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尘轩的窗棂还留着午后残阳的余温,檐角那串铜铃却突然无风自鸣,细碎的呜咽像极了青萝昨夜压抑的啜泣。茶心垂眸看着自己搭在窗沿的手,指节处的透明感已漫过掌心,阳光穿过时能看见脉络里流转的淡金色茶气,像极了初春融雪时渗过冰层的溪流。她轻轻蜷了蜷手指,竟能透过指缝看见窗台上那盆旱莲的枯叶,这才惊觉距那场荡平三界阴霾的大战,已过了整整三七二十一日。
铜铃的呜咽陡然拔高,又骤然收歇,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茶心抬眼望向天际,原本澄澈的暮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西边天际滚来一团墨色乌云,那云层厚重得仿佛要压碎远处的青山,隐隐有电光在云层深处游走,将云层边缘镀上一层惨白的光晕。“倒是巧了。”她轻声呢喃,指尖摩挲着窗沿上一道细微的裂纹——那是第一卷时玄鉴失手打碎茶盏,碎片划下的痕迹,如今竟还清晰如昨。
风先至,卷着院外松针的清香撞在门板上,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茶心扶着桌沿站起身,裙摆扫过地面时带起几缕茶烟,那是她灵体不稳散逸的本源,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荧光。她走到外间,熟练地取下墙上挂着的铜壶,壶身“涤尘”二字是文正先生早年题写的,如今墨色虽淡,却仍透着几分风骨。灶膛里的余火还未熄,她添了两块松柴,火光跳跃间,竟将她半透明的身影映得真切了些。
“茶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低吟,茶心手腕微顿,转头看向院门口。暮色中,慧觉禅师的身影渐渐清晰,他仍是一身灰布僧袍,手中托着一个素白瓷碗,碗沿还沾着几片新鲜的茶叶。“禅师怎的来了?”茶心问道,声音轻得像风拂柳絮,却奇异地穿透了渐起的风声。
慧觉将瓷碗放在石桌上,指尖在碗沿轻轻一点,三两片茶叶便在碗中缓缓舒展:“昨夜诵经时,闻得尘轩有玉碎之音,今日观天象,知有故人当归。”他抬眼望向天际,第一道闪电恰在此时划破云层,将他脸上的皱纹照得一清二楚,“二十一年前的今日,也是这般雷雨夜,女施主在石蟾蜍旁拾得龙鳞,老衲便知你我有此因果。”
茶心握着铜壶的手微微一颤,壶中刚烧开的沸水竟泛起细小的涟漪。二十一年前的雷雨夜仿佛就在眼前:石蟾蜍口中的龙鳞泛着冷光,盲眼的玄鉴拄着竹杖站在雨里,说“壶灵现世,三界尘起”;青萝还是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抱着她的腿哭着说“姐姐煮的茶最好喝”。那时她还不知“壶灵”为何物,更不知自己的一生会如茶般,先经烈火烹煮,再遇沸水冲泡,最后只余满室清香。
第二道闪电接踵而至,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鸣,震得院中的灵种都微微晃动。那是青萝前些日子种下的,此刻竟抽出了细细的嫩芽,嫩芽顶端顶着一颗晶莹的露珠,在闪电的映照下泛着微光。茶心看着那株灵种,忽然想起青萝昨夜偷偷溜进她房里,将一瓶凝聚了草木本源的露珠放在床头,嘴里还嘟囔着“师父说这个能补灵力,姐姐肯定能用”。那孩子总是这样,明明自己还需要人庇护,却总想学着保护别人。
“女施主可知‘落叶归根,尘归尘土归土’?”慧觉的声音带着禅意,将茶心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提起铜壶,将沸水缓缓注入瓷碗,茶叶在水中翻滚沉浮,最终缓缓舒展,露出嫩绿的叶芽。“你这一世,如茶般清苦,却也如茶般留香。三教茶会力挽狂澜,阴阳茶席救苍生于水火,这份功德,早已刻入三界轮回。”
茶心走到石桌旁坐下,她的身影在石凳上只留下淡淡的痕迹,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禅师所言,茶心懂。”她看着碗中沉浮的茶叶,目光悠远,“就像这茶,春时采撷,夏时晾晒,秋时储存,冬时烹煮,每一步都是定数。我既选择了以‘无味之茶’涤荡三界浊气,便知会有灵散的一日。只是……”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我还没看到青萝真正长大,还没等到玄鉴醒来,还没教那个哑女泡出真正的涤尘茶。”
慧觉将瓷碗推到茶心面前,茶汤清澈见底,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女施主可听过‘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青萝虽小,却已承袭你的仁心;玄鉴沉睡,却是以自身本源护住你的灵识;那哑女虽不能言,却能辨茶中百味,你留下的传承,从未断绝。”他指了指院外,“你看那些曾受你恩惠的精怪,此刻都在轩外候着,它们虽不能言,却知感恩。”
