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云梦地界，玉泽并未带着魏无羡和薛洋远遁深山，而是取道前往姑苏。
一路行来，魏无羡显得比往日沉默许多。那日莲花坞前的对峙、虞紫鸢锥心刺骨的“道歉”、以及江枫眠最终的承认，都像沉重的烙印刻在他心上。
委屈得以洗刷，但某种关于“家”的模糊幻想，也彻底碎裂。他时常会看着自己的手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玉泽将他的情绪尽收眼底，并不多言，只是在他夜间惊醒时，会默默递上一杯温水，或是于途经风景秀丽处，稍作停留，让山风流水涤荡他心中的郁气。
而薛洋，这一路上，则始终保持着一种疏离的、看戏般的态度。他就像一只警惕的野猫，蜷缩在自以为安全的距离外，冷眼打量着玉泽和魏无羡的互动。
玉泽给他的糖，他照单全收，吃得毫不客气，但除此之外，几乎不主动交谈。魏无羡情绪低落时，他更是懒得搭理，只觉得这小鬼矫情又麻烦。
他的世界很简单，拳头和甜食是硬道理，其他的情感纠葛，在他看来既无用又可笑。
偶尔，在魏无羡被噩梦惊醒的夜晚，薛洋会被那细微的动静吵醒，他会不耐烦地啧一声，翻个身用被子蒙住头，心里暗骂：“吵死了！”
但某个瞬间，听着玉泽低沉温和的安抚声，以及魏无羡渐渐平稳的呼吸，他会莫名想起一些很久远、几乎被遗忘的、属于严冬街角的冰冷和饥饿感，那种无人问津的滋味……随即他又会狠狠甩头，将这莫名其妙的联想抛开，暗嗤一声：“关我屁事。”
直到有一次，途经一处城镇，薛洋习惯性地顺手牵羊，摸走了路边小贩摊子上的一包精致糕点。他动作娴熟，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被玉泽一眼看穿。
玉泽没有当场拆穿，而是在离开城镇后，于僻静处叫住了他。
“薛洋。”
薛洋心里一紧，面上却故作无辜，叼着糖棍歪头：“干嘛？”
玉泽伸出手，掌心朝上，目光平静无波：“拿出来。”
薛洋眼神闪烁了一下，还想狡辩，但对上玉泽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那点小心思瞬间无所遁形。
他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那包糕点，丢还给玉泽，嘴里嘟囔：“小气，不就是点吃的……”
玉泽接过糕点，却没有收起来，而是看着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想要，可以直言。偷窃，非君子所为，亦会为你招致祸端。我既带你离开，便不会短你吃穿，但有些底线，需得遵守。”
薛洋梗着脖子，不服气地顶撞：“谁要当君子！以前没人管我，我不也活得好好的！”
“以前是以前。”玉泽的声音依旧平稳，“现在，我管。”
这句话说得理所当然，没有斥责，没有厌恶，只是一种简单的陈述。薛洋愣住了，他看着玉泽，想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虚伪或施舍，却只看到一片沉静的玉色。
玉泽没有再多说，将那份糕点重新递还到他面前：“若还想吃，下次，告诉我。”
薛洋盯着那包糕点，又看看玉泽，第一次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在翻涌，不是愤怒，也不是被看穿的羞恼，而是一种……他无法形容的别扭。最终，他还是粗鲁地一把抓过糕点，恶声恶气地说：“知道了！啰嗦！”
但从那之后，他再没有偷过东西。玉泽每日都会给他和魏无羡准备足够的零嘴，有时是糖，有时是别的点心，从未短缺。
魏无羡情绪逐渐好转后，又开始恢复了些许活泼。他见薛洋总是一个人待在旁边，便会主动凑过去搭话，哪怕十次有八次得到的是薛洋不耐烦的嘲讽或干脆无视。
“薛洋，你看那只鸟，羽毛好漂亮！”
“吵死了，没见过鸟啊？”
“薛洋，你会玩打水漂吗？我教你啊！”
“幼稚！”
“薛洋，你尝尝这个，师父买的蜜饯，可甜了！”
“……还行吧。”
