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合拢的最后一瞬,陈默下意识又摸了摸口袋里的备忘录。纸张边角已经有些毛了,是刚才在休息室反复摩挲留下的痕迹。他没急着走,就站在电梯口等着,走廊尽头的窗户外,北京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砖上切出一块明亮的菱形。
“陈教授,这边请。”一个戴着工作牌的年轻人小跑着迎上来,额角有层细汗,“记者都到齐了,就等您。”
陈默点点头,跟着他往深处走。走廊很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两侧墙上挂满了照片——都是这些年的大项目,火箭升空的、深海探测器下潜的、沙漠里光伏板连成海的。走到尽头时,他脚步顿住了。最右边墙上有块新地方,还空着,只镶了个简单的金属框,下面铜牌上刻着“未来计划”四个字,刻痕很新,在顶灯下泛着浅浅的光。
助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声音压低了些:“这儿是给您留的。”年轻人眼里有些藏不住的兴奋,“等今天定下来,这块就不会空了。”
陈默没应声,只是抬起手,用指节轻轻碰了碰那冰凉的金属边框。
会场双扇门被推开时,有种沉闷的嗡鸣。里头骤然亮起的闪光灯像夏夜忽起的闪电,唰地劈过来。前排是长枪短炮的媒体区,后排坐着各研究院的人,最中间那圈沙发上,几位头发花白的评审专家和国家官员壬已经在了。空气里有种熟悉的味道——纸质材料、茶水,还有某种蓄势待发的紧绷感。
学生癸坐在靠墙的角落里,膝盖上摊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映得他眼镜片泛蓝。看见陈默进来,他抬头快速点了下头,手指却没停,还在键盘上轻轻敲着,侧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年轻些。
陈默走上台,站定。面前没有讲稿,也没有提词器。他环视了一圈台下,那些目光里有期待,有审视,也有他熟悉的疑虑。他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我们今天要做的,不是追赶谁,也不是要证明给谁看。”
会场霎时静了。
“十年前,我们连通信标准谈判的桌子都挤不上去。五年前,为了流片成功,实验室里熬通宵是家常便饭。”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前排几位曾激烈反对过的老专家,“现在,我们的城市神经网络平稳运行了三个月,全球七十多个国家接入了我们的芯片生态。”
台下有了些微的骚动,有人交头接耳。
“所以,”陈默提高了些声音,“当我说,接下来要启动‘量子星际通信计划’时,请别急着问我——是不是太急了,太激进了。”
一位坐在评审席的白发老先生皱起了眉,忍不住开口,声音沙哑却中气很足:“深空通信耗资巨大,眼下民生项目都排着队,这个优先级……”
“我明白您的顾虑。”陈默接得平稳,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但这个计划,本就不是为了明天。它是为了三十年、五十年后,人类真能踏踏实实走向深空的时候,手里有根不会断的线。”
他朝侧方抬手示意。会场灯光暗下一半,他身后巨大的屏幕亮了起来。幽蓝的底色上,一段三维模拟动画开始流动:从蔚蓝的地球延伸出一条纤薄的光带,如同呼吸般明灭着,轻柔地掠过月球,指向更远处火星的轨道。
“这不是科幻构想,是推演了上百次的结果。”陈默的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量子加密传输,实验室验证已经全部完成。低功耗深空调制模块,专利在我们手里。AI自适应路由系统,借城市神经网络的环境跑了整整两个月,稳定率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台下开始有人往前挪了挪身子,仔细盯着屏幕。
“而且,这套系统不必从零开始铺地面站。”陈默继续说,“我们可以用现有卫星群做跳板,像搭积木,一块块扩展出去。第一阶段目标很明确:建立地球和月球之间的稳定信道。”
这时,学生癸合上电脑,起身走了过来。他个子不高,走上台时甚至需要微微踮脚调整了一下话筒高度。开口时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我是这个项目的首席科学家癸。过去半年,团队做了三十七次全流程模拟。”他操作电脑,将一组动态图谱投上大屏,复杂的曲线和光点开始交织流动,“最远一次,模拟信号成功穿越三十八万公里等效距离,端到端延迟低于零点五秒,抗干扰能力达到设计上限。”
图谱中,两个代表收发端的光点稳定地交换着脉冲,即便穿过一片代表太阳风暴的红色干扰区,连接线也只是微微波动,未曾中断。
台下,一位穿着航天系统制服的中年人忍不住举了下手,得到示意后站起身来,声音里带着职业性的审慎与不易察觉的激动:“真能做到……实时通信?”
