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封城,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激起的恐慌涟漪尚未平复,更汹涌的浪涛已接踵而至。确诊病例数字在全国各地地图上如同渗血的斑点般不断浮现、扩散,死亡病例的出现更是给这阴霾的天空增添了刺骨的寒意。春节的“暂停键”按下后,随之而来的是全民“禁足”与对未知病毒的普遍恐惧。
在江城那套突然变得格外安静的老房子里,时间仿佛也变得粘稠而缓慢。往年初一就开始络绎不绝的拜年人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门外社区工作人员偶尔响起的、带着口罩而显得沉闷的防疫宣传声,以及电视机里几乎24小时不间断的疫情特别报道。
周文瑾老人没有再像往年那样,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悠闲地晒太阳、听收音机。她让保姆小杨将她的旧藤椅搬到了客厅电视机正前方,身上盖着那条薄毯,一坐就是大半天。新闻里,医护人员穿着厚重的、如同外星人般的白色防护服,忙碌地穿梭在拥挤的走廊;专家们面色凝重地分析着病毒的传播途径和危险性;不断攀升的曲线和数字,像冰冷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观者的心。
小杨看着老太太紧蹙的眉头和盯着屏幕时那专注到近乎严厉的眼神,忍不住劝道:“奶奶,新闻看多了心里堵,歇会儿吧,我给您放段戏曲听听?”
周文瑾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没有离开屏幕上一组关于呼吸机紧缺的报道,声音低沉而清晰:“不看,心里更没底。我是医生,这时候,不能躲清静。”
这句“我是医生”,并非一句空话。它刻在她的骨子里,流淌在她的血液中。战地救护的经历,让她对大规模伤病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职业责任感。恐慌源于无知,而混乱,往往比疫情本身更具破坏力。她不能像年轻时那样奔赴一线,但她不能什么都不做。
行动的序幕,由一串急促的手机铃声拉开。
第一个打来电话的是她在江城老家的一个远房侄孙,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慌:“三奶奶!坏了坏了!我们小区好像有确诊的了!封了好几栋楼!我……我好像有点咳嗽,嗓子也不得劲儿,会不会是……那个病啊?我该怎么办啊?要不要马上去医院?医院现在是不是很危险?”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乱箭般射来,充满了对疾病的恐惧和对医疗资源挤兑的担忧。
周文瑾握着手机,神情立刻变得专注而冷静,仿佛瞬间回到了当年的诊室。她没有立刻回答“是”或“不是”,而是用一种稳定、温和但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始发问,每一个问题都直指关键:
“别慌,慢慢说。咳嗽有痰吗?什么颜色?”
“量体温了吗?具体多少度?”
“除了咳嗽,还有没有乏力、胸闷、呼吸困难的感觉?”
“嗅觉、味觉有没有明显减退?”
“最近十四天,有没有接触过从武汉回来的人?或者去过人多聚集的地方?”
