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商卯离开后,陈默没有立刻回办公室。他独自站在空旷的会议室里,投影幕布还亮着,未来三年那幅精细到每个季度的技术路线图在冷白色的幕布上泛着微光。他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拇指摩挲过冰凉的塑料按键,最终没有关掉投影,只是将它轻轻放回桌面,转身推门出去。
走廊里的灯光惨白,映着他孤长的影子。他一边走一边解锁手机屏幕,一条新消息静静躺在通知栏顶端,发件人是国家官员壬,内容简短:“某国代表团(代表巳)已确认下周访华行程,议题:新一代通信技术标准合作。规格不低。”
陈默的脚步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停驻了两秒。他盯着那行字,指腹在屏幕边缘无意识地蹭了蹭,最终只回了两个字:“收到。”
他没有让更多的思绪蔓延,收起手机,径直走向实验室。走廊尽头,厚重的气密门感应到他的身份标识,无声滑开。学生癸正猫着腰,调整一台光学平台上的耦合器,听见动静,头也没抬,顺手从旁边凌乱的桌面上精准地抽出一份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温热的文件递过来。
“乌鲁木齐中继站传回来的最新一轮量子密钥分发测试数据,”学生癸的声音混在仪器低沉的嗡鸣里,“昨天下午三点二十七分完成的,全程三千二百公里,无中继。”
陈默接过文件,快速翻阅。纸页上满是跳动的曲线和密密麻麻的参数表,他的目光扫过几个关键节点——误码率、密钥生成速率、信道稳定性。末页的结论栏里,手写着一行小字:“三次独立验证,平均性能超理论预估值12%。”
“不错。”陈默把文件递回去,指尖在“12%”那个数字上轻轻点了一下,“比我们最乐观的模型预估,还高了一截。”
学生癸直起身,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看着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要是那个‘巳’来了,真刀真枪要谈合作,甚至想‘深入交流’……我们手里,最能压得住场子的‘牌’,是这个吗?”
陈默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底牌’这种东西,从来不是拿到谈判桌上,一张张甩给对方看的。”他走到观测窗前,看着里面精密仪器上规律闪烁的指示灯,“是得让他们自己走进来,亲手摸一摸,测一测,然后从他们自己的数据、自己的报告里,得出那个我们想让他们知道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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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代表巳率领的六人技术外交团队,准时抵达北京。
正式会谈被安排在科技中心主楼那间最大的环形会议室。国家官员壬坐在主位,主持开场,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今天我们双方坐在这里,目的很明确——不是为了纠缠历史的旧账,也不是为了进行无谓的争论。我们是为了共同面对一个正在加速变化的未来,并尝试为这个未来,找到一条可以并肩前行的路。”
巳坐在长桌右侧的首位,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领带结打得一丝不苟,袖扣是简约的铂金材质。他听完翻译转述的开场白,微微颔首,目光像精密扫描仪般缓缓扫过中方与会者的脸,最终,定格在陈默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明显的敌意,但也绝无暖意,只有一种纯粹的、基于专业立场的审视。
“我了解到,本次会谈中,具体的技术评估与合作路径探讨,将由陈教授全权主导?”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经过精确计算的清晰度。
“是。”陈默坐在他对面左侧的主位,面前除了一台合着的笔记本电脑,一杯清水,别无他物。
“那么,在进入繁琐的条文讨论之前,”巳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光洁的桌面上,“我想先亲眼‘看’一些东西。贵方近期高调宣布的量子保密通信长程组网成果,在国际学界和产业界都引起了相当程度的……震动。然而,截至目前,除了一份概括性的新闻稿和几项专利号,更具体的技术实现细节、尤其是关键的工程参数与实测数据,始终未见公开。这让我们很难对其真实的技术成熟度与可靠性,做出客观的判断。”
陈默没有立刻接话。他伸手,掀开笔记本电脑的盖子,按下电源键,屏幕亮起幽蓝的光。他熟练地敲击了几下键盘,然后将一根高清线缆插入侧面的接口。对面墙上,巨大的环形投影幕布中央,开始有画面加载。
不是ppt,不是图表,而是一段未经剪辑的原始监控录像。
画面清晰稳定:戈壁滩上,一座孤立的银色信号塔顶部,半球形的保护罩缓缓打开,一束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特定波长激光激射而出,刺破清澈的夜空。镜头切换至近地轨道卫星的模拟视角,激光束被精准捕获、中继。再切换,三千公里外东南沿海某接收站的地下机房内,一台连接着复杂仪器的打印机,开始自动吐出纸张,上面是不断刷新、由完全随机的量子态转化而来的密钥流解码记录。
从启动到首次密钥成功生成、解码、验证,整个过程,录像右下角的时间戳显示:九点七秒。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只有投影仪散热风扇极轻微的嘶嘶声。
