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隆的话语在空旷的“仪式大厅”中回荡。
脚下是坚实的岩层，感知中却存在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庞大”与“分散”。
这矛盾的感觉让他微微蹙眉。
“下面？” 莉娅娜用剑柄敲了敲地面，传来沉闷的回响，“硬的，没洞啊。隆，你是不是感觉错了？”
莎娜闭上紫眸，全身心的扫过平台上那些扭曲符号，水晶装置发出细微的嗡鸣：“不。这里的岩层下方，确实有极其微弱但广泛分布的生命波动？”
“非常奇特，像是无数个极微弱的离散集合体。”
艾拉的目光则落在大厅角落一些相对“干净”的草铺上，那里似乎曾有女性长期停留的痕迹，但并无挣扎或束缚的迹象。
她若有所思：“这里不像囚牢……更像……”
灰烬对这些讨论毫无兴趣。
他只想确认是否还有哥布林需要斩杀。
他走到岩壁和地面的每一处交界，用短剑仔细探查，寻找可能的暗门或缝隙，但一无所获。
那种复仇火焰灼烧心脏的感觉并未因肃清上层而平息，反而在到达这看似终点却非终点的地方，变得更加焦躁。
“直接挖开？” 莉娅娜提议。
“不必。” 晨隆再次将白龙剑点地。
这一次，他不仅动用了【Kold】真言进行更精微的渗透感知，更将一缕极其细微的被子弹时间放大的感知沿着魂冰丝线向下延伸，如同触须般轻轻“拨动”下方那离散存在的“现状”。
就在他的感知与下方那松散而庞大的意识网络发生极其轻微接触的刹那——
“嗡……！”
整个大厅的地面，不，是下方极深处的整个岩土层，仿佛“活”了过来，发出低沉共鸣。
并非震动，而是一种……情感的涟漪？痛苦、压抑、扭曲的慈悲、以及一丝……仿佛沉睡了很久被突然触碰到的……茫然与悸动。
紧接着，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他们脚下的坚实岩土地面，开始如同水波般荡漾、软化！
岩石和泥土仿佛失去了固体的特性，化作一片深褐色的、微微起伏的“泥潭”。
但这泥潭并不污浊，反而透出一种诡异的“洁净”感。
“后退！” 晨隆提醒道，拉着艾拉率先向后跃开数米。
莉娅娜、莎娜、瑟琳娜和灰烬也立刻退到边缘。
那“泥潭”中央，缓缓隆起。
并非钻出什么怪物，而是大量的、细微如沙粒的暗褐色“蠕虫”，它们个体不大，数量却极其多，从岩土中析出、汇聚、组合。
它们没有形成固定的哥布林形态，而是不断变化、流淌，最终，凝聚成了一个约莫常人大小的、模糊的女性轮廓。
轮廓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少女的形体，由无数细微蠕虫构成，细节模糊，但依稀在她的“脸”上，蠕虫的流动勾勒出五官，一双由无数细微光点，构成的“眼睛”，缓缓睁开。
那双“眼睛”，先是茫然地扫过大厅，扫过晨隆一行人，最后，定格在了浑身紧绷、短剑几乎要脱手而出的灰烬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灰烬的呼吸骤然停止。
斗篷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崩溃的、从灵魂深处爆发的剧烈冲击。
那双空洞冰冷的眼眸，此刻瞪大到极致，里面冰封的灰烬仿佛被投入了熔岩，疯狂地崩解、燃烧。
尽管形体由蠕虫构成，模糊不清，但那轮廓，那依稀的五官，那眼神中某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看到的影子。
“……伊……莎……？” 一个干涩、嘶哑、仿佛锈蚀了几百年的词汇，艰难地从灰烬的喉咙里挤出。
他向前踉跄了一步，几乎要扑过去，却又死死刹住，仿佛眼前是易碎的幻影。
蠕虫构成的少女“嘴唇”微动，没有声音发出，但一道清晰、平静、却带着非人空洞感的少女意念，直接回荡在每个人的脑海中：
“哥……哥？”
“真的……是你？你长大了……”
她的意念带着确认，带着一丝久远记忆被唤起的波动，却没有寻常兄妹重逢应有的激动或悲伤，更像是在辨认一个遥远而熟悉的符号。
灰烬如遭雷击，所有的冰冷、所有的杀戮机器般的外壳，在这一声“哥哥”面前碎成了齑粉。
他猛地摘掉兜帽，露出那张年轻却沧桑的脸，泪水毫无征兆地奔涌而出，混合着灰尘，在脸上冲出沟壑。
“是……是我！伊莎！” 他嘶吼着，想要靠近，却又不敢，伸出的手颤抖得厉害，“你……你还……你还……” “活着”两个字，他竟无法说出口。
眼前的形态，显然不是正常的“活着”。
蠕虫少女，灰烬的妹妹，此刻的哥布林集合体主导意识的意念再次传来，依旧平静得可怕：
“我……在‘下面’。这里。很安静。不痛。也不饿。”
她“看”了一眼大厅角落里那些相对干净的草铺，意念中泛起一丝微澜：
“她们……也在‘下面’。和我一起。安静。不用再害怕了。”