她仔细倾听着对方的描述,偶尔插入一两个追问,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老侦探在梳理线索。当听到对方体温正常,只有轻微干咳,无其他症状,且近期并无明确接触史后,她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听着,孩子,”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根据你说的这些,大概率是普通感冒或者紧张引起的咽喉不适。现在这个季节,本来就是流感高发期。你先不要急着往医院跑,医院现在人员复杂,交叉感染风险高。”
她开始清晰地给出指令,条理分明:
“第一,立刻在家进行自我隔离,单独一个房间,开窗通风,和家人保持距离,碗筷单独使用和消毒。”
“第二,去社区报备你的情况,他们会给你指导。每天早晚监测体温,记录下来。”
“第三,多喝温水,可以喝点枇杷膏缓解咳嗽。观察症状变化。如果出现持续高热超过38.5度,或者感觉到明显的胸闷、气短,再立即联系社区,由他们安排就医。”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放宽心。过度焦虑也会降低免疫力。就当是放个假,在家好好休息。”
她的话语,像是一副镇静剂,慢慢抚平了电话那头的慌乱。侄孙连连道谢,声音明显平稳了许多。
这个电话,仿佛打开了一个闸门。
很快,第二个、第三个电话接踵而至。有老同事打来,忧心忡忡地询问患有基础疾病的老伴该如何防护;有老街坊来电,家里孙子发烧了,不敢去医院,焦急万分;还有以前医院的老护士长,现在帮着社区做排查,遇到一些疑难情况,也打电话来向她请教……
周文瑾的家,这个原本应该享受天伦之乐的安静居所,在疫情肆虐的特殊时期,悄然变身成为一个没有硝烟的“远程诊室”和“心理疏导站”。那部老式的、字体巨大的手机,成了她连接外界的唯一热线。
她凭借着自己数十年积累的医学知识和临床经验,游刃有余地处理着各种咨询。
她耐心指导一位独居的老朋友,如何用稀释的84消毒液对家居环境进行有效消毒,叮嘱他擦拭门把手、开关等高频接触部位,以及如何正确洗手,边洗边在心里默唱两遍《生日快乐歌》才能保证时间。
她敏锐地察觉到一位老姐妹在电话里语气消沉,充满了对疫情的绝望和对死亡的恐惧,便不再仅仅谈论医学,而是用温和的语气和她聊起过去的峥嵘岁月,聊起她们共同克服过的困难,告诉她:“要相信现在的医疗水平,比我们那会儿强太多了。更要相信国家,这么大的困难,一定能扛过去。咱们老了,帮不上大忙,但稳住心神,不给前线添乱,就是贡献。”
她甚至通过女儿林雪的关系,辗转联系上了一位正在武汉协和医院重症监护室奋战的、她老同事的女儿——张护士。
那通电话,是在一个深夜。
电话接通,背景音是隐约的仪器警报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张护士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极力掩饰却依然无法消除的疲惫,嗓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周阿姨……”仅仅一声称呼,就让周文瑾的心狠狠一揪。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可能和自己女儿年纪相仿的姑娘,穿着密不透风的防护服,戴着起雾的护目镜,在生死线上与病毒抢夺生命的场景。
“孩子,你辛苦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这一句。她没有问太多医院里的具体情况,怕触及对方的敏感神经,增加负担。她只是像一个心疼晚辈的长者,反复地、絮絮地叮嘱着:
“一定要按时吃饭,再忙也要抽空扒拉两口,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防护服穿脱一定要严格按照流程,千万不能马虎,一个细节都不能错!”
“有空隙就抓紧时间休息,哪怕坐着眯十分钟也是好的。”
“保护好自己,才能救更多的人。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孩子……”
电话那头的张护士,起初还在强撑着汇报几句“我们还好”、“物资正在缓解”,但在周文瑾一声声充满心疼的叮嘱下,她的防线似乎有了一丝松动,声音哽咽了一下,低低地应着:“嗯,我知道,周阿姨,您放心……我们……我们能顶住。”
那短暂的情绪流露,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说明一线的艰辛与压力。挂断电话后,周文瑾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心痛,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对后辈们挺身而出、负重前行的无比骄傲。
在这个特殊的“远程诊室”里,没有先进的仪器,没有昂贵的药物,有的只是一位老医生沉淀一生的智慧、一份跨越代际的关怀,和一种在灾难面前永不褪色的责任与担当。她用最传统的方式,抚慰着恐慌的心灵,传递着科学的防护知识,编织着一张民间互助的、温暖的情感网络。
而与此同时,在更广阔的战场上,另一场依托于现代科技的战斗,也正在紧锣密鼓地拉开序幕。周文瑾在电话里反复强调的“科学防护”、“精准判断”,恰恰是那场更高维度战“疫”所追求的核心目标。她的坚守,仿佛是旧时代医者仁心的余韵,而新时代的科技利刃,即将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