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睁开眼时,天刚蒙蒙亮。车窗外的光线是一种清冷的灰蓝色,透过贴了膜的车窗玻璃,变得有些模糊。他发现自己还靠在车后座上,脖子因为睡姿不当而有些僵硬。那本深蓝色的《中国科技崛起之路》滑落在腿边,他下意识地伸手把它捞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车已经停了。他抬眼看去,窗外是再熟悉不过的国家量子通信研究院大门,门口的灯还亮着,在渐亮的晨光里显得有些疲惫。站岗的卫兵身影挺拔,一动不动。
副驾驶座上,苏雪回过头来看他。她似乎早就醒了,脸上看不出什么倦意,只是眼神安静。“到了。”她说,声音放得很轻。
陈默没动。他坐着,手里攥着那本书,仿佛在积蓄某种力量,或者是在做最后的告别。昨晚在车上写下的那行字,此刻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致下一代:路已铺好,向前走便是。”字迹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指尖。路,他已经铺了很久,也铺了很远。现在,是真的该让别人来走了。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深秋清晨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让他瞬间清醒。他拎起放在脚边的公文包——那个陪伴他多年、边角已经磨损的黑色皮质公文包——下车,关上车门。动作一气呵成,没有犹豫。
苏雪也从另一边下车,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位置。她没有问他睡得好不好,也没有问他在想什么。有些话,不必问。
研究院主楼里还很安静,只有早班的保洁员推着清洁车经过,车轮碾过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均匀的低响。走廊里回荡着他们两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不紧不慢。
专用小会议室的灯却早就亮着了。门虚掩着,透出温暖的光。
陈默推门进去。
学生癸已经坐在长桌的一头,低着头,手里正摆弄着一个大约有手掌大小的金属模型。模型表面刻着极其细密复杂的纹路,在灯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泽。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那些纹路,神情专注,又似乎有些出神。
沈如月站在靠窗的位置,怀里像抱孩子似的抱着一台明显经过改装的信号接收器。接收器的外壳被她刷成了醒目的天蓝色,与周围灰黑色的专业设备格格不入。她侧着脸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晨光勾勒出她利落的短发轮廓和微抿的嘴角。
林晚晴坐在长桌的另一侧,背挺得很直。她今天穿了一套剪裁极其合身的深灰色西装,短发一丝不苟,妆容精致却不过分。一部最新款的手机安静地躺在面前的桌面上,屏幕黑着,像一块沉默的墨玉。
没有人说话。房间里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以及学生癸手中金属模型偶尔转动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摩擦声。
陈默走进来,目光在三人身上快速掠过,没有停留。他径直走到长桌的主位,将那个旧公文包放在光洁的桌面上,发出轻轻的“咚”的一声。
他拉开拉链,金属齿发出熟悉的哗啦声。然后,他从包的内层口袋里,取出了一个素白色的标准信封,没有任何装饰或标识。他捏着信封,在指尖停顿了半秒,然后,轻轻地、几乎是郑重地,将它推到了桌面的正中央。
信封停在深色的木质桌面上,很显眼。
“何婉宁来的。”陈默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干涩。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信封上。
学生癸停下了摆弄模型的手,抬起头,目光投向那个信封。他没有立刻去拿,只是看着,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读吧。”陈默说,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
学生癸这才伸出手,拿起那个薄薄的信封。他拆开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从里面抽出的,只有一张普通的A4打印纸,对折着。
他展开信纸,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字迹——是打印体,工整,冷静。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平稳地念出来,每个字都念得很清楚:
“陈默先生敬启:昔日心中执念,历经世事,已然消散。自知过往种种,徒增烦扰,亦损耗光阴。唯愿以余生绵薄之力与所学,助先生所开创之事业,向前再行一步,哪怕微小。港城联合材料实验室团队已初步组建,专注下一代深空通信耐极端环境新材料研发。初步技术共享与合作意向协议,将于三日内送达贵处。何婉宁,敬上。”
最后一个字念完,余音似乎还在安静的房间里轻轻回荡。
屋里静了几秒钟。窗外的天色又亮了一分,鸟鸣声隐约传来。
陈默从桌边起身,走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伸手,“哗啦”一声,将厚重的遮光帘完全拉开。
霎时间,清晨金红色的阳光汹涌而入,瞬间铺满了大半间会议室,驱散了人造光源的冷白。光线如同一匹暖洋洋的绸缎,正好盖住了桌面中央那张素白的信纸,边缘泛着毛茸茸的金边。
“桃花劫,终了。”陈默背对着他们,望着窗外开始苏醒的园区,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她们……曾是我生命里避不开的风浪,是时代的潮汐在我个人命运里留下的独特刻痕。但现在……”他转过身,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让他的面孔有些逆光,看不真切表情,只有轮廓格外分明,“风浪平息,刻痕成为过往。我们坐在这里,只谈一件事——未来。”
林晚晴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带着点了然,也带着点感慨。她从自己那个价值不菲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看起来很旧的便携式录音笔,轻轻按下了播放键。
先是老式磁带机特有的“沙沙”杂音,然后,一个年轻得有些陌生、却又带着奇特质朴力量的声音传了出来,咬字甚至因为紧张而有点含糊:
“……我、我觉得,未来一定会有……不用贴胶带、不用吊钢丝,就能让人真的飞起来、让大楼真的倒塌的电影特效!一定会有!”