晨隆则静静地看着这对以诡异方式“重逢”的兄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之前感知到的“庞大而分散”的存在，就是这所谓的“下面”——一个由无数女性意识与地底蠕虫某种本质结合形成的、松散的集体意识网络！
而那些被掳女性存在于“监牢”的肉体，早已是空壳，意识已“融合”到了这个网络中！
带走肉体，强行断开链接，恐怕意识将无法回归，永远迷失！
灰烬的妹妹，不知为何，成为了这个网络当前的主导“意识”。
“为……为什么……” 灰烬的声音破碎不堪，他指着妹妹那由蠕虫构成的形体，又指向大厅，指向头顶那些被切片升空的巢穴层，“这些……哥布林……屠杀村子里的大家、爸爸、弟弟……掳走你……为什么伊莎你会这样？！”
“你不是伊莎！”
蠕虫少女沉默了片刻，她那由光点构成的眼睛似乎“看”向了虚空，仿佛在调取庞大网络深处沉淀的记忆与逻辑。
她的意念再次响起，这一次，带上了一种古老的、仿佛源自多位女性痛苦与决绝糅合而成的复杂情绪：
“哥布林……是‘工具’。是‘手脚’。”
“‘我们’……需要‘手脚’，去带回更多‘姐妹’，带她们来‘下面’，离开‘上面’的痛。”
“圣光……是假的。轮回……是痛的。男人……在那边”
她的手指向圣光教国的方向。
“活着，也是痛的。死了……或许能去别处……‘我们’……是在帮他们‘解脱’。”
“最初的‘妈妈’……是这样告诉‘我们’的。‘我们’……也是这样做的。”
这番意念传递的信息量巨大，且逻辑扭曲，却带着一种残酷的、自洽的“善意”。
艾拉瞬间捂住了嘴！
莎娜的紫眸奥术光芒明暗不定。
莉娅娜握紧了剑柄，眼神复杂。瑟琳娜本能的感到一阵莫名的哀伤。
她们都在迅速理解：哥布林的一切暴行，其根源动机，竟然源于一种被极端压迫扭曲后的“拯救”与“解放”理念！
掳走女性，是为其提供意识逃离苦海的“途径”；杀死男性，是基于对圣光教国虚假轮回的认知，认为这是帮助他们灵魂逃脱！
这是一个由受害者发起，却因认知扭曲和非常规手段，演变成加害更多人的悲剧循环！
灰烬完全无法理解这扭曲的逻辑，他只觉得妹妹的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拯救？解脱？用这种方式？！
他嘶吼道：“不！不是这样的！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保护你！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猛地冲向蠕虫少女，想要抓住她，将她从那恶心的形态中“拉”出来。
“不——！”
少女的意念首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是恐惧！强烈的恐惧！
她构成的蠕虫形体猛地向后“流淌”散开，避开灰烬的手。
同时，下方整片“泥潭”剧烈翻涌，更多的蠕虫析出，仿佛整个“下面”的网络都在因主导意识的恐惧而震颤。
“不能离开‘下面’！”
“离开……意识会散！会永远消失！我还不能消失！”
“哥哥……别碰我！别带我走！”
灰烬扑了个空，跪倒在“泥潭”边缘，看着妹妹惊恐地“远离”自己，看着那些蠕虫，听着那“妹妹”的警告，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和茫然。
他跋涉千里，斩尽无数，背负血海深仇，终于找到了妹妹……却发现她以这样一种形态“活着”，并且……拒绝被他拯救。
就在这绝望与对峙的僵局中，晨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响起：
“够了。”
仅仅两个字，却仿佛带着奇异的镇定效果，让灰烬的颤抖略微止住，也让那翻涌的“泥潭”和蠕虫少女的恐惧波动为之一滞。
晨隆走上前，目光先是落在灰烬那张被泪水和绝望覆盖的脸上，然后转向那由无数蠕虫构成、代表着扭曲理念与集体悲剧的少女身影，最后，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岩层，看到了那离散而庞大的“下面”网络。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怜悯，也没有困惑，只有一种见惯了世间荒诞与悲剧后的冰冷明晰，以及属于决策者的绝对淡然。
“一个基于极端痛苦诞生的扭曲‘善念’，一套自洽却制造更大痛苦的逻辑，一群意识被困在非人之中的受害者，还有一个被这一切彻底摧毁的复仇者……”
晨隆像是在总结一份冗长而令人不快的报告，语气平淡得近乎冷酷。
“很麻烦，很扭曲，也很……无趣。”
他顿了顿，做出了决断。
“不过，既然遇到了，也算是一种‘缘分’。与其让你们在这里继续这种畸形的循环，还是由我来简单粗暴地‘清理’掉吧……”
他的指尖，【Kold】真言的幽蓝符文与代表时空悖论的微妙银光同时亮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亮、复杂。