“这是……实时传输的录像?”巳沉默了几秒,问道,声音比刚才更沉了一些。
“上周三凌晨一点十五分,进行的第七次全系统压力测试录像节选。”陈默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介绍一杯水的温度,“完整的、未压缩的原始数据包,包括每一个光子的状态记录、所有中间节点的日志、以及最终密钥的验证哈希,已经在四十八小时前,通过加密信道,提交给了国际计量组织(bIpm)的指定数据库备案。贵方的授权专家,现在就可以凭有效凭证,远程调阅、验算。”
“我可以派遣我们的技术人员,前往你们任何一个测试节点,进行现场独立的、全流程的核验吗?”巳追问,目光紧锁着陈默。
“欢迎。”陈默甚至没有停顿,鼠标轻点,投影画面切换到一个简洁的、带有权限分级标识的网络接口页面,“相关实验室的远程安全接入端口已经临时开放,访问协议和工具包下载链接在这里。如果你们的人今天就能拿到签证,明天下午,他们就可以穿着无尘服,站在乌鲁木齐或者海南的接收器旁边,亲眼看着下一轮测试。”
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后靠了靠,靠进坚实的椅背。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侧过头,与紧挨着他坐的首席技术顾问低声、快速地交谈了几句。顾问的眉头拧得很紧,一边听一边缓缓摇头,又在平板电脑上飞快地划动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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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对方那位头发花白、在量子信息领域享有盛誉的首席科学家,通过外交渠道,提出了与陈默进行一次“非正式的技术对话”的请求。
会面安排在一间小型的、只有一张方桌和四把椅子的小会议室里。没有国旗,没有名牌,只有一壶刚沏好的龙井,茶香袅袅。
老人没有寒暄,坐下后,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开门见山:“过去二十四小时,我的团队远程接入了你们提供的三个数据接口,选取了其中三组我们认为最具代表性的链路,进行了独立的信号分析、误码统计和随机性验证。”
陈默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吹了吹浮叶,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听着。
“结果……”老人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与我们最初的内部模型推测,有显着出入。不仅完全达到了你们新闻稿中宣称的指标,甚至在‘信道长期相位稳定性’和‘极端天气条件下的鲁棒性’这两个我们原本认为可能存在短板的维度上,测得的数据……超出了现有公开理论模型所能解释的‘极限’范围。”
“技术本身没有‘极限’。”陈默放下茶杯,杯底与瓷托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所谓的极限,往往只是投入的决心、资源整合的力度,以及工程化路径选择的不同,所划出的一道临时边界。”
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资深科学家看到颠覆性成果时的兴奋,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无力的感慨。“我一直以为,在这个领域,你们最大的成就,可能是用五年或十年时间,追赶上我们十年前达到的水平。”他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现在看来,我错了。你们做的,不是‘追赶’。”
他停顿了更长时间,才吐出后面的话,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你们是在……重新定义这个赛道的‘标准’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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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巳通过正式渠道,提出希望与陈默进行一次“一对一的、非技术性的私下沟通”。
地点换到了另一间更小、更私密的休息室,只有两把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茶几。茶水续了,但两人都没动。
“我必须承认,”巳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解开了西装最下面一颗纽扣,姿态比白天在会议室里放松了一些,但眼神依旧锐利,“至少在这场关于未来通信基石的竞赛中,在你们已经公开演示的这个‘量子维度’上,我们……落后了。而且,是短期内很难依靠常规投入追上的那种落后。”
陈默没有露出任何类似“胜利”的表情,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
“但我今天坐在这里,不是为了来递交一份认输声明。”巳继续说道,语速平稳,“我是想来问一个问题:如果这场竞赛还没有完全结束,如果未来的棋盘比我们现在看到的更大……我们是否还有可能,以某种方式,加入你们正在构建的这个……新格局?”
