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五年,初春。
南越的空气,湿热黏腻,带着草木腐烂的甜腥,无孔不入地侵蚀着李广利的五感。
他身上的赤金锁子甲,曾是陛下在霸上亲手为他披上的荣光。
如今,却只让他感到窒息般的沉重。
“将军,不能再深入了。”
副将路恭的声音穿透雨雾,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
“斥候已折损三成,连方向都辨不明。此地瘴气弥漫,将士们已出现呕吐、高热之症。末将恳请,全军后撤十里,寻开阔地扎营,徐徐图之!”
李广利猛地勒住缰绳,胯下的大宛宝马烦躁地刨着湿滑的泥土。
他回过头,目光落在路恭那张写满“稳妥”和“怯懦”的脸上。
“路将军,兵贵神速。”
他用马鞭指向前方那片望不到尽头的墨绿深渊。
“吕嘉老贼此刻正在番禺城中高枕无忧,等着我十万大军被这片鬼林子吞噬。这恰恰是天赐良机!”
“本将军就是要凿穿此林,神兵天降于番禺城下!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卫青、霍去病能做到的,我李广利为何做不到?!”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声音在密林中激起一片惊鸟,也暴露出他内心深处那无法言说的恐慌与嫉妒。
路恭的嘴唇翕动,还想再劝。
“你若怕死,”李广利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刻,“大可滚回后军,等着本将军的捷报!”
路恭的脸瞬间涨红,旋即化为一片死白,最终在主帅的威压下,屈辱地垂下了头。
“末将……不敢。”
“传我将令!”
李广利的咆哮在林间回荡,带着不容置喙的疯狂。
“全军入林,日夜兼程!三日之内,兵临番禺!”
十万汉军,这头被虚荣与野心驱使的巨兽,就这样一头扎进了名为“绝望”的绿色牢笼。
噩梦,就此开幕。
这里没有路。
军靴踩在厚厚的腐叶上,下一步可能就陷进没过膝盖的致命沼泽。
头顶的树冠遮蔽了天光,军营里永远是昏暗的,分不清白昼与黄昏。
最可怕的,是那些无声的猎杀者。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死寂。
一名士兵捂着小腿栽倒,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闪电般缩回草丛。
不过几息,那士兵便浑身抽搐,口鼻溢出黑血,死状可怖。
恐慌,比毒液蔓延得更快。
黏腻的汗水浸透了所有人的衣甲,皮肤上冒出大片红疹,奇痒难耐,抓挠之下便是皮开肉绽。
来自干燥北方的汉子们,第一次知道,连呼吸都是一种酷刑。
真正的崩溃,在第三天黄昏降临。
一名口渴的士兵捧起溪水狂饮,不到一炷香,便开始上吐下泻,浑身滚烫,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最后在剧烈的抽搐中气绝。
这不是个例。
一个倒下,便有十个、一百个倒下。
军营里充斥着呕吐物的酸腐、排泄物的恶臭和濒死者的呻吟。
“是瘴疠!是山鬼索命啊!”
“我们触怒了山神!”
绝望的哭喊,彻底撕碎了汉军最后的军纪。
李广利站在高处,看着自己的军队成片成片地倒伏,心一寸寸沉入冰渊。
而丛林的阴影里,真正的“山鬼”露出了獠牙。
南越丞相吕嘉,根本没在番禺等死。
淬毒的竹箭从任何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射出,精准地钉穿巡逻哨兵的咽喉。
运粮的小队消失在必经之路上,只留下一地狼藉和被割开喉咙的尸体。
李广利彻底疯了。
他空有十万大军,却像个被蒙住眼睛的巨人,连敌人的影子都摸不到。
每日送进中军大帐的,只有不断攀升的伤亡数字,和越来越少的粮草报告。
短短十天。
大军非战斗减员,已近两万!
中军大帐内。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李广利一脚踹翻案几,青铜酒器和竹简滚落一地。
他双目赤红,死死瞪着帐下噤若寒蝉的众将。
“十万人!十万人连吕嘉一根毛都没找到!本将军养你们何用!”
无人敢言。
死寂中,路恭上前一步,声音沙哑而沉重。
“将军,军心已乱,疫病横行,粮草将尽……为今之计,只有立刻退出丛林,重整旗鼓!否则,大军危矣!”
“退兵?!”
这两个字狠狠烫在李广ag利的心上。
他猛地转身,面目狰狞地盯着路恭。
“本将军奉的是陛下平叛的圣旨!寸功未立,损兵折将两万!你叫我怎么有脸回去见陛下!怎么有脸面对朝堂诸公!”
“我李广利,岂能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他不能退!绝不能!
退了,他靠妹妹用命换来的一切,就全都完了!
绝望与恐惧啃噬着他的理智。
就在这时,他猛地摸到了怀中那个被汗水浸透的锦囊。
妹妹李妍在他临行前,塞给他的。
“兄长,若遇无法化解之绝境,再开此囊。”
绝境……
这,就是绝境!
他疯了一般掏出锦囊,颤抖着手打开,一张小小的纸条滑落。
上面是阿妹李妍娟秀却冰冷的字迹。
“嫁祸于人,以绝后患。”
李广利怔怔地看着这八个字,粗重的呼吸声在帐内清晰可闻。
嫁祸于人……
嫁祸……于人!
一道阴狠毒辣的光,在他眼中骤然亮起,驱散了所有的慌乱。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帐下众将,最后,死死锁定了路恭。
对!就是他!
如果不是他一路危言耸听,动摇军心,言语不详触怒山神,大军何至于此!
这是一个完美的替罪羊!
李广利猛地一拍身旁的断案,厉声喝道!
“副将路恭!”
路恭一愣。
“你身为副将,不思破敌,反而屡次动摇军心,言语冲撞南越山神,才招致瘴疠天罚!你,就是我大军败坏的根源!”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路恭又惊又怒,指着李广利,气得浑身发抖。
“李广利!你……你血口喷人!竟敢颠倒黑白!”
“拿下!”
李广利根本不给他辩驳的机会,狞笑着下令。
“本将军要用他的项上人头,祭旗!安军心!息神怒!”
数十名亲兵如狼似虎地涌入大帐,拔出环首刀,将路恭等人团团围住。
“我看谁敢!”
路恭也“呛啷”一声拔出佩剑,身后的几名心腹将领同样拔刀在手,与亲兵们对峙起来。
“李广利!你要逼反我们吗?!”
大帐之内,杀机四溢,一场血腥的内乱,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
帐外,猛然传来一声苍凉、悠远、完全不同于汉军号令的号角声!
那号声低沉,却带着一股无坚不摧的金铁之气,瞬间穿透了所有喧嚣与混乱!
帐内所有人都为之一愣。
李广利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号声……是玄甲军的!
不等他反应,一名亲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里满是无法置信的惊惶。
“将……将军!营外,营外来了一支骑兵!打着……玄色龙雀大旗!”
话音未落,大帐的帘子被一只手猛地掀开!
一道冰冷如铁石的声音,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字字诛心!
“贰师将军,你要造反吗?!”
众人骇然望去。
只见一名风尘仆仆、甲胄带血的校尉,手持一面玄色令牌,大步闯入。
火光之下,令牌上那个古朴的篆字,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卫!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的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