录音很短,就这一句。播放完毕,杂音停止。
林晚晴按停录音笔,抬起头,目光越过桌面,直直地看向陈默。她精致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眼神异常明亮。
“很多年前,在一个破旧的学生活动中心后台,一个愣头青这么对我说。”她的声音平稳,“我当时觉得他在说梦话。但我信的,从来不是他说的那个‘特效’,甚至不是‘技术’。”她顿了顿,“我信的,是说出这句话的,这个人。”
陈默迎着她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阳光照在他半边脸上,细小的皱纹显得格外清晰。“你的投资,”他说,“投进来的,从来不只是钱。是比钱更重的东西。”
沈如月这时抱着她那台天蓝色的接收器走了过来,动作有点大大咧咧,却小心翼翼地把机器放在了长桌的空位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喏,第七版。重点优化了火星方向特定编码波段的捕捉稳定性和信噪比。”她用下巴点了点机器,语气随意得像在说今天的早饭,“要是再出毛病,可别找我返工,说明书自己看。”
学生癸看着她那副“爱用不用”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沈工,那你总得教教我怎么维护吧?”
“想得美。”沈如月冲他翻了个白眼,那动作让她看起来年轻了不少,“等你什么时候不靠老师指点,独立设计出第一套完整的信号处理系统,再来跟我谈‘教’字。”
陈默的目光转向沈如月,眼神里带着一种久远的回忆和温和。“你师父当年……没说错。我这个人,对身边的人来说,确实是个‘麻烦’。”
沈如月闻言,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格外灿烂、甚至有点没心没肺的笑容,她扬起声音,带着点故意的张扬:“可不是嘛!但麻烦又怎么样?我师父还说,大海航行靠舵手,可没说舵手不能同时是个——”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陈默,眼里闪着光,“——最大的‘海王’啊!”
说完,她自己先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这笑声像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房间里某种沉滞的气氛。连学生癸都跟着低笑起来,林晚晴的嘴角也弯起了一个无奈的弧度。
屋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松快了许多,流动了起来。
陈默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长桌边的每一个人——沉稳笃定的学生癸,张扬不羁的沈如月,精致干练的林晚晴。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苏雪身上。
她一直安静地站在进门处的左侧,离他最近,却又仿佛保持着某种习惯性的距离。她双手自然地交叠在身前,晨光在她米色的风衣上镀了一层柔和的边。她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平静,像深秋的湖水,不起波澜,却能映照出一切。
“谢谢你,”陈默看着她,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也更清晰,“这么多年,一直……替我守着那些图纸,那些还没成形的念头,那些可能永远也见不了光的数据。”
苏雪轻轻地、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她的嘴唇微微抿紧,眼角的细纹在光线下似乎深了一瞬,泛起一点不易察觉的红。她没有说话,只是将原本交叠的手抬起一只,轻轻按在了冰凉的实木桌角上。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陈默收回了视线,仿佛不忍再看。他走回桌边,拿起了学生癸之前一直在摆弄的那个金属量子通信模型。模型入手冰凉而沉实,底部的“原型001”编号刻痕摩挲着指腹。
学生癸见状,立刻站起身来,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接。
陈默却用另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伸过来的手腕,动作很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然后,他将那个冰凉的金属模型,稳稳地、郑重地,塞回了学生癸摊开的掌心里。
“这个,”陈默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是要交还给我保管的。它是种子,是火把,是要交给所有直到今天、直到未来,还在仰望星空,还在心底认真地问着‘我们到底能不能?’的那些人的。”
学生癸低下头,看着静静躺在自己掌心、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模型。他的手指先是有些僵硬,然后,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收拢,最终将它紧紧地、牢牢地攥在了手心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