“你想以什么方式‘加入’?”陈默问,语气如同讨论一个实验参数。
“深度共享研发资源,共同投资建设下一代测试平台与标准验证环境。”巳显然有备而来,语速加快,“我们可以提供相当规模的研究资金、欧洲最先进的低温与真空测量设备,甚至开放我们位于阿尔卑斯山区的地下极低噪声实验室。作为交换,我们希望你们的核心编解码算法、纠错协议,以及……最关键的那个‘后量子’安全层架构,能向我们同步开放源代码和技术文档。”
陈默几乎没有犹豫,摇了摇头:“核心算法和底层安全架构,是我们的生命线,不会共享。”
巳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如果最核心的部分不能共享,那么这场‘合作’的基础在哪里?难道只是让我们出钱、出设备,帮你们完善一个我们永远无法触及内核的‘黑箱’系统?”
“我可以给你们一套完整的、基于我们标准的开源软件开发框架(SdK)。”陈默的声音依然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度,“里面包含全部的应用层协议标准、所有对外的硬件抽象层接口文档、以及百分之七十的非核心基础功能模块源代码。你们可以基于它进行二次开发,优化上层应用,甚至针对特定场景定制硬件驱动。但是,最底层的物理层实现、核心加密引擎、以及芯片级的信任根(Root of trust)架构,必须由我们,也只能由我们,独立掌控和持续迭代。”
“这听起来,更像是为我们划定了活动范围,一个你们设定好边界的‘游乐场’。”巳的语气冷了下来。
“不是‘游乐场’,是‘门槛’。”陈默纠正道,目光直视对方,“一道检验参与者技术实力、工程能力,以及最重要——合作诚意的门槛。跨过去了,门后的世界,我们可以一起探索,共享成果。跨不过去,或者不愿意按照共同的规则来跨,那么很遗憾,你们可能就只能站在门外,看着里面的灯火,然后等待我们推出下一代技术时,再来谈一次。只不过到那时,谈判的条件和你们能坐的位置,恐怕和今天,又不一样了。”
会议因为这句直白到近乎冷酷的话,陷入了长达两个小时的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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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上午,当会议重新开始时,巳再次步入会场。他手里拿着一份明显修改过、甚至重新打印的合作备忘录草案,纸张边缘平整,墨迹新鲜。
“经过内部紧急磋商,”巳的声音比昨天略显沙哑,但语调恢复了平静,“我们……原则上,可以接受你提出的框架性条件。”
他将草案推过桌面。“但我们有两个附加的、程序性的请求:第一,在非核心的、应用导向的联合研发项目中,允许我们派驻常驻技术观察员,参与日常的技术讨论和问题排查;第二,建立年度高层技术论坛机制,双方轮流主办,就各自在通信前沿领域(不限于量子)的最新探索方向和研究进展,进行非密级的、前瞻性的交流。”
陈默接过草案,快速浏览了新增的条款。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转过头,目光投向一直坐在后排观察席、仿佛隐形人般的国家官员壬。
壬迎着他的目光,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神里传递着“底线可控,可谈”的明确信息。
“可以。”陈默转回头,看向巳,“但观察员的权限和活动范围需严格限定,不得接触任何涉密流程与数据,访问需提前申请并全程陪同。年度论坛的议题大纲和拟交流的非密材料,需提前三个月互报审核。”
巳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松弛了那么一毫。“成交。”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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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约仪式安排在当天下午。大厅被临时布置过,长桌铺着暗红色的丝绒桌布,在中性灯光的照射下,泛着厚重柔和的光泽。双方代表按姓名牌依次落座,媒体区的记者们早已架好长枪短炮,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和闪光灯明灭的光斑,成了背景里持续的韵律。
巳在指定的位置,用一支提供的中性笔,流畅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透过桌面麦克风被轻微放大。他放下笔,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抬起头,目光越过桌面上摆放的鲜花,看向对面的陈默。
