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无声地合拢,将外界的喧嚣隔绝。陈默靠在轿厢冰凉的金属内壁上,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敲着硬质资料夹的边缘,发出“嗒、嗒”的微响。学生癸站在他旁边半尺远的地方,正低头翻阅着手里一叠刚打印出来的测试报告,嘴里用近乎耳语的音量,反复念叨着一组数据,像在背诵什么咒语。
“乌鲁木齐中继站,今天凌晨四点零七分,又自主触发并完成了一轮全链路的压力测试。”他抬起头,眼睛里带着熬夜后的血丝,却异常明亮,“端到端平均传输延迟,比昨天同环境下的最优记录,又压低了零点三毫秒。”
陈默的目光从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上移开,落在那份报告的一角,微微颔首:“看来信道的物理极限和系统的调度优化,已经快被你们‘榨干’了。”
“不止是优化,”学生癸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按捺不住的兴奋,他翻到报告的最后一页,指着一条用红笔圈出的结论,“系统智能路由层反馈,目前全网三十七个主要节点,已经实现了毫秒级的故障感知与路径自动切换。模拟测试显示,即使同时有三个非相邻基站因极端情况离线,加密信息流也能在五毫秒内,通过剩余节点重新规划出最优路径,全程无感知、零丢包。这……这简直像是给信息流修了一条遍布立交桥和备用车道的高速公路。”
“这才算是真正的‘护城河’。”陈默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不是一堵死板的墙,而是一个能自主呼吸、智能应对、永远保持畅通的有机生命体。”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稳稳停在一楼。门滑开,明亮得有些炫目的自然光混合着初夏微热的风,一下子涌了进来。走出科技中心气派但略显冷峻的玻璃大门,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中心广场上,早已布置妥当——一座铺着暗红色地毯的礼台矗立在中央,两侧整齐地摆放着观礼椅,工作人员正做着最后的调试,检查音响,调整花篮的角度。礼台正前方,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半人高的水晶雕塑模型:三颗造型精致的卫星模型,以精妙的力学结构,环绕着一颗剔透的地球,彼此之间由纤细却坚韧的透明光导纤维连接,光束在内部流动,交织成一张若有若无的网。模型的黑色大理石底座上,镌刻着四个遒劲的颜体大字:量子护城。
学生癸几乎是本能地小跑上前,挤到礼台侧面的技术控制区,和负责设备的工程师低声快速交流着。他反复检查着讲台背后大屏幕的信号源是否稳定,又拿起对讲机和后台确认了几次流程,直到耳机里传来清晰的“一切正常”的回复,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角的细汗。
“万事俱备,”他走回陈默身边,低声说,“只等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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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整,庄严的礼乐声准时响起,回荡在开阔的广场上空。原本低声交谈的人群迅速安静下来,目光投向礼台。国家官员壬稳步走上台,他今天换上了一身更加正式的中山装,身形挺拔,面容肃穆。
“十年之前,”他开口,声音通过高品质的音响传递到每个角落,沉稳而清晰,“我们的脖子,被人用最精密的工具卡着。芯片造不出来,导航要看人脸色,连内部最普通的通信,都要提防隔墙有耳。那种滋味,在座的许多老同志,应该记忆犹新。”
台下,不少两鬓斑白的科研人员和军官,面容凝重,默默点头。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壬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宣告的力量,“并非仅仅为了庆祝某一项孤立的技术突破。我们是要向世界,也向我们自己宣告——从此刻起,中国的信息安全命脉,将牢牢掌握在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手中!”
掌声,如同被压抑已久的潮水,轰然响起,持续了十几秒才渐渐平息。
“我们建成的,是一个覆盖全国所有省会和重点城市的量子保密通信骨干网络,它通过天地协同,连接着三大卫星中继站,能够实现全天候、全地域、无死角的绝对安全信息传输。”壬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这不再是实验室里的样品,不是论文里的构想。它已经通过了最严苛的实战化检验,于今日零时,正式作为国家关键信息基础设施,投入全面运行!”
