶具曾在三教茶会上用过,见证了清虚子的玉碎,也见证了她与三教的交锋。当年清虚子说我茶心不纯她轻声笑道,如今想来,他说得也没错。我本是壶灵,却沾染了太多尘世情感,可正是这些情感,才让我真正懂得了茶道的真谛——茶不止是解渴之物,更是载情之器。
青萝站在一旁,看着师父将一盏盏茶具擦拭干净,整齐地摆放在案上,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极致的仪式感。她忽然明白,师父不是在收拾,而是在传承——传承茶道的技艺,传承待人的初心,传承面对生死的从容。就像文正先生立的无字碑,真正的功德,从不需要言语诉说,只需要用行动证明。
当茶心拿起最后一盏归真盏时,她的身影已经淡得像一层薄雾,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像盛着山间的清泉。这盏茶,是我最喜欢的,她轻声说,泡茶时要心无杂念,才能泡出最本真的滋味。就像做人,要守住本心,才能行稳致远。归真盏放在案上,与其他八盏茶具排成一列,九盏茶具错落有致,泛着淡淡的灵光,竟形成了一个简易的聚灵阵。
青萝忽然发现,师父的光屑落在茶具上后,那些灵光越来越盛,尤其是归真盏,盏中竟渐渐凝聚出一杯清茶,茶香四溢,与当年师父泡的第一盏涤尘茶一模一样。师父,这是......她惊讶地开口,话未说完,就看到茶心的身影化作漫天光屑,像流萤般绕着九盏茶具转了三圈,最后凝聚成一缕茶香,融入了归真盏中。
室内只剩下青萝和案上的九盏茶具,还有那杯冒着热气的清茶。檐角的铜铃忽然轻轻响了一声,清脆的铃声中带着几分暖意。青萝走到案前,看着那杯清茶,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茶有真香,心有真意,她拿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汤入口先是微涩,随后便是浓郁的回甘,这滋味里,有山间的晨雾,有初融的雪水,更有师父那深沉的牵挂。
她将茶汤缓缓咽下,泪水再次滑落,却不再是悲伤,而是带着希望的感动。她看着院中那棵已经长出嫩芽的灵种,又看了看案上泛着灵光的九盏茶具,轻声说道:师父,您放心,我会守住涤尘轩,守住您的茶道,更会守住这份初心。窗外的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茶具上,折射出五彩的光芒,像师父从未离开过一样。
就在这时,案上的茶圣令忽然轻轻跳动了一下,绿光闪烁间,竟在地上投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像一个正在泡茶的女子。青萝猛地抬头,看着那个影子,嘴角缓缓扬起一抹笑容——她知道,师父从未真正消散,她化作了茶道的传承,化作了涤尘轩的守护,更化作了这杯永远温热的清茶,在每一个需要她的时刻,静静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