“坦白说,陈教授,”他的声音不高,但通过同传耳机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大概十年前,在日内瓦的一次国际电信标准会议上,我在私下交流时,曾经对同行说过一句话。我说,‘中国人搞前沿科研,或许能凭借规模优势在应用层面追赶,但在最核心的基础理论和高壁垒的系统工程领域,他们恐怕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摆脱模仿者的角色。’”
陈默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激动的神色。
“今天,在这里,”巳顿了顿,目光变得复杂,但语气诚恳,“我要正式收回那句话。你们用事实证明了,你们不仅仅是创新的参与者,你们已经开始,成为某些关键领域游戏规则的定义者和主导者。”
他站起身,隔着桌子,向陈默伸出手。
陈默也站起身,伸出手。两只手——一只有些苍老但依然有力,一只沉稳而干燥——在无数镜头前,在轻微的吸气声中,稳稳地握在了一起。
掌声适时地、热烈地响起,如同潮水般漫过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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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结束后,人群如退潮般缓缓散去,交谈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陈默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墨迹未干的后续工作议程时间表,目光落在上面,却没有聚焦。
国家官员壬端着茶杯,不动声色地踱到他身边,压低声音:“干得漂亮。既给了对方一个体面的台阶,让他们觉得‘参与’了进来,又实实在在地守住了我们最核心的东西。接下来,可以顺势推进到卫星量子通信组网的国际协作议题了。”
“不急。”陈默将议程表对折,塞进西装内袋,“先让他们把这一轮‘合作’的流程走顺,把给他们的那套开源框架‘消化’掉。太快递出下一张牌,反而会让他们消化不良,或者产生不必要的戒心。”
壬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欣赏,笑了笑:“你谈判桌上那句话说得对——科技不怕交流,怕的是没本事交流。有真东西在手,腰杆子硬,话怎么说都有理。”
陈默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电梯间。
学生癸抱着一摞刚刚签署文件的原件副本,已经在电梯口等他。电梯金属门光可鉴人,映出两人有些变形的倒影。
“德国弗劳恩霍夫研究所那边,又发来一封加急邮件,”学生癸低声汇报,“第三次询问加入我们芯片开源生态联盟的具体流程和资质要求,语气比前两次急切得多。”
“流程文件不是早就发给他们了吗?”陈默按下下行按钮,“让他们按章程,一步步填申请表,提交技术背景和合作计划书。我们的审核标准,不会因为谁急切就降低。”
“如果他们嫌流程繁琐,或者觉得我们的‘贡献度’要求太高呢?”学生癸问。
“那就说明他们还没有做好真正‘共建’的准备,或者对自身能提供的价值缺乏信心。”电梯门“叮”一声打开,陈默率先走进去,语气平淡却笃定,“我们构建的是面向未来的技术生态,不是谁想来蹭热度、捞好处就能进的‘慈善俱乐部’。门槛在那里,跨不跨,随他们。”
电梯里还有几位其他部门的工作人员,见到陈默,礼貌地点头致意,向角落挪了挪。学生癸跟进去,背对着门站好。
电梯开始平稳下降。轿厢内很安静,只有细微的机械运行声。
学生癸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对了,老师。刚才签约仪式结束,那个巳临走之前,是不是特意又走到您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我看他表情……有点奇怪。”
陈默看着楼层数字一格一格跳动,映在他平静的瞳孔里。“嗯。他说,希望下一次我们正式会面,不是在地球上的某个会议室,而是在火星上的第一个量子通信信号接收站里。”
学生癸愣了一下:“那您……怎么回他的?”
电梯抵达一楼,门再次无声滑开。明亮的大堂光线涌了进来。
陈默率先迈步走出,声音平静地留在轿厢里,却清晰无误:
“我告诉他,在那之前,他得先想办法,把自己国家的重型运载火箭,造出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