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萝攥着茶心渐凉的手腕,指节泛白得像院角凝结的冰棱。方才还能勉强看清的身影,此刻竟如蒙了三层雾纱,连鬓边垂落的发丝都在轻轻晃荡中透着半透明的虚浮。她正要嘶声喊着去取玄鉴留下的茶圣令,眼角余光却瞥见窗棂外的异样——那株昨夜才冒尖半寸的灵种,竟在没有丝毫阳光的雪天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展叶。
“师父!您看!”青萝的惊呼里掺着哭腔,却见茶心微微抬手,带着灵力的指尖轻触窗纸,那层薄如蝉翼的纸竟泛起温润的光晕。灵种的藤蔓已攀着涤尘轩的木檐绕了半圈,芽尖破壳时带着金芒,每片新叶展开都像抖落一层碎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顶端便缀上了花苞,莹白得像浸在晨露里的玉盏。
“慌什么。”茶心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在梅梢,“草木最通人心,它这是想送我一程。”话音刚落,院墙外突然传来“扑棱棱”的振翅声,青萝探头望去,只见数十只灰雀衔着半片带露的兰叶,盘旋着落在窗台,最前头那只羽毛带疤的老雀,正是去年被猎人陷阱所伤,靠茶心一碗灵茶续命的小家伙。它们将兰叶轻轻码在窗沿,排成半圈,而后齐齐缩在廊下,歪着头静静注视着屋内,连平日里最活泼的幼雀都不曾啼叫一声。
青萝的眼泪终于决堤。她想起茶心常说的“万物有灵,皆可通茶”,从前只当是师父慈悲,此刻才懂这慈悲早已融进三界草木生灵的骨血里。她转身想给茶心裹上更厚的狐裘,却发现师父的裙摆已化作淡淡的茶烟,正顺着窗缝飘向庭院,与灵种花苞散发的清辉缠在一起。
“吱呀”一声,涤尘轩虚掩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只浑身雪白的狐獴拖着伤腿,一步一挪地走进来,背上还驮着颗饱满的松子——那是三年前茶心从蛇腹下救下的小兽,如今已长成山林里的一方小主。它将松子放在茶案上,用鼻尖蹭了蹭茶心的椅腿,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像是在诉说久别重逢的欢喜,又像是在哀悼即将到来的别离。
茶心望着它腿上尚未完全愈合的旧疤,眼底泛起温柔的涟漪。她抬起几乎透明的手,想要抚摸狐獴的头顶,指尖却穿过了那团温热的皮毛。“傻东西,当年那点伤,还记到现在。”她轻声笑道,声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我本是壶中灵,如今归回天地,该是幸事。”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青萝警觉地握紧了袖中的木剑,却见墙角的砖缝里钻出成百上千只黑蚁,它们衔着细小的花瓣,在庭院中央摆出一个“茶”字的形状;墙头上,几只刺猬卷着野果滚落下来,将果实整齐地堆在灵种旁边;更远处的竹林里,传来竹笛般的轻响,那是被茶心点化灵智的竹精,正用竹节吹奏着当年茶心教给它们的《涤尘曲》,笛声清越,却带着穿肠的悲戚。
茶心扶着椅柄缓缓站起,身上的茶烟愈发浓郁。她走到庭院中央,灵种的花苞恰好在此刻绽放,花瓣层层叠叠,莹白中透着淡淡的金晕,花香清冽如早春的雪水,混着茶烟飘向四方。附近山头的精怪们早已闻讯而来,山狸捧着珍藏的蜂蜜,山兔抱着新鲜的菌子,连平日里最怕人的树精都探出了虬结的枝干,枝头缀满了发光的浆果,将整个涤尘轩照得如同白昼。
“诸位,”茶心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声响,清晰地落在每个生灵耳中,“当年一杯涤尘茶,不过是随手为之,何劳这般挂怀。”她抬手轻挥,茶烟化作无数细小的茶芽,落在每个生灵面前,“这是我最后一点灵韵,愿诸位此后,岁岁平安,不受风霜之苦。”
黑蚁们停下了动作,齐齐朝着茶心的方向伏倒;狐獴将松子推到茶心脚边,用脑袋轻轻蹭着她的裤脚;灰雀们展开翅膀,围着茶心盘旋飞舞,翅膀扇动的风声竟也成了《涤尘曲》的旋律。青萝站在廊下,看着师父的身影在花光与茶烟中渐渐变得虚幻,突然想起师父曾说的“茶通三界,心照万物”,此刻才真正明白,所谓的茶道至高境界,从来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神通,而是这润物无声的慈悲与共情。
就在这时,灵种的花瓣突然纷纷飘落,化作点点荧光,围绕着茶心旋转。荧光中,浮现出无数模糊的身影——有当年在茶会中被她点化的凡人,有受过她恩惠的小妖,还有那些早已消散在时光里的故人。这些身影齐齐朝着茶心拱手,没有言语,却胜似千言万语。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茶心望着漫天荧光,轻轻叹了口气,“我这壶灵的归处,本就是与天地共生,与万物同息。”她的身影愈发淡薄,渐渐与荧光融为一体,“青萝,记住,守护不是执念,传承才是永恒。”
青萝想要扑上去,却被一层柔和的光晕挡住。她眼睁睁看着师父的身影化作无数茶芽,融入灵种的根系,融入飘落的花瓣,融入每个生灵的眉心。廊下的铜铃突然无风自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不是之前的呜咽,而是如初见时那般清亮,像是在为这场盛大的送别奏乐,又像是在为某个新的开始预告。
所有生灵都安静下来,灰雀停在枝头,狐獴伏在地上,黑蚁们重新排列成“平安”二字。灵种的枝叶轻轻晃动,将最后一片花瓣落在茶心曾经常坐的椅背上,花瓣上,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茶香,如同师父从未离开。青萝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指尖传来熟悉的温暖,她突然明白,有些离别从来不是终点,就像这涤尘轩的茶香,会永远萦绕在三界生灵的记忆里,就像这灵种的生长,会带着师父的慈悲,永远传承下去。
远处的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灵种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庭院里的生灵们还未散去,它们静静守在涤尘轩周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守护着这份跨越种族的情谊。青萝望着灵种顶端新生的嫩芽,握紧了袖中的茶圣令,师父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她知道,一场盛大的送别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守护这份传承,等待着师父所说的,那属于涤尘轩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