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米拉矿区医院,那间戒备森严的病房内,时间以药物、疼痛和微小的康复尝试为刻度,缓慢流淌。
一位曾在北方政府军队医院服役多年、因不满腐败而投奔工人党的中年军医,刚刚完成了一次详细的检查。
他小心地拆开麦威尔右臂上的部分绷带,观察着愈合中的伤口。皮肉虽然开始生长,但疤痕组织狰狞,肌肉萎缩明显,手指的自主活动范围依旧极其有限,神经损伤带来的麻木和偶发性刺痛并未减轻。
他又进行了一系列简单的认知和反应测试,问了几个关于时间、地点和近期事件的问题,观察麦威尔的回答和眼神。
检查完毕,医生示意玛利亚和一旁值守的“hero26”到病房外角落。
“客观上说,”医生声音压得很低,措辞谨慎,“麦威尔长官的身体状况,比最糟糕的时候确实有所好转。伤口没有感染,生命体征稳定。他的…注意力,对外界刺激的反应,以及尝试交流的意愿,都比之前有明显提升。这很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病房紧闭的门,脸上没有丝毫轻松:“但是,我必须再次强调,也是向委员会汇报的核心内容:严重的创伤是绝对性的。”
“身体上,”医生语气凝重,“右臂的神经和肌肉复合损伤,以及可能存在的骨骼微裂,是不可逆的。我们能做的,只是通过漫长的复健,最大限度地恢复一些基础功能,比如用左手辅助下完成日常自理。想要恢复到能持枪、操作精密仪器、甚至只是长时间书写的程度,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可能终生都会伴随无力感、麻木和慢性疼痛。”
“精神上,”医生深吸一口气,“情况可能更复杂,也更不确定。创伤后应激障碍和重度抑郁的阴影远未散去。记忆的缺失和混乱是结构性的,我们无法预测能恢复多少。”
医生最后总结,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敬重:“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意志力的奇迹。但我们必须接受现实: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他都不可能恢复到从前那个状态了。 他或许可以继续作为……一种精神象征,或者在某些非常具体的、受限的领域提供一些经验性的建议,但再也无法承担全面、高压的军事和政治领导职责。未来的道路,需要雷诺伊尔和其他人更多地扛起来。”
玛利亚沉默地听着,眼眶微红,但眼神坚定。她早已接受了这个现实。“hero26”则面无表情,只是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些许。
消息很快传达到了中央委员会。雷诺伊尔、阿贾克斯等人听完汇报,会议室里一片沉寂。
这个结论并不意外,它早就已经被定义了。
“知道了。”雷诺伊尔最终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沙哑,“按照原计划,加强保护,支持复健。我们需要他活着,需要他的……存在。至于其他的……”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工人党的领导核心,必须开始习惯在没有麦威尔直接掌舵的情况下,独立应对越来越复杂的局面。
几乎是与此同时,在中央委员会的推动影响下,“知识扩散加速”计划被正式提升优先级。除了更加隐蔽的核心“高级技能训练营”,“巡回教官”制度开始大范围试行。
由特遣队员骨干、技术军士以及最早一期训练营的优秀毕业生混合编成的数个2-3人微型教学小组,携带简易教具和少量用于演示的非致命材料,开始像蒲公英种子一样,飘向埃尔米拉控制区的各个角落。
他们不再局限于农一团这样的相对重要部队,甚至深入到了最基层的民兵哨所、后勤运输队、乃至平民社区的联防小组。
教学内容高度精简实用。
在农一团某连的阵地后方,特遣队员“快乐的猴”正用几块石头和一段铁丝,向一群围坐的士兵演示如何设置一个简易却致命的绊发雷陷阱。
“记住,触发装置越简单,越不容易坏。方向要对着敌人最可能来的方向,伪装要用当地的东西,枯叶、碎石……”
在矿区一个相对安全的维修车间角落,一名特遣队员正对着一群好奇的年轻技工和民兵,拆解一台缴获的旧电台。
“看,这是频率旋钮……想避开干扰?手动拧它,隔几秒拧一点,虽然麻烦,但总比被敌人听个一清二楚强。自己改个天线,信号能传更远……”
在平民社区组织的夜间巡逻队集训中,一名近卫营的资深士官正在讲解如何利用建筑物阴影和声音判断潜在威胁。
“夜里,眼睛不好使的时候,耳朵就是最好的武器。听到金属刮擦声、不寻常的脚步声,先别出声,找掩体,用手势通知同伴……”
这种“土法上马”、“即学即用”的培训,虽然无法系统性地培养专家,却在极短时间内,将一些最基本的非常规战斗意识、生存技巧和低技术对抗手段,撒播到了更广泛的群体中。
它未必能立刻产生战斗力,但却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这支军队和其支持民众的“肌理”,让他们在面对高科技对手时,不再只有恐惧和茫然,多了一点应对的可能性和韧性。