“有人曾经问过我,”陈默后退半步,环视着房间里这些陪伴他走过最难岁月、也即将走向更远未来的面孔,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这一生,折腾了这么大一圈,最让你觉得……骄傲的,是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逐一掠过苏雪沉静的脸,林晚晴锐利的眼,沈如月不服输的眉梢,最后定格在学生癸紧握着模型、微微颤抖的手上。
“不是那枚终于自主流片的芯片,不是那颗顺利入轨的量子实验卫星,甚至不是刚刚连通火星的那一束信号。”他缓缓摇头,声音里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疲惫与释然,“我最骄傲的,是当我回过头时,看见我身后……站着你们。”
他转过身,再次走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房间里所有的人,也背对着已经完全跃出地平线、光芒万丈的朝阳。炽烈的阳光从他背后毫无遮拦地涌进来,将他的影子投在对面空白的墙壁上,拉得很长、很长,轮廓分明,像一个沉默的纪念碑。
“桃花劫,终了。”他对着窗外无垠的蓝天,又说了一遍,这一次,语气是彻底的平静,宛如风暴过后的海面,“而科技之路,永恒。”
林晚晴听完,什么也没说。她只是伸手,取下了自己左耳上那枚造型别致、价格不菲的钻石耳钉,又取下右耳的,一起轻轻放进她那个小巧的手提包里。然后,她站起身,动作利落地整理了一下原本就一丝不苟的西装领口和袖口,拿起包和手机,转身,径直向门口走去。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
走到门口,她握住门把手,停顿了半秒,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
“我下部电影,名字定了,就叫《科学家》。”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走廊里隐约传来的声响。
沈如月看着关上的门,挑了挑眉,然后转身,用力拍了拍学生癸的肩膀,力道大得让癸趔趄了一下。“听见没?大明星要拍你们了。”她笑嘻嘻地说,然后指了指桌上那台天蓝色的接收器,“这玩意儿,以后就归你管了。我可说清楚,它要是哪天‘砰’一声炸了,算你的,跟我可没关系。”
“它不会炸。”学生癸稳住身体,抱着模型,很肯定地说。
“会不会炸,试了才知道。”沈如月笑得更欢了,她不再站到窗边,而是后退两步,自然地站到了学生癸的身边,两人并排而立,面对着窗前的陈默和苏雪。
陈默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窗外。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天空是一片毫无杂质的、澄澈的蔚蓝,几缕薄云被染上了金边。
苏雪走到他身旁,保持着一步的距离。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她侧着脸,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清晰轮廓的侧脸,那上面有经年累月的风霜痕迹,也有此刻近乎透明的平静。她看了很久,才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你终于……不用再一个人扛着所有东西往前走了。”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望着窗外,过了几秒钟,才说:
“也不是一个人。”他的声音很平缓,“从一开始……就不是。”
苏雪听了,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终于落定的释然。她低下头,抬起手,开始整理自己风衣的袖口。动作很慢,很细致。袖口被翻起一点,露出手腕上一块款式很旧、表盘已经有些模糊的机械手表。皮质的表带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金属扣环也看得出更换过的痕迹。
学生癸这时举起了手中紧握的模型,手臂伸直,将它高高举过头顶。清晨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射在金属表面上,那些复杂的刻纹瞬间被点亮,反射出无数细碎而耀眼的光斑。一道最亮的光斑,恰好打在了会议室雪白的天花板上,微微晃动着。
“老师。”学生癸的声音响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发向深空的信号,突然断了,再也接不上了……怎么办?”
陈默没有回头,声音顺着阳光传来,平稳而笃定:
“那就重新发。”
“一次不行,就十次。一天不行,就一年。十年不行,就三十年。”
“可万一……”学生癸的手臂有些发酸,但他依然举着模型,光斑在天花板上晃动,“万一很久很久以后,已经没有人……在另一端等着接收我们的信号了呢?万一星空那边,始终只有沉默?”
