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州半岛的秋日带着奇异的暖意,赤坎港的椰子树还挂着饱满的果实,海风卷着甜香掠过新垦的稻田。赵信站在田埂上,看着农师正教珠崖部的族人使用曲辕犁——那犁在中原改良过,转弯时比直辕犁省力三成,此刻正被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稳稳驾着,翻起的泥土里混着细碎的贝壳,是海水退去后留下的痕迹。
“将军,码头那边来了几个‘商人’,说是琼南来的,想换铁器。”亲兵的声音带着几分警惕,“看他们的脚底板,全是老茧,不像走商路的,倒像常年爬山的。”
赵信笑了笑,手里的稻穗沉甸甸的——这是珠崖部送来的“试种粮”,用中原稻种和本地稻杂交,穗粒比寻常稻子多了三分之一。“让他们来田里,我正好缺几个帮手。”
半个时辰后,五个穿着粗麻布短打的汉子被领到田边。为首的青年身材壮实,额头上绑着红布带,上面绣着个火焰纹样——赵信认得,那是琼南俚部落的图腾,传说他们崇拜火山,认为火焰能带来力量。
“客人从琼南来?”赵信递过去一碗凉茶,茶汤里飘着几片薄荷叶,是本地特有的解暑良方,“那边的火山稻快熟了吧?听说今年雨水足,收成该不错。”
为首的青年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火山稻是俚部落的特产,只在琼南的火山灰土壤里生长,外人很少知晓。他攥紧了腰间的藤编钱袋,那里面装着几枚贝壳币,是他们临时找来充样子的。
“是……是啊。”青年的声音有些发紧,“我们首领让……让我们来看看,铁器怎么换。”
赵信没戳破,指着远处的工坊:“换铁器得先看你们有什么。不过今天不急,先帮我把这亩地的稻子割了,管饭,还能学两手新法子。”
五个汉子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跟着农师拿起了镰刀。他们的动作透着生涩,显然不常干农活,但握刀的手势却很标准——那是常年用砍刀劈柴、狩猎练出的架势。赵信看在眼里,让人把最锋利的“月牙镰”递过去:“试试这个,比你们的砍刀轻,割稻子不费手腕。”
为首的青年接过镰刀,只见那刀刃弯如新月,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木柄缠着防滑的椰壳纤维。他试着割了一丛稻子,“唰”地一声,稻穗齐刷刷落下,比他腰间的石刀快了不知多少倍。
“这铁……真够利的。”青年的语气里带着惊叹,他身后的同伴也纷纷拿起镰刀试手,田埂上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割稻声。
日头偏西时,五人跟着赵信去了工坊。那里正热火朝天地赶制农具,铁匠炉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风箱“呼嗒呼嗒”地响,像在模仿琼南的山风。一个老师傅正教珠崖部的匠人淬火——把烧红的铁犁头猛地浸入海水里,“滋啦”一声腾起白雾,铁面瞬间凝出青黑色的坚层。
“这叫‘水淬法’,”赵信指着冷却后的犁头,“比用油淬的硬三成,在你们琼南的火山岩地里耕地,半年都磨不钝。”
为首的青年伸手想摸,又触电般缩了回去。他看到工坊墙角堆着小山似的铁锄,每把锄头上都刻着个小小的“宋”字,锄刃闪着光,比部落里世代相传的青铜锄亮得刺眼。
“这些……都能换?”他忍不住问,喉结滚动着——琼南的俚部落缺铁,一把铁刀要十个壮汉猎三个月的山猪才能从珠崖部换来,还常被克扣斤两。
“不仅能换,还能学做。”赵信让铁匠递来一块熟铁,“你们的火山灰里含铁量高,我们的工匠可以去琼南,教你们建熔炉,自己炼自己打,不用再求人。”
晚饭摆在工坊的空地上,木桌拼成长长一列,端上来的菜让五个汉子瞪大了眼睛:红烧海鱼用青花瓷盘装着,鱼肉嫩得能透光;蒸椰子饭里混着虾仁,香气直往鼻子里钻;还有一盆绿莹莹的野菜,据说是农师新种的“空心菜”,在琼南的湿热气候里长得格外旺。
“尝尝这个。”赵信给为首的青年夹了块鱼,“用你们琼南的石斑鱼做的,加了中原的酱油,比用火烤着吃更鲜。”
青年咬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鱼肉的鲜甜混着酱油的醇厚,比部落里简单的火烤吃法多了好几重滋味。他偷偷看了眼同伴,发现他们也吃得狼吞虎咽,脸上的警惕早已被食物的香气冲散。
酒过三巡,赵信说起琼南的气候:“那边的太阳毒,雨水也勤,种水稻得挖深沟排水,不然根会烂。但种甘蔗正好,你们的火山土肥,甘蔗能长到一人高,榨出的糖比中原的甜。”他让人拿来几张图纸,上面画着甘蔗榨汁机,“这东西用牛拉着转,一天能榨十担甘蔗,比人力快十倍。”
为首的青年接过图纸,手指抚过画着齿轮的地方——那结构他从未见过,却能看出其中的巧妙。他突然放下筷子,对着赵信深深一揖:“实不相瞒,我们不是商人,是琼南俚部落的哨兵。首领听说珠崖部归降了,让我们来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像传言里那样,不抢东西,还教本事。”
赵信并不意外,给他满上酒:“现在信了?”
“信了。”青年的声音很沉,“我们部落的孩子冬天没棉衣穿,老人缺盐吃,首领不是不想归降,是怕……怕你们像以前来的海盗那样,抢了东西就走。”他从怀里掏出块黑曜石,上面刻着火焰图腾,“这是我们的信物,首领说,若将军真能帮我们建熔炉、教种甘蔗,俚部落愿……愿年年进贡火山稻。”
赵信接过黑曜石,石面冰凉,刻痕里还沾着火山灰的粉末。他想起白日里看到的稻田,想起工坊里的铁器,突然对青年说:“明天我派艘船送你们回去,带些稻种和甘蔗苗,再让两个农师跟着,先帮你们选块地试种。”
青年猛地抬头,眼里闪着光:“真的?”
“自然。”赵信指着窗外的星空,“你们琼南的星星和这里的一样亮,种出来的粮食、炼出的铁器,也该一样好。”
第二日清晨,送俚部落哨兵返程的船起锚了。货舱里装着二十斤新稻种、五株甘蔗苗、两把月牙镰,还有农师写的《热带作物种植要诀》,上面详细记着:“琼南多雨,甘蔗田需高畦深沟;火山土偏酸,可掺贝壳灰中和;水稻选早熟种,避开台风雨季……”
赵信站在码头,看着船影渐渐消失在海峡尽头。亲兵问:“将军就这么信他们?万一他们是诈降呢?”
“诈降也不怕。”赵信望着琼南的方向,那里的热带雨林在晨光中泛着墨绿,“稻种撒下去会发芽,铁器用起来会顺手,尝到甜头的人,不会愿意再回到以前的日子。”
码头上的椰子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像在应和他的话。远处的稻田里,珠崖部的族人正用新学的法子脱粒,谷粒落在竹筐里,发出“簌簌”的声响,像一串细密的约定,连接着雷州半岛的泥土与琼南的火山岩,连接着中原的技术与部落的渴望,在这片湿热的土地上,悄悄埋下信任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