斯坦斯菲尔德中将调整后的“软目标”打击策略,在最初取得了一些零星效果。一支由科伦情报人员策划、南方军特种部队执行的小组,成功定位并远程炮击(使用155mm榴弹炮,由前方观察员激光引导)了一个被误判为“特遣队员联络点”的废弃村庄,造成了一些设施损毁,但并未伤及工人党人员。
另一支试图潜入矿区边缘、绑架疑似技术教官的联合小组,则在严密的内部安保和预设的感应器网络前暴露,与安全局行动人员发生短暂交火后被迫撤退,留下一具尸体和更多电子信号被截获。
然而,更大的挫折接踵而至。
斯坦斯菲尔德寄予厚望的一次行动,目标是定位并摧毁转移后的“高级技能训练营”。
科伦动用了更先进的技术手段:一颗经过变轨的侦察卫星对可疑区域进行了高分辨率成像;一架Rq-4“全球鹰”高空长航时无人机在边境线己方一侧进行持续的电子信号监听和通信分析;一支携带了更先进传感器和通讯中继设备(可短暂接入科伦数据链)的联合特种小队被秘密投送至缓冲区纵深。
这支小队由两名三角洲队员和四名最精锐的南方军第7团士兵组成,装备了AN\/pSq-20增强型夜视融合镜(ENVG)、微型地面监视雷达(如“狼群”系统)和可与卫星\/无人机直接通讯的加密数据终端。他们的任务是确认目标,并在必要时引导防区外武器进行打击。
小队利用先进的侦察设备,确实发现了一些异常的人员和车辆活动轨迹,指向一片地形异常复杂的废弃矿坑区域。
他们谨慎地建立观察点,开始进行长期监视和数据回传。
但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被“看见”了。
工人党方面,虽然缺乏科伦那种天基和战略级空中侦察平台,但却拥有对这片土地无与伦比的熟悉和一张由人(平民、侦察兵)、简易传感器(震动、声音、红外)和有限技术设备(改造的民用摄像头、无线电测向仪)编织成的、虽然粗糙却覆盖面极广的“地面感知网”。
这支联合小队在渗透过程中留下的细微痕迹(被扰动的植被、异常的电磁辐射),以及他们长时间停留某个区域的行为模式,触发了安全局的警报。
鲁本王没有立刻打草惊蛇。他指示反制单位秘密向该区域集结,同时故意让那个疑似训练营区域保持“适度活跃”的假象,并开始有意识地释放经过设计的、误导性的无线电通信。
当联合特种小队试图使用地面监视雷达对矿坑入口进行扫描,并将数据打包通过卫星链路回传时,工人党电子对抗分队抓住机会,对那个特定的卫星通讯频段进行了短时、高强度的定向阻塞干扰!
数据传输出错,链路中断。
几乎在同一时间,强侦连的猎杀小组从多个方向,沿着预先侦察好的隐蔽路径,向联合小队的位置悄然合围。
他们没有使用可能暴露的无线电,依靠手势和默契行动。
战斗在极度安静中爆发。当第一名担任警戒的南方军士兵被“鲸鱼”在300米外用Ax50栓动步枪击毙时,联合小队才惊觉自己被反包围了。
三角洲队员试图组织抵抗并呼叫紧急空中支援,但通讯依旧被强力干扰。
接下来的交火是单方面的猎杀。强侦连小组熟悉每一块岩石的阴影,利用地形完全压制了技术更优但地形生疏的敌人。
第二名三角洲队员在试图操作数据终端时被击毙,终端被缴获。剩余的南方军士兵被逐个清除。
整支科伦精心策划、装备精良的联合侦察\/引导小队,在不到十分钟内全军覆没,所有先进装备要么被毁,要么落入工人党手中。
这次惨败,不仅让斯坦斯菲尔德损失了宝贵的特种作战人员和尖端装备,更让他意识到,在对方拥有绝对“主场优势”和逐渐增强的电子对抗能力面前,单纯依靠技术优势进行“软目标”拔点,同样困难重重,代价高昂。
当这次“歼灭敌方一支高技术侦察小队”的战报经过简化通过玛利亚之口传入麦威尔耳中时,他正用左手费力地试图将几块代表不同单位的标识,摆放在一张简化的矿区地图上。
他听着,动作停了下来。目光在地图上那些代表山丘、坑道和敌人可能渗透方向的线条上游移。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hero26”队长,用缓慢但比之前连贯一些的语句说道:
“他们……像剥洋葱。一层一层……想找到……最里面的心。”
他指了指地图上代表矿区的核心区域,又虚划了几道代表外围防御和侦察圈的线条。
“我们……不能只当洋葱。要把心……藏起来。还要……让剥皮的人……手疼。”
他的比喻简单,却异常精准地描述了当前科伦的消耗与试探战略,以及应有的反制思路:不能被动地层层防御,要把真正的核心更深地隐藏或分散,同时要让试图“剥皮”的敌人付出惨痛代价。
这与他之前“学他们的,用来打他们”和“要让他们看不见”的碎片化思考一脉相承,正在逐渐形成一个更完整的、关于不对称生存和对抗的模糊框架。
医生宣判了麦威尔身体和精神不可逆的创伤,宣告他无法回到从前。但病床上这个破碎的灵魂,却正在以另一种方式,艰难地、缓慢地,重新“连接”到他为之奋斗的事业中。
他不再是那个挥斥方遒的指挥官,却可能正在成为一个在绝望深处,为求生之路提供最原始、最根本洞察的“思想源”。而埃尔米拉,在失去了一位冲锋在前的领袖同时,或许正在获得一位在黑暗中摸索生存哲学的“沉思者”。
前方的道路依然黑暗,荆棘密布,但至少,他们还没有完全失去方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