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云岭村的头几天,林帆是在一种混杂着失落、孤独和强烈不适应的状态中度过的。
老支书给他安排了一间村委会旁边的闲置房间,算是宿舍。里面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和一把椅子,墙角结着蛛网,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用水需要去院子里的手压井自己打,晚上照明靠一盏昏黄的白炽灯,网络信号时断时续,仿佛在与世隔绝的边缘挣扎。
他试图主动做些什么。他拿着笔记本,在村里转悠,想找村民聊天,了解情况。但收获的,大多是警惕、疏远甚至略带怜悯的目光。老人们听不懂他带着标准普通话的询问,只是摆摆手,或者用含混的方言嘟囔几句便转身离开。偶尔有愿意交谈的,问起村里的情况,也无非是“就这个样子嘛”、“没啥搞头”、“年轻人都跑出去喽”之类的叹息。
他带来的那些书籍和那份精心准备的ppt,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感觉自己像一滴油,漂浮在这潭沉寂的水面上,无法融入,也无从着力。老支书偶尔会过来看看,问句“还习惯不?”,但那眼神深处,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窘境,带着一种“看你能坚持多久”的旁观。
就在林帆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内心被挫败感一点点侵蚀的时候,转机,在一个阳光同样炽烈的午后,不期而至。
那天,他正蹲在村口那棵大樟树下,看着几个老人沉默地抽着旱烟,孩子们在远处怯生生地玩耍,感觉自己与这片土地、这里的人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却无比坚韧的膜。
一阵轻快的摩托车引擎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村口的沉寂。一辆半新的女式摩托车停在不远处,从车上利落地跨下来一个年轻女子。她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件普通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皮肤是健康的麦色,脸上带着阳光留下的痕迹,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有神,透着股山里人少有的干练和精气神。
她看到蹲在树下的林帆,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大步走了过来。
“你就是新来的选调生林帆吧?”她的声音清脆,带着本地口音,但并不浓重,语速很快,“我叫阿雅,是村里的支书。前几天去县里开会,刚回来,老支书电话里跟我说了。”
林帆连忙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他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充满活力的女子,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支书?这么年轻的支书?而且,和他想象中的基层干部形象,似乎不太一样。
阿雅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着解释道:“我是咱云岭村自己考出去的娃娃,前年大学毕业后回来的。老支书是我大伯,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现在村里的事,主要是我在跑。”
她伸出手,很自然地和林帆握了握。她的手心有些粗糙,带着劳作留下的薄茧,但握起来坚定有力。
“刚来几天,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有点……懵?”阿雅眨了眨眼,语气里带着一丝善意的调侃,却没有老支书那种若有若无的隔阂感。
这句话,一下子戳中了林帆的心事。他苦笑了一下,没有掩饰自己的沮丧:“何止是懵……阿雅书记,我感觉自己像个外星人,什么都做不了,也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叫我阿雅就行,别书记书记的,听着生分。”阿雅摆摆手,很随意地说道,“刚开始都这样。我刚回来的时候,也差不多。走,别在这儿蹲着了,我带你转转,让你看看咱们云岭村的‘真面目’。”
这声“咱们”,让林帆心头微微一热。他仿佛一个在迷雾中跋涉了许久的人,终于看到了一点指引的光亮。
阿雅推着摩托车,陪着林帆,没有走马观花,而是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田野调查”。
她首先带他去了几户典型的留守老人家里。低矮的土坯房,昏暗的光线,老人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屋子,眼神浑浊。阿雅熟络地用方言和老人打着招呼,询问他们的身体,查看米缸还有没有米,油盐还够不够。她告诉林帆,村里像这样的老人有几十户,青壮年几乎都在外打工,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留守”和“空巢”,在这里不是统计数字,而是具体到每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每一个冷清的灶台。
接着,她带他爬上村子后面的山坡,指着脚下大片或荒芜、或只是零星种着些玉米、红薯的田地。
“你看,这些地,不是不能种,是没人种,也种不出啥值钱的东西。”阿雅的语气带着痛惜,“以前也试过种果树,柑橘、梨树,但缺技术,不懂防病虫害,结的果子又小又涩,卖不出去,烂在地里。后来大家心就凉了。”
她弯腰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捻了捻:“其实咱们这的土质,这山泉水,这气候,是好东西,就是没找对路子,没人来教。”
然后,她又领着林帆七拐八绕,来到村尾一处更显破败的老屋前。院子里,一位头发全白、身形佝偻的老奶奶正坐在小凳上,就着天光,低头专注地绣着什么。她手中的绣片上,色彩斑斓的丝线正勾勒出繁复而奇特的图案,像是某种图腾,又像是山间的花鸟,带着一种古朴神秘的美感。
“这是阿木奶奶,咱们村手艺最好的。”阿雅轻声介绍,像是怕惊扰了老人的专注,“她绣的是我们这一支苗族的老花样,听说传了好几代人了。以前逢年过节,姑娘出嫁,都要穿绣花的衣服。现在……会绣的人越来越少了,年轻人也不爱学,更没人买了。”阿木奶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阿雅和林帆,露出一个缺了牙的、腼腆的笑容,又低下头继续她的活计。那精美的绣片与她所处的破败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最后,阿雅带着林帆来到村边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溪旁。溪水潺潺,两岸林木葱郁,空气清新得醉人。
“你看这水,多好。”阿雅蹲下身,掬起一捧溪水,“咱们村后山还有一小片老茶树,长得慢,但茶叶泡出来特别香,就是没人知道,也卖不上价。”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整个被群山环抱的村庄,语气变得深沉而清晰:
“林帆,你现在看到的云岭村,就是这样。有问题,也有宝贝。有留守的老人和孩子,有撂荒的土地,有卖不出去的普通作物。但我们也有这么好的山水,有老祖宗传下来的好手艺,有藏在深山没人识的好茶叶。”
她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帆:
“我们缺的,不是吃苦耐劳的精神,老一辈人苦够了。我们缺的是技术,是能把好东西种出来、养出来的科学方法;缺的是资金,是启动产业最起码的本钱;缺的是能人,是能带着大家找到销路、把东西变成钱的人;更缺的是眼光,是能看到我们这些‘土疙瘩’背后价值的眼光!”
这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驱散了林帆心中多日的迷雾。阿雅不是空谈理想的梦想家,她是深深扎根于此、对这片土地了如指掌、并且同样渴望改变的实践者。她清晰地指出了病症所在,也隐约指出了潜藏的资源优势。
林帆感到自己那颗被冷水浇过的心,又重新开始跳动,并且跳得更加沉稳有力。他看着阿雅,这个与他有着相似教育背景、却选择了回归乡土的同龄人,一种找到“同类”和“战友”的激动油然而生。
“我明白了,阿雅。”他郑重地说道,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双脚真正踏在了云岭村的土地上,“谢谢你带我看了这些。我知道我那些ppt和空想没用了。我们一起,从最实际的地方开始,一点点想办法!”
阿雅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但这次却不再那么飘忽的火焰,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她伸出手:“欢迎加入,林帆。以后,你负责抬头看路,找方向,想点子;我负责低头拉车,协调关系,落地执行。咱们一起,试试看能不能把这潭水,给搅活喽!”
两只年轻的手,在青山绿水间,在破败与希望并存的村庄里,紧紧握在了一起。林帆知道,他遇到了那个能帮他打破隔膜、真正融入并开始战斗的“对的人”。冰冷的现实依然存在,但通往改变的道路上,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并肩前行的向导和战友。而接下来要迈出的第一步,注定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