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法-7前哨基地的清晨,从来不是被阳光唤醒的。
防护罩外永恒的星空与偶尔掠过的碎片微光,构成了这个位于战争前哨的世界的背景色。清晨六点,基地的模拟晨光系统准时启动,温和的白色光线透过宿舍区的窗格,落在新婚第一夜的两人身上。
宋墨涵先醒来。
作为医生,她的生物钟精准到令人惊讶。睁开眼睛的第一秒,她就条件反射地开始评估身边人的状况——顾锦城的呼吸频率、肤色、有无异常出汗。直到确认他的一切指标正常,她才允许自己放松下来,静静地注视着他的睡颜。
他睡得很沉。这是难得的,作为基地指挥官,顾锦城通常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此刻的他眉头微微舒展,常年紧绷的下颌线条也柔和了些。宋墨涵注意到他左臂的医疗支架在睡眠中有些移位,便小心翼翼地伸手调整。
“你这样看着我,我怎么可能睡得着。”顾锦城突然开口,眼睛仍然闭着。
宋墨涵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醒的?”
“军人的本能。”他终于睁开眼睛,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少见的柔和,“在你检查我呼吸的时候。”
“你应该多睡会儿。”宋墨涵轻声道,手指却不自觉地抚过他额角一道已经愈合的旧伤疤——那是三年前一次碎片袭击留下的。
顾锦城握住她的手:“今天有什么安排?”
“上午九点要和新到的研究团队开会,讨论‘桥梁计划’的医疗方案。”宋墨涵查看植入式通讯器上的日程,“下午要复查陈志远的情况,他昨晚的体温有点波动。你呢?”
“七点半的战术简报,研究碎片最近的活动模式变化。”顾锦城看了眼时间,却没有起身的意思,“然后和工程部讨论防护罩的加固方案。林皓轩昨天说发现了一个潜在薄弱点。”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躺了几分钟。在战争的缝隙中,这样的时刻奢侈得像偷来的珍宝。
“我想问你一件事。”宋墨涵突然说,声音很轻,“如果我们没有在这场战争中相遇...你觉得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顾锦城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我想会的。但不是在这里,不是这种方式。”
“会是什么方式?”
“也许是在某个军事医学院的讲座上,你是客座教授,我是来进修的军官。”他想象着,“或者是在某个联合演习的医疗站里。又或者...是在普通的医院里,我因为训练受伤去就诊,你是值班医生。”
宋墨涵笑了:“听起来都很合理。”
“但都不会比现在更好。”顾锦城转过身,用还能活动的右臂轻轻环住她,“因为在这里,在最极端的环境里,我看到了最真实的你——不只是那个专业冷静的宋医生,还是那个会为伤员流泪,会对我生气,会在手术台边站十八个小时不放弃的人。”
宋墨涵将脸埋在他颈窝:“你也一样。我看到的不仅是顾指挥官,还是那个会记得每个士兵的名字,会在最危险的时刻冲在最前面,会偷偷把配给里的营养剂让给伤员的人。”
“听起来我们都太爱逞强了。”顾锦城轻笑道。
“所以我们是天生一对。”宋墨涵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
敲门声打断了这难得的温馨时刻。通讯器里传来林皓轩的声音:“指挥官,宋医生,抱歉打扰,但研究中心那边出了点状况。新到的神经学家团队对安全程序有异议,坚持要直接接触低活性碎片样本。”
顾锦城和宋墨涵对视一眼,同时起身。
五分钟后,他们已经穿戴整齐出现在研究中心入口处。走廊里,一名头发花白、穿着白色科研服的老教授正与基地安全官激烈争论。
“我是李维正博士,‘桥梁计划’首席神经学家,我有总指挥部签署的最高研究权限!”老教授挥舞着数据板,“你们的安全程序会严重影响研究进度!”
“博士,任何直接接触都必须经过三阶段隔离和四十八小时观察期,这是基地铁律。”安全官毫不退让。
顾锦城走上前,他的出现让气氛瞬间安静下来。“发生了什么?”
