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长河裹挟着时代的泥沙,奔涌向前。当疫情的阴霾在举国上下的奋力抗击下逐渐消散,生活秩序艰难而缓慢地重回正轨时,个人的命运轨迹也随之开始了新的分岔与延伸。
对于林帆而言,那个在疫情寒冬中穿着红马甲、接收老人苹果、感受暖流汇聚的年轻志愿者,内心已然经历了一场深刻的蜕变。社区基层的淬炼,让他褪去了不少象牙塔里的书生意气和迷茫,那份在国庆盛典和家庭熏陶下萌生的“做些什么”的念头,如同经过压实的土壤,变得具体而坚定。
他放弃了多家知名企业抛来的橄榄枝,也婉拒了叔叔林向洋让他去公司历练的邀请,毅然报名参加了选调生考试。经过层层选拔和短暂的岗前培训,他最终的分配去向,是一个位于省际交界、藏于连绵群山深处的村庄——云岭村。
出发那天,天空湛蓝,阳光炽烈,一如他此刻的心情。他背着塞得鼓鼓囊囊的行囊,里面除了必要的衣物和生活用品,更多的是他精心准备的关于乡村发展、电子商务、特色养殖种植的书籍和打印资料,还有一个崭新的笔记本电脑,里面存着他熬夜整理的“云岭村初步调研与发展构想”ppt。他想象着自己将用所学的经济管理知识,点燃这片土地上沉睡的潜力,带领村民们走出贫困,迈向小康。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豪情,在他胸腔里激荡。
现实,却以一种极其粗暴和直接的方式,给了他当头一棒。
通往云岭村的路,仿佛是一条不断将现代文明剥离的通道。先是乘坐摇摇晃晃、充斥着各种气味的长途班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四五个小时,窗外的景色从城镇的喧嚣变为丘陵的起伏,最终没入群山的怀抱。班车只到乡里,去往云岭村,还需要换乘。
所谓的“换乘”,是一辆看起来饱经风霜、浑身哐当作响的旧摩托车。司机是个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也是村里人,顺路拉客赚点油钱。林帆抱着行李,有些笨拙地跨上后座。
“坐稳了,路孬。”司机只丢下这么一句,便发动了摩托。
接下来的路程,彻底颠覆了林帆对“公路”的认知。那是一条勉强能容两车交错、坑洼不平、多处可见滑坡痕迹的碎石泥土路。摩托车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小舟,在剧烈的颠簸和摇晃中艰难前行,扬起的尘土几乎将他淹没。他紧紧抓住后座的铁架,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要被颠得移位。路的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侧则是令人眩晕的深谷。与之前查阅资料时看到的“已实现村村通公路”的简介,形成了尖锐而讽刺的对比。
当摩托车终于在一个多小时后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山坳,司机用下巴指了指前方一片散落的房屋,“到了,云岭村。”时,林帆几乎是踉跄着从车上跳下来的,腿脚发麻,满身尘土,之前的豪情壮志,已被这一路的风尘和颠簸消磨了大半。
他站定身子,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腾的胃部和激荡的心情,然后抬眼望去。
这就是云岭村?
群山环抱之中,几十户灰扑扑的砖瓦房、甚至还有一些土坯房,毫无规划地散落在山坡上下。几栋稍新些的二层小楼夹杂其间,像是灰布上打的几块补丁。虽然能看到电线杆和偶尔闪过的手机信号塔,证明着“网络”的存在,但整个村子却呈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沉寂和寥落。
时近中午,却少见炊烟,也听不到鸡鸣犬吠的乡村交响乐。村口的大树下,几个穿着陈旧衣服的老人蜷缩在石头上晒太阳,眼神浑浊地望着他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几个拖着鼻涕、皮肤皴黑的小孩在土坡上追逐打闹,看到他也立刻停下,怯生生地躲到墙角后面偷看。目光所及的田地里,不少明显已经撂荒,长满了杂草,还在耕种的,作物也长得稀稀拉拉,看不出什么生机。
基础设施确实有改善的痕迹——那条让他吃尽苦头的路,至少能通摩托;村委办公室是一栋相对较新的平房,屋顶上架着太阳能板和卫星接收器。但这一切,与他想象中的、充满发展潜力的“乡村振兴示范点”相去甚远。这里更像是一个被快速发展时代暂时遗忘的角落,弥漫着一种停滞和衰颓的气息。
他拖着行李,走向那栋挂着“云岭村村民委员会”牌子的平房。推开虚掩的木门,里面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几张掉漆的办公桌,几把吱呀作响的椅子,墙上挂着一些泛黄的规章制度和宣传画,角落里堆着些杂物。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旧纸张的味道。
一个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的老者,正戴着老花镜,趴在桌上写着什么。听到动静,他抬起头,露出一张被岁月和山风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
“你找哪个?”老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有些沙哑。
林帆连忙上前,拿出介绍信和相关文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恭敬而充满活力:“您好,您是老支书吧?我是新分配来的选调生林帆,前来报到!”
老支书接过文件,凑到眼前,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又上下打量了林帆一番。眼前的年轻人,虽然一身尘土略显狼狈,但眉宇间的书卷气和那股尚未被现实磨平的锐气,是掩盖不住的。
他放下文件,脸上挤出一丝客套的、却没有什么温度的笑容,指了指旁边一把椅子:“哦,林帆同志,欢迎欢迎。坐嘛。”
林帆依言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正准备开口阐述自己的一腔热血和初步想法。
老支书却先开口了,他拿起桌上的旧搪瓷缸,喝了一口浓茶,不紧不慢地说道:“小林同志啊,我们云岭村,就是这个情况,山沟沟里头,条件差,你也看到了。”
他的目光扫过林帆那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冲锋衣和崭新的运动鞋,语气里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
“路不好走,信号时有时无,吃的用的也都简单。你们这些大学生,从城里来,见的都是大世面,到了我们这穷山沟,怕是……待不惯哦。”
这话语,表面上是在陈述客观困难,表达关心,但林帆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隔膜和疏离,甚至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基于丰富阅历的……不信任。那意思仿佛是:你们这些“飞鸽牌”的年轻人,来这里不过是镀层金,走个过场,吃不了这份苦,也解决不了我们这的老大难问题。
“待不惯哦……”
这四个字,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从林帆头顶浇下,将他心中残存的那点理想主义的火苗,瞬间浇得只剩一缕青烟。
他张了张嘴,一路上打好的腹稿,那些关于产业规划、电商赋能、品牌打造的宏图伟略,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它们像是一堆华丽的泡沫,在这个简陋的办公室、在老支书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面前,显得如此轻飘、如此不切实际。
一股巨大的落差感,混合着旅途的疲惫和初来乍到的茫然,将他紧紧包裹。他原本以为自己是来“点燃”的,却发现自己连第一道门都还没能真正敲开。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得硌人。他看着窗外沉寂的村庄和远处荒芜的田地,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所谓的“乡村振兴”,远不是纸上谈兵那么简单。他这条试图汇入山乡的“溪流”,在抵达之初,就撞上了冰冷而坚硬的现实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