这一次,陈默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说:
“会有人收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时间的信念。
“只要这个星球上,还有一个人,愿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抬起头,认真地看一会儿天,心里生出一点点好奇,或者一点点不甘……那么,我们发出的信号,就一定会有人接收,也一定会有人,接着发下去。”
学生癸没有再问。他慢慢放下了手臂,将模型重新抱回胸前,贴在心口的位置。他站得笔直,像一棵正在努力扎根、向往天空的树。
沈如月不知何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多功能精密螺丝刀,蹲下身,开始拧那台天蓝色接收器侧面的固定螺丝。“啧,第三号温度传感器的实时读数还是偏高,环境适应性测试没做透。”她一边拧一边嘀咕,“得把导热硅脂再涂均匀点,或者干脆换个位置。你来调还是我来?”
“我试试。”学生癸把模型小心地放在桌上,凑了过去。
苏雪看着那两个立刻埋首于设备细节中的年轻人,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终于漾开了一些。她转过身,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轻轻地放在会议桌空着的位置上。
文件的封面是标准的宋体字,标题是:“‘启明’系列核心知识产权托管与传承协议”。下方,是几栏签名处。最前面一栏,已经签好了一个清秀而有力的名字——苏雪。
“从今往后,所有类似的文书、流程、法律事务,”她抬起头,看向陈默的背影,声音清晰而平静,“都由我来处理。你们,只管向前看,做你们该做的事。”
陈默终于从窗前转过身,看向她,目光深邃。
“你不累吗?”他问,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累。”苏雪回答得很快,也很坦然,她的目光毫不避让地迎着他,“但值得。”
陈默看了她几秒钟,没有再说什么。有些话,不必说透。
阳光已经彻底铺满了整个房间,驱散了最后一丝角落里的阴影。墙上的电子钟,无声地跳动着数字:09:17。
学生癸和沈如月头碰头地忙活了一阵。沈如月指点着,学生癸操作着。最后,学生癸按下了接收器侧面一个绿色的测试键。
“嗡——”
一阵极其轻微、但稳定持续的蜂鸣声从接收器内部传来。紧接着,正面那块小屏幕亮了起来,幽绿色的背景上,一个明亮的光点开始有规律地闪烁,一下,又一下,稳定而坚韧。
“自检通过,信号链路模拟正常。”学生癸盯着屏幕,报告道。
沈如月也凑过去看实时滚动的底层数据流。“嗯,基准噪声比上周测的那版又低了两个点,稳定性确实上来了。”
“不过长时间满载运行的话,主处理单元的理论温升还是有点高,功耗需要再优化。”学生癸指着屏幕上的一行参数。
“简单,加一组我新设计的微流道散热片。”沈如月说得轻松,“用我那套新搞出来的高导热复合金属材料,重量增加不到百分之五,散热效率能提百分之四十。”
“你什么时候弄出来的新材料?”学生癸惊讶。
“昨天晚上。”沈如月眨眨眼,脸上露出一丝狡黠和得意,“灵感来了睡不着,就在实验室里顺手做了几组测试。小改进,不值一提。”
陈默这时走了过来,俯身看向那块闪烁的屏幕。跳动的绿色光点,在他平静的眼眸里映出小小的倒影。
“这个脉冲频率,”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和第一次成功接收到火星回传信号时,记录下的基准频率,几乎完全一致。”
学生癸抬起头:“要……要再完整模拟一次‘首通’流程吗?从发射到接收全链条?”