安全官立正敬礼:“指挥官,李博士要求跳过安全程序,直接进入三级实验室接触活性样本。”
李维正转向顾锦城,目光锐利:“顾指挥官,我必须提醒你,‘桥梁计划’的时间窗口非常有限。根据我们的模型,碎片当前的‘开放状态’可能只持续两到三周。如果我们不能在这期间建立初步沟通,下一次机会可能要等上好几个月——届时可能会有更多伤亡。”
宋墨涵上前一步:“李博士,我是宋墨涵,医疗顾问。我理解您的研究紧迫性,但请允许我查看您计划中的解除方案。”
李维正打量了她一眼,似乎在评估她的专业程度,然后将数据板递给她。宋墨涵快速浏览着复杂的神经接口方案和风险评估报告。
“您计划用改良的神经外科手术机器人直接与碎片样本进行微观接触?”宋墨涵皱眉,“这个方案假设碎片对医疗信号有亲和性,但您如何确保它不会突然转为攻击模式?”
“这就是风险所在。”李维正承认,“但如果成功,我们可能获得前所未有的直接数据。宋医生,我读过你关于碎片创伤的所有论文,你是第一个注意到‘治愈信号’效应的人。我需要你的专业意见——这种效应可被主动触发吗?”
宋墨涵陷入沉思。她看向顾锦城,后者点了点头,示意她按专业判断发言。
“理论上可以。”她最终说,“但我建议采取渐进方案。今天先进行非接触式观察,用我开发的神经信号模拟系统发送基础医疗信号。如果碎片有预期反应,明天再考虑物理接触。”
李维正思考了片刻:“渐进方案需要多长时间?”
“如果一切顺利,四十八小时。”宋墨涵说,“这正好符合安全隔离期的要求。”
老教授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医生,又看了看她身旁面色坚定的指挥官,最终叹了口气:“好吧,科学需要耐心。但我希望由你亲自操作信号模拟系统,宋医生。”
“这正是我的职责。”宋墨涵微笑。
危机暂时解决,但顾锦城的眉头没有舒展。他把宋墨涵拉到一旁:“这个方案安全吗?我是说,对你个人。”
“任何与碎片的接触都有风险。”宋墨涵诚实地回答,“但使用模拟系统,我在安全距离外操作,理论上风险可控。”
“理论上。”顾锦城重复这个词,语气沉重。
“锦城,”宋墨涵第一次在公开场合用这个名字称呼他,“这是我的工作,就像带兵作战是你的工作一样。我们都有必须承担的风险。”
顾锦城看着她,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骄傲、担忧、爱意,还有军人伴侣特有的无奈。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做好防护。我会在观察室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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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三级实验室。
宋墨涵穿上特制的防护服,这比普通手术服要厚重得多,内嵌多层能量缓冲材料。透过观察窗的强化玻璃,她看到李维正和其他研究人员已经就位,顾锦城和林皓轩站在主观察屏前,表情严肃。
实验室中央的隔离舱内,悬浮着一小块Spectra-x1碎片样本。它只有指甲盖大小,却散发着诡异的幽蓝色光芒,表面纹理仿佛在缓慢流动。
“碎片活性稳定在二级,无攻击性波动。”技术人员报告。
“开始第一阶段。”宋墨涵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遍实验室。
她启动了神经信号模拟系统。这是基于她多年治疗碎片伤员的经验开发的设备,能够模拟人类大脑在治愈、修复状态下的特定神经电信号模式。
屏幕上的数据开始流动。最初几分钟,碎片没有任何反应。
“信号强度提升百分之十。”宋墨涵调整参数。
仍然没有反应。
李维正有些焦虑地在观察室里踱步。宋墨涵却保持着医生特有的耐心,她知道医疗过程中最需要的就是等待。
“切换信号模式,从阿尔法波转向西塔波,加入类冥想状态的频率。”她平静地指挥。
就在这时,碎片突然轻微震动了一下。
“有反应了!”一名年轻研究员惊呼。
宋墨涵屏住呼吸,仔细观察。碎片的光芒开始有规律地明暗交替,像是在呼吸。更令人震惊的是,它的表面纹理流动加速,逐渐形成了一种近乎对称的图案。
“它在模仿我们的信号模式。”李维正凑近观察窗,声音充满兴奋,“这是适应性学习的表现!宋医生,继续!”