“比实时更准确。”学生癸推了下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很亮,“基于量子纠缠原理,信息传递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传播延迟。只要能在月面部署接收终端,理论上,数据交互几乎是同步的。”
会场陷入一种短暂的、凝滞的寂静。然后,细碎的议论声如潮水般漫开。
国家官员壬在这时站了起来。他年约五十,鬓角已白,步伐沉稳地走到台前,向陈默伸出手。他的手有些干燥,握上去很有力。
“这是我这些年,听过的最踏实、也最大胆的星辰梦。”壬的声音不高,却因情绪而有些微颤,“总有人说,中国人擅长跟随,不擅开创。可看看这些年——芯片有了,通信标准我们定了,现在,连通往星星的路,我们都要自己打开了。”
他握紧陈默的手,用力晃了晃。掌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先是后排几个年轻人忍不住拍起手,很快,前排的老专家们也站了起来,掌声由疏到密,最后连成一片,汹涌而持久。有位头发全白的老研究员,一边用力鼓掌,一边抬手抹了下眼角。
陈默接过话筒,等待掌声渐渐平息。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全场。
“科技的目的,从来不是称霸。”他说,“是让人类走得更远,更踏实。我们今天做的这件事,也许不会立刻让地铁跑得更快,让网费更便宜。”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寻找最准确的词句,“但它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让在月球基地值班的工程师,能毫无延迟地看见刚出生的孩子第一次微笑;让飞向火星的飞船,能实时接收到最新的轨道修正数据。”
他的声音平稳而笃定:“我们不是为了赢过谁。我们是为了让后来的人,有抬头看星星的底气,也有走向星星的路。”
最后一句落下,全场再次安静。
然后,如同无声的指令,所有人——记者、学者、官员、年轻的学生——再一次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掌声比之前更响,更厚重,持续着,回荡在挑高的会场里。摄像机无声地转动,记录下这一张张涨红的、激动的、或泛着泪光的面孔。
陈默站在台上,没有动。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
就在那一刹那,毫无预兆地,一幅画面撞进脑海:
荒凉无垠的灰色月壤,巨大的环形山沉默地环抱中,一座银白色建筑静静伫立。屋顶的天线缓缓转动,像在聆听宇宙的脉搏。建筑的外墙高处,一面红旗稳稳地垂挂着。背景是丝绒般纯黑的太空,而那颗蓝白纹路缠绕的星球,正悬在遥远的天际,宁静而明亮。
他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也知道,那尚未成为现实。
但他相信,不会太远了。
睁开眼时,掌声还在耳边回荡。学生癸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侧,手里拿着平板,屏幕亮着,是一条刚刚弹出的新闻快讯标题:“中国正式宣布启动量子星际通信计划,迈出深空探索关键一步”。
“老师,”学生癸轻声问,声音里压着兴奋,“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集中全力,打通月球链路。”陈默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实验舱发射窗口定在明年三月,还有八个月。”
“时间够吗?”
“够。”陈默看向他,眼里有极淡的笑意,“我们为此准备的,远不止这八个月。”
工作人员小跑着送上一份文件。是加急的立项审批单,需要牵头人签字。陈默从西装内袋抽出自己的钢笔,旋开笔帽,俯身在最末一栏签下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稳定而细微的沙沙声。
签完,递还文件。再抬头时,台下人群已开始有序退场,但媒体区仍黑压压地挤着不少人,话筒和录音笔举成了一片森林。
学生癸看了看表:“记者问答安排在十分钟后。”
陈默“嗯”了一声,却没立刻动。他走到台边,拿起了刚才展示用的那个月球中继站模型。金属材质,巴掌大小,做工精致,底部刻着小小的“qSc-01”。
“这个我带走了。”他对跟过来的助理说。
“需要给您包装一下吗?还是送回实验室?”
“不用。”陈默拉开公文包,小心地将模型放进去,“给孩子玩。”
学生癸闻言愣了一下,下意识问:“您……有孩子了?”
“还没。”陈默拉上拉链,笑了笑,“但我有个侄子,快六岁了,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他提起公文包,语气平常,“等他长大,说不定真能上去看看,摸摸真的。”
两人并肩往侧门走。刚到门口,国家官员壬从后面赶了上来,手里还拿着手机。
“刚收到的消息。”他语速略快,眼里有光,“国际电信联盟那边发来正式函件,希望参与后续技术标准讨论。”
“欢迎。”陈默脚步未停,“我们会议室够大。”
壬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拍了拍他的胳膊:“你这脾气,还真是一点没变。”
“不是脾气没变。”陈默在侧门口停下,回头看了一眼依然喧嚣的会场,声音很平,“是知道路该怎么走,心里一直没变过。”
走廊里安静了许多,夕阳的光线变得更斜,更金黄。尽头处,一辆黑色轿车静静等着,车窗半降。风吹进车里,拂动着副驾驶座位上摊开的报纸,头版标题墨色浓重:“中国开启星际通信时代”。
陈默拉开车门坐进后座。学生癸抱着电脑,从另一边上车,轻轻关上门。
车子发动前,陈默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大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一片灿烂的金红之中,顶楼那块“未来计划”的金属牌,不易察觉地闪烁了一下。
司机平稳地踩下油门。
轮胎碾过路面,发出均匀柔和的沙沙声,载着他们,融入了傍晚的车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