“不用。”陈默直起身,摇了摇头,“历史只需见证一次。现在,我们每一次发出的信号,都是新的,都是我们自己在创造未来。”
他伸出手,越过学生癸的肩膀,按下了控制面板上另一个红色的按钮——那是“模拟发射”键。
屏幕上的画面立刻发生了变化。原本单一、有规律闪烁的绿色光点,骤然变成了连续不断的脉冲流,像一道奔涌的绿色星河,在屏幕上快速划过。
几乎在同一时刻,放置在房间另一角、处于待机状态的备用接收器,发出了“嘀”的一声清脆提示音,屏幕自动亮起。
“收到模拟回应信号。”沈如月立刻看向备用机。
“信号延迟模拟值……二十二分四十五秒。”学生癸快速读出备用机屏幕上跳出的参数,“与理论值误差小于千分之三。模拟精度很高。”
“和上次真实接收到的延迟数据,几乎一样。”陈默说,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不,不完全一样。”学生癸摇头,指着主屏幕上更复杂的波形图,“这次我们在模拟发射的编码里,嵌入了新设计的四重交叉校验算法和抗干扰冗余段。你看,回应信号的波形结构,虽然延迟模拟一致,但细节丰度提升了至少一个量级。”
“很好。”陈默点头,目光里流露出赞许,“那么,下次真正的深空测试,可以尝试加入新的内容了。”
“您想传输什么?还是文本和音频吗?”沈如月问。
“可以试试图像。”陈默说,“不需要太复杂,一张静态照片就足够。”
“哪张照片?”沈如月追问。
陈默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目光似乎飘向了很远的地方,又或者,是飘回了很久以前。
“就用……那张吧。”他说,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实验室里,那台旧示波器旁边,墙上贴着手写公式纸条的那张。”
“您……还留着那张照片的底片?或者高清电子版?”学生癸有些意外。
“抽屉里,一个旧铁盒子里。”陈默说,语气寻常,“底片,洗出来的照片,还有后来扫描的电子文件,都在。搬过几次家,有些东西丢了,这些没丢。”
沈如月听了,笑了起来,笑声清脆:“陈老师,您这可真是……一点‘历史包袱’都舍不得扔啊。”
“不是舍不得扔。”陈默看向她,目光沉静,“是有些东西……不能忘。”
学生癸已经开始在控制终端上录入新的编码参数和图像压缩协议。“下一次可用的深空发射窗口,根据轨道计算,在七十二小时之后。”
“准时发射。”陈默的指令简洁明了。
“您……要亲自在指挥中心吗?”学生癸问,带着一丝期待。
“不一定。”陈默的回答出乎意料,“但我确信,它会成功。”
“为什么?”这次连沈如月都好奇了。
“因为……”陈默顿了顿,目光掠过房间里的一切,掠过这些年轻而专注的面孔,掠过窗外无垠的蓝天,“因为我‘见过’。”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它……早就已经发生了。”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只有设备运行时风扇的低鸣,和窗外极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背景音。
苏雪走到他身边,递过一杯温水。杯壁温热,驱散了些许秋晨的凉意。
“你总是这样。”她看着他接过水杯,轻声说,“好像早就知道了答案,却要陪着所有人,一步一步地把题目做完。”
“说了答案,过程就没意思了。”陈默喝了一口水,水温刚好。
“可你今天说了很多。”苏雪说,“关于过去,关于人,关于‘劫数’。”
“我说的,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实。”陈默放下水杯,“不是预言,也不是剧透。”
“那……未来呢?”苏雪看着他,眼神深邃,像是想从他平静的面容下看出些什么,“那些‘还没发生’的事……你还‘看’得见吗?”
陈默沉默了片刻。
“偶尔。”他承认,目光有些游离,“像隔着毛玻璃看远处的光,或者……睡醒前最后一个清晰的梦。画面一闪而过,抓不住细节,只有一种……感觉。”
“看到什么了?”苏雪问,声音更轻了。
“很多。”陈默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房间里忙碌的学生癸和沈如月身上,又掠过桌上那份协议,最后回到苏雪脸上,“更大的基地,更远的飞船,陌生的星球……还有……你们。”
“我们?”
“嗯。”陈默很轻地点了一下头,“都在。穿着不同的衣服,也许有了白发,但眼神没变。站在一起,看着比火星更远、更黑暗的地方。”
苏雪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阳光在她脸上移动,照亮了她眼角的细纹和眸中复杂的光。
“那你呢?”她终于问出这句话,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那些画面里……你在哪儿?”
陈默没有回答。
他转过身,重新面向窗外。阳光此刻正盛,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光滑的会议桌面上。那个001号金属模型的影子,被拉得斜斜的,边缘清晰,正好落在苏雪刚刚放下的那份“知识产权托管协议”的封面上,盖住了标题的几个字。
光与影,过去与未来,责任与托付,在此刻,在这个洒满阳光的房间里,无声地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