宋墨涵继续微调信号,引导碎片进行更复杂的模式匹配。这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就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舞蹈,两个完全不同形态的生命通过光与电信号试探着彼此。
突然,碎片释放出一道微弱的脉冲。不是攻击性的能量爆发,而是一种温和的、频率独特的信号。
“它...它在回应!”林皓轩盯着数据屏,“这个频率不在我们已知的任何碎片行为模式中!”
宋墨涵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接近敬畏的情绪。她面前的这个小东西,这个曾经夺去无数生命的神秘存在,正在尝试与她沟通。
“宋医生,尝试发送一个简单概念。”李维正建议,“比如...‘安全’或‘无害’。”
宋墨涵思考着如何用神经信号表达抽象概念。她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模拟新生儿在母亲怀抱中的神经状态,那是一种最原始的“安全”与“被接纳”的信号模式。
她调整设备,小心翼翼地输入这个复杂的信号组合。
碎片的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
它突然收敛了所有光芒,变得暗淡而稳定。表面纹理停止流动,凝固成一种柔和的波浪形。然后,它发出了一串极其复杂的脉冲信号,持续了整整三秒。
“天啊...”李维正的声音颤抖,“这...这不可能是无意识的反应。它在传递信息!”
顾锦城在观察室里握紧了拳头。他看着宋墨涵站在隔离窗前的身影,那个娇小却坚定的身影,此刻正站在人类与未知文明接触的最前沿。
“记录所有数据!”他命令道,“安全组随时准备应急程序!”
但宋墨涵知道不需要应急程序。她能感觉到——不是通过数据,而是通过某种近乎直觉的医疗本能——这块碎片没有敌意。它更像是一个困惑的、受伤的生命,在寻找理解。
实验又持续了一小时,直到碎片活性逐渐降低,进入类似休眠的状态。宋墨涵这才关闭设备,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
当她走出实验室时,迎接她的是研究员们敬佩的目光,和李维正博士激动得发红的脸。
“宋医生,你做到了!你建立了第一次真正的双向交流!”老教授几乎要拥抱她,但被顾锦城不动声色地挡了一下。
“我们还远远谈不上交流,博士。”宋墨涵摘下防护头盔,头发已被汗水浸湿,“我们只是证明了沟通的可能性。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开始。”
“你说得对。”李维正冷静下来,“我们需要分析那些脉冲信号的含义。我建议立即成立解码小组,二十四小时轮班工作。”
顾锦城看向宋墨涵:“你需要休息。你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四个小时。”
“我还不能休息。”宋墨涵摇头,“陈志远的情况需要复查,而且我想亲自分析碎片的脉冲信号——作为医生,我可能比语言学家更擅长解读其中的‘情感’成分。”
顾锦城知道劝说无用,只能点头:“我陪你去医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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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区里,陈志远的情况比预期要好。年轻士兵已经能够坐起来,看到宋墨涵和顾锦城一起进来,他努力想敬礼。
“躺好,士兵。”顾锦城阻止了他。
“长官,宋医生...恭喜你们。”陈志远虚弱地微笑,“可惜我没能参加完整的仪式。”
“等你完全康复了,我们补办一个庆祝会。”宋墨涵一边检查他的生命体征一边说,“你的恢复情况不错,但还需要观察几天。”
“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回岗位?”陈志远急切地问。
顾锦城和宋墨涵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都明白这个年轻士兵的心情——在战场上,离开岗位意味着让战友承担更多风险。
“至少两周。”宋墨涵最终说,“你的肝脏修复需要时间。”
陈志远面露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医生。”
离开病房后,宋墨涵突然停下脚步,靠在走廊墙壁上。顾锦城立即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有点头晕。”宋墨涵承认,“可能是在实验室里太紧张了。”
顾锦城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很凉。“你需要进食和休息,现在。”
这一次,宋墨涵没有争辩。两人来到基地的军官餐厅,虽然是新婚夫妻,他们却依然选择分开取餐——顾锦城需要高热量的战斗口粮,宋墨涵则选了更易消化的营养餐。
他们坐在角落的位置,难得地享受了片刻安宁。但即使在这里,战争的存在感依然强烈——墙上的显示屏实时更新着防护罩状态和碎片活动报告,周围的军官们讨论着战术部署,远处传来工程部维修设备的声响。
“我在想那个脉冲信号。”宋墨涵低声说,“它让我想起一些东西...我治疗过的病人,在深度昏迷中偶尔会发出的脑电波模式。”
“你是说,碎片可能有类似意识的状态?”顾锦城问。
“我不知道。”宋墨涵诚实地说,“但它的行为不再像单纯的物理现象或攻击性生物。它有...反应,有适应性,甚至有尝试沟通的意愿。”
“如果这是真的,”顾锦城放下餐具,“整个战争的性质都要重新评估。我们可能不是在对抗入侵者,而是在与一个我们完全不理解的文明发生冲突。”
这个想法让两人都沉默了。多年来的战斗、牺牲、失去,如果最终发现是因为误解而非恶意...