他的声音更加有力:“这套系统,我们赋予它一个名字——‘量子护城’!”
更热烈、更持久的掌声再次席卷广场。
“这座‘城’,没有一块砖石,没有一道堑壕。”壬的声音在掌声间隙中穿透而出,“但它比任何用钢铁水泥浇筑的城墙都要坚固。它不依靠一兵一卒去防守,但任何觊觎者、任何恶意,都永远无法真正突破它的防线!”他稍微侧身,目光精准地落在台下前排的陈默身上,伸出手,做了一个清晰的“请”的手势。
“而亲手设计、并带领团队一砖一瓦搭建起这座无形‘巨城’的人,此刻,就在我们中间。现在,有请陈默教授上台。”
所有的目光,带着敬意、好奇、激动,瞬间聚焦。陈默深吸一口气,抬手整理了一下其实早已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口和西装前襟,迈步踏上铺着红毯的台阶。他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踏在实地上。
壬从礼仪人员手中的红色托盘里,郑重地取出一枚勋章。勋章主体是银蓝双色交织的螺旋结构,线条流畅而充满科技感,象征着量子的纠缠与跃迁。螺旋的中心,镶嵌着一枚米粒大小、却精雕细琢的芯片模型,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而冷冽的光芒。
“这是首次设立并颁发的‘国家战略安全杰出贡献勋章’。”壬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向所有人解释,“它只授予那些为国家根本性、长远性安全,做出不可替代、决定性贡献的个人。陈默教授,你是它的首位获得者。”
他上前一步,亲手将勋章别在陈默深色西装的左胸口袋上方。金属搭扣穿过布料,发出轻微的“咔嗒”声。那枚小小的勋章,顿时成了全场视觉的焦点。
台下,闪光灯瞬间连成一片银白的光海。几位身着笔挺军装的将领率先起立,用力鼓掌。后排,陈默所带领的庞大科研团队全体成员,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脊背,行着庄严的注目礼。人群边缘,一位白发苍苍、被学生搀扶着的老院士,悄悄抬起手,用袖口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壬重新拿起话筒,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早已拟好的颁奖词。他的声音浑厚而充满情感,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空气中:“他以超凡的智慧与坚韧,引领团队,用最前沿的科技,为国家筑起了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安全护城河!”
掌声第三次如海潮般涌起,经久不息。
接着,壬将话筒递到了陈默手中。陈默接过,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顿。他没有先例行的致谢,而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问了一个问题:
“十年前,有人问我,我们能不能做出完全属于自己的芯片。我说,能,需要时间。后来,又有人问我,能不能建起不依赖任何人的全球导航系统。我说,能,需要更多人和决心。现在,站在这里,我想反过来问大家一个问题——”
他略微停顿,广场上安静得能听见远处旗杆上旗帜被风吹动的猎猎声。
“未来的战争,或者说,决定未来国家命运的最关键战场,打的是什么?”
人群屏息,等待着答案。
“是信息。”陈默给出了答案,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谁掌握了信息生成、传输、解读的绝对主导权与安全性,谁就扼住了未来的咽喉。今天我们建成的‘量子护城’,不只是一张更快的网,一套更密的锁。它是一种‘能力’,一种让我们的核心指令无法被窃听、无法被干扰、更无法被伪造的‘绝对安全’能力。这,才是‘量子护城’超越技术本身,最根本的战略意义。”
台下先是短暂的静默,仿佛在消化这段话的分量,随即,理解了的掌声从几个点开始响起,迅速蔓延,最终连成一片由衷的、热烈的声浪。
“很多年前,我在国外一家顶尖实验室里,因为过度劳累和意外,倒下了。”陈默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煽情,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当时或许有人以为,某些未竟的研究,某些关键的思路,会随着我的昏迷,被永远埋藏。但我醒了,我回来了。”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深邃,“我带回来的,不只是一些断续的记忆,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必须去完成的责任。今天,在这里,我只想再说一句话——”
他握紧了话筒,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中国的科技力量,将如这‘量子护城’一般,永远忠诚地、坚不可摧地,守护着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哗——!!!”