“都跟我走。”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 蠕虫少女的意念传来不解的波动。
“天空之城。” 晨隆直接说出了目的地，“我的地盘。那里有维持灵魂安宁的‘溯梦之庭’，也有足够的空间和……研究条件。”
他看向蠕虫少女，目光仿佛能洞穿那蠕虫的集合，看到其深处万千挣扎的女性意识：“‘下面’这个意识网络，我会整体将你们剥离、静滞，然后带走。”
“在那里，你们至少不用再驱动那些‘手脚’去进行你们那套扭曲的‘拯救’，也不用担心意识消散。或许，在未来某个时间，找到让你们意识重新安定甚至回归的方法，也不是不可能。”
虚时界石像肉体的激活就是现成的方法之一，但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那些在晨隆入住翡翠岛之前的可怜人就不行。
他又看向灰烬：“至于你，如果愿意，也可以一起来。是继续沉浸在仇恨里，还是试着在天空之城寻找……哪怕一丝让你妹妹恢复正常的可能，你自己选。”
这根本不是商议，而是宣布。
晨隆没有给出“摧毁”或“就地静滞”的选项，而是直接提出了一个看似霸道，却实则提供了唯一出路的方案——将整个问题打包，带回自己的神国处理。
灰烬的眼中，那熄灭的绝望里，陡然迸发出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光芒。
去天空之城？妹妹……还有救？哪怕只是一丝虚无缥缈的可能？
这比他预想中最坏的结果，妹妹彻底怪物化或死亡，要好太多，甚至比他过去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救出妹妹”更加超越常理。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猛地点头，嘶哑道：“我……去！只要……只要她……”
蠕虫少女沉默了。
庞大的网络传递出混乱的思绪波动：恐惧、茫然、一丝微弱的希冀以及对晨隆那绝对力量的敬畏。
作为当前主导，她能感受到晨隆的意志不可动摇与强大。
反抗？对方有能力直接摧毁网络。
接受？这或许是无数沉沦意识唯一的、通往未知却可能更安宁的归宿。
最终，那由光点构成的眼睛，深深地“看”了灰烬一眼，传递出一股复杂的、带着妥协与微弱依赖的意念：
“……好。‘我们’……跟你走。”
“很好。” 晨隆不再多言。
他双手虚按，【Kold】真言全力发动！
这一次，目标不再是切割岩层，而是以白龙剑为媒介，将幽蓝的魂冰如同最细密的网，渗透进下方整个“泥潭”以及更深、更广的离散意识网络所在区域！
他要做的，是将这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意识集合体”连同其必要依托的特定地层物质，作为一个整体进行“标记”和“包裹”！
同时，时空悖论魂冰的力量开始编织，不单单只是为了产生排斥升空，也是为了在剥离瞬间，在意识网络与外界现实之间，构筑一层坚固的“静滞屏障”与“时空泡”，确保转移过程中意识网络的稳定。
这个过程比切割岩层更加精妙和耗费心力。
晨隆艾拉和莎娜都紧张地注视着。
其实也不用紧张，多多回溯就oK。
艾拉她们就是紧张这个！
真的片刻之后，整个地下空间再次剧烈震颤！
那蠕虫少女的形体率先变得模糊、透明，最终化作无数流萤般的光点，沉入“泥潭”。
紧接着，整个“泥潭”以及下方更深层被标记的区域，都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从现实维度“抠”了出来，覆盖上一层晶莹的、流转着时空波纹的幽蓝冰壳，形成一个巨大而不规则、半透明的“冰封意识琥珀”！
“抓稳。” 晨隆低喝一声，最后一次发动了大规模的“排斥”与“牵引”。
不过，这次目标不光是物理上的天空之城冻土神国，还有更核心的“溯梦之庭”！
巨大的“冰封意识琥珀”缓缓上浮，并非突破层层岩土，因为那些已被之前的切片升空清理，直接没入了云层之上。
地下空间恢复了平静，只留下一个无比巨大的、光滑的半球形凹坑，证明着下方曾有某个庞然大物被移走。
晨隆长舒一口气，脸色略显疲惫，但眼神依旧平静。
他看向失魂落魄又带着一丝期盼望着裂隙消失方向的灰烬，说道：
“解决了。它们……‘她们’会在天空之城得到一个暂时的安置。”
“你，很不错，先跟我们继续去契约城吧。之后，再带你回去。”
他做出了决定，也承担了责任。
将哥布林根源的扭曲意识网络整体打包带走，这或许是结束这场边境悲剧最彻底、也最符合他利益的方式。
一行人离开了这个已经彻底空洞的地下巢穴。
身后，是悬浮在锈铁丘陵上空、层层叠叠的巢穴切片遗迹，依旧在云层上隐藏的“琥珀”都等待着时尘处理。
这里人迹罕至，没人欣赏这短暂的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