茶心顺着慧觉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院墙外有无数双发亮的眼睛,那是山中的松鼠、溪边的水妖,还有曾被她从猎人手中救下的狐狸。它们静静地站在雨里,雨水打湿了它们的皮毛,却没有一只离开。茶心忽然想起第三卷三教茶会时,她以一杯涤尘茶化解了佛儒道三派的纷争,那时慧觉也曾说“众生皆有灵,善恶自在心”。如今想来,这话果然不假。
雷声渐渐密集,雨珠终于落了下来,先是稀疏的几滴,打在青瓦上发出“滴答”的声响,很快便连成了线,织成了一张巨大的雨网,将整个涤尘轩笼罩其中。檐角的铜铃在雨中发出清脆的响声,不再是之前的呜咽,反而带着几分空灵。茶心知道,离别的时刻快要到了,她的灵体已越来越透明,连手中的瓷碗都快要握不住。
“玄鉴那老东西,倒是会躲懒。”茶心轻笑一声,目光落在轩内那张铺着竹席的床榻上,玄鉴正躺在那里沉睡,他不再是盲眼的模样,双眼紧闭,面容平静。自那日将两块半块的“茶圣令”合二为一,渡给她一丝陆羽的本源茶气后,他便陷入了沉睡。茶心知道,玄鉴是当年陆羽点化的第一棵古茶树之灵,守护她是他的使命,如今她灵识将散,他也终于能卸下这份沉重的责任。
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棂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窗外叩门。茶心忽然想起第四卷阴阳茶席时,清虚子为了争夺壶灵,不惜以自身道基为引,布下阴阳颠倒大阵。那时她为了救青萝,不惜燃烧一半灵识,在阵中煮出“生死茶”,硬生生将青萝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如今清虚子已魂飞魄散,他的残党却仍在暗中活动,这是她唯一放心不下的。
“女施主不必挂怀。”慧觉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从袖中取出一串佛珠,放在石桌上,“文正先生已联合儒门弟子布下‘浩然正气阵’,护住了涤尘轩;仙界也已下令彻查清虚子残党,三界秩序,已然恢复。你只需安心归去,剩下的事,自有后人解决。”他顿了顿,又道,“何况,玄鉴虽沉睡,他留下的古茶树灵韵仍在,那套九盏茶具也已认主,青萝和那哑女,足以守住这份传承。”
茶心看着石桌上的佛珠,佛珠泛着淡淡的金光,上面刻着细小的经文。她知道,这是慧觉珍藏多年的“定心珠”,能护住人的灵识不散。“禅师这份心意,茶心收下了。”她伸出手,想要拿起那串佛珠,指尖却径直穿了过去。她的灵体已透明如琉璃,连实物都触碰不到了。
一道巨大的闪电划破夜空,将整个涤尘轩照得如同白昼。茶心看见自己的身影在闪电的映照下化作无数光点,正缓缓向上飘升。她最后看了一眼院中的灵种,嫩芽上的露珠在闪电中泛着微光;看了一眼轩内沉睡的玄鉴,他的嘴角似乎带着一丝笑意;看了一眼墙外的精怪,它们正对着涤尘轩深深鞠躬。
“禅师,茶心去了。”她的声音轻得像雨丝,消散在风里。慧觉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瓷碗中的茶汤泛起一圈涟漪,茶叶缓缓沉底,露出碗底刻着的“圆满”二字。
雷雨还在继续,檐角的铜铃响得越发清脆,像是在为茶心送别。院中的灵种在雨中疯狂生长,抽出了细细的藤蔓,藤蔓上结出了一个小小的花苞;轩内的九盏茶具忽然泛出微光,与檐角的铜铃遥相呼应;墙外的精怪们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是在诉说着不舍。
茶心的身影越来越淡,最终化作无数闪烁着微光的茶香光点,如同流萤般缓缓升腾,融入雨幕之中。她仿佛听到了玄鉴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壶灵,下次醒来,记得煮好茶等我”;听到了青萝的笑声,清脆如银铃:“姐姐,我种的灵种开花了”;还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几分探寻:“涤尘轩的茶,果然名不虚传”。
雨还在下,打在青瓦上发出“滴答”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一个未完的故事。轩内的石桌上,那碗茶还冒着淡淡的热气,茶汤清澈,茶香悠长。檐角的铜铃轻轻晃动,在雨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等待着新的茶客,也等待着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