掌声、欢呼声、甚至夹杂着一些压抑的哽咽声,在这一刻彻底爆发、炸开,如同最炽热的火山喷发,直冲云霄,久久无法平息。许多人站了起来,用力地鼓着掌,眼眶发红。
学生癸站在礼台侧面的阴影里,望着台上那个沐浴在光与声的浪潮中、却依旧身姿挺拔、面容平静如深湖的男人。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崇敬、激动与无比自豪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鼻腔和眼眶。他迅速低下头,抬起手,借着整理眼镜的动作,飞快而用力地抹了一下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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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重的仪式流程终于接近尾声,人群开始如同退潮般,三三两两地交谈着、感慨着,缓缓向广场外散去。陈默没有立刻离开礼台,他独自站在原地,微微仰起头,望向湛蓝的天空。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似乎能看见,在那极高的、肉眼难以分辨的层面,因为激光持续校准大气信道而留下的、极其淡薄的、几乎属于想象的光束轨迹。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轻微的眩晕感,毫无预兆地袭来。
眼前的现实景象如水波般晃动、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幅快速闪过的、清晰得惊人的画面——
无数柔和的、淡蓝色的光点,如同拥有生命般,在夜幕下的大城市楼宇间、街道旁次第亮起,像是星辰坠入了人间烟火。画面切换,广袤的非洲草原上,矗立起规模宏大的、流线型的数据中心集群,银白色的塔架在烈日下反光,巨大的屏幕上,中文的运维信息与本地语言交替滚动。联合国大会的穹顶下,各国代表,不同肤色,不同服饰,相继起立,掌声雷动,主席台上,秘书长郑重宣布《全球科技伦理与共享发展宪章》获得一致通过。最后的画面,定格在荒凉寂静的月球表面,一座显然带有中国元素的穹顶式基地缓缓展开巨大的复合太阳能板,基地洁白的弧形外墙上,用醒目的红色打出四个方块字:中国科学。
视角拉远,那颗蓝白相间的星球在深邃的太空中缓缓旋转。星球下方,浮现出一行优雅的宋体小字:人类文明协同纪·元年。
所有的画面,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瞬间消失。
陈默闭上双眼,大约两三秒钟后,再缓缓睁开。瞳孔深处那一丝微不可察的恍惚已然褪去,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与平静,仿佛刚才那跨越时空的惊鸿一瞥,从未发生。
学生癸不知何时又走到了他身边,轻声问:“老师,您在想什么?”
陈默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广场上那座水晶模型上,模型内部的光束依然在不知疲倦地流转。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辽远的意味:
“我在想,这座‘护城’,我们刚刚落成的这一座,或许……仅仅只是个开始。”
就在这时,广场边缘,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行过来,在礼台侧后方不远处的树荫下停稳。车门打开,一名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面容普通的男子下车,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他抬头,目光精准地穿过稀疏的人影,望向礼台上的陈默。
陈默的视线几乎在同一时间扫了过去。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那名男子极轻微地点了点头,没有试图靠近,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如同一个耐心的影子,等待着。
学生癸顺着陈默的视线望去,只看到一个模糊的、没什么特征的侧影。“那是……?”他疑惑地问。
陈默没有回答,脸上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树下,那名男子似乎确认了陈默已经注意到他。他不慌不忙地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张对折的、质地精良的纸页,展开。那是一份设计简洁大方的邀请函。他的手指下滑,停在嘉宾名单的末端。
初夏的风,带着青草和远处花香的气息,再次拂过广场,也吹动了男子手中的纸页,使其边缘轻轻颤动起来,发出细微的、如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