“我们需要更多证据。”宋墨涵最终说,“不能仅凭一次实验就下结论。”
顾锦城点头:“这就是‘桥梁计划’的意义。但墨涵,我必须提醒你——即使碎片真的有意识,有善意,也不意味着危险不存在。一个文明可能无意中伤害另一个文明,就像人可能无意中踩到蚂蚁。”
“我明白。”宋墨涵握住他的手,“但如果我们不尝试理解,就永远只能在恐惧中战斗。”
这时,林皓轩匆匆走进餐厅,看到他们后立即走过来:“指挥官,宋医生,解码小组有初步发现。”
“这么快?”宋墨涵惊讶。
“我们运气好——碎片的脉冲信号中有一种类似于数学质数序列的模式。”林皓轩兴奋地说,“这是宇宙中任何智慧文明都可能使用的‘通用语言’!更惊人的是,在这个序列之后,它发送了一个简单的几何图形——两个相交的圆。”
“相交的圆?”顾锦城皱眉。
“在我们的文化里,这可能代表许多意思——交集、沟通、共享空间...”林皓轩说,“但我们不能以人类视角解读。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它在尝试传递一个概念,一个关于‘两者之间关系’的概念。”
宋墨涵感到心跳加速:“它理解了我们发送的‘安全’信号,并且回应了一个关于‘关系’的概念...”
“它在问我们想要什么样的关系。”顾锦城总结道,眼神变得锐利,“这是外交,原始但有效的外交。”
三个人都意识到这个发现的重量。如果碎片真的在询问关系类型,那么人类的回应将可能决定未来的走向——是继续战争,还是探索和平。
“我们需要制定回应方案。”顾锦城站起身,“召集核心团队,一小时后在战术室开会。墨涵,我需要你提供医疗角度的建议——什么样的神经信号最能表达‘和平共处’和‘互相理解’?”
宋墨涵思考着:“也许...可以模拟深度信任状态的神经模式,比如长期伴侣之间的神经同步现象。”
这个答案让顾锦城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难得的温柔微笑:“那我们可能需要一些...个人经验参考。”
林皓轩识趣地别过头:“我去通知其他人。”
当只剩下两人时,顾锦城轻声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这场战争把我们带到这里,不只是为了战斗。”
“那还为了什么?”
“为了相遇。”他简单地说,“为了让我们这样的人——一个总是冲在前面的军人和一个总是守在后面的医生——能站在一起,面对比战争更大的问题。”
宋墨涵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他没说出口的话。在这场可能改变人类命运的接触中,他们各自的专业、经历、甚至他们的爱情,都成了独一无二的资源。
“我们会找到答案的。”她坚定地说,“无论前方的路有多难。”
顾锦城点头,握紧了她的手。在他们身后,餐厅的显示屏上,代表碎片活动的光点在前哨基地周围缓缓移动,仿佛在等待着一个回应,一个可能开启新时代的回应。
而在基地的另一端,李维正博士站在实验室观察窗前,看着休眠中的碎片样本,轻声自语:“你们到底是什么?从何处来?又想要什么?”
碎片没有回答,只是在隔离舱中静静悬浮,散发着幽蓝的微光,如同宇宙深处一个沉默的问题,等待着人类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