魏无羡似乎有种天生的韧劲和热情，并不因薛洋的冷脸而退缩。久而久之，薛洋虽然依旧嘴上不饶人，但偶尔也会在魏无羡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时，漫不经心地“嗯”一声，或者在他递过食物时，不再拒绝。
这一日，三人行至姑苏地界。但见远山含黛，云雾缭绕，与云梦的浩渺水泽迥然不同，一派清雅幽静的景象。
“师父，我们来姑苏做什么？”魏无羡看着不远处掩映在苍翠山林中的蜿蜒石阶，好奇地问道。
玉泽目光投向云雾深处，淡然道：“拜访故人，亦让你见识一下，何为仙门正统之礼仪规束。”
薛洋一听“礼仪规束”四个字，立刻做了个鬼脸，习惯性地就想唱反调：“规矩多的地方最没意思了。”这话脱口而出，带着他惯有的挑剔和不合作。
玉泽瞥他一眼，并未动怒，只是平静地给出选择：“你若不愿上去，可在山下城镇等候。”
薛洋眼珠一转。他确实讨厌规矩，但……让他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山下？他看了一眼玉泽和魏无羡，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丝不愿被丢下的感觉。
这感觉让他有些烦躁，却真实存在。他立刻改口，脸上又挂起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别啊师父！我去，我去！我保证不惹事！”
这句“师父”叫得依旧没什么敬意，但比起最初纯粹的利用和敷衍，似乎多了点难以察觉的、将其视为“可依附者”的认同。
三人沿着清幽的山径上行，到了云深不知处山门。经过通传，蓝启仁出来相迎。
进入云深不知处，感受到那几乎凝滞的安静和无处不在的规矩，薛洋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小声嘀咕：“这地方怎么跟坟地似的安静……”
当玉泽提出要让魏无羡留下听学时，薛洋先是惊讶，随即心里涌起一股隐秘的庆幸——幸好不是留我。
但紧接着，听到玉泽说“至于薛洋……他性子顽劣，就不便留在山中打扰了，我会带他在山下安置”时，薛洋心里那点庆幸，突然变成了一种微妙的、被排除在外的失落感。
虽然他自己绝对不想留下，但由玉泽这样直接地将他“剔除”出去，仿佛认定他就是一个只会惹麻烦的、不值得被纳入正轨的人，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他抿了抿嘴，低下头，用力咬碎了嘴里剩下的糖块，甜腻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却似乎带着点涩意。
当夜，山下彩衣镇客栈中。
玉泽对魏无羡谆谆教导，解释让他留在蓝家的缘由。薛洋在一旁听着，破天荒地没有插科打诨，只是默默玩着自己的手指。
他听着玉泽对魏无羡未来的规划和期许，那种明确的、负责任的安排，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没有人会为他这样打算，他的过去和未来，似乎都是一片混乱的灰色。
魏无羡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会好好学习。
玉泽摸了摸魏无羡的头，温和道：“不必担心，只是短期客居。待你学有所成，师父自会来接你。若有急事，也可传讯于我。”
这句“师父自会来接你”，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了薛洋沉寂的心湖。他偷偷抬眼，看向玉泽。
灯光下，玉泽的侧脸轮廓柔和，对待魏无羡的态度，是毋庸置疑的维护与关爱。薛洋心里那点因被“剔除”而产生的不舒服，奇异地消散了一些。他隐约意识到，玉泽不带他上山，或许并非嫌弃，而是一种……基于对他本性的了解和保护？避免他去那个规矩森严的地方受罪或者闯祸？这个念头让他心里微微一动。
次日，送魏无羡上山后，只剩下玉泽和薛洋两人。
薛洋本以为玉泽会立刻带着他离开，去做所谓“正事”，或者干脆觉得他是个累赘，想办法打发掉他。
然而，玉泽却看向他，问道：“接下来，你想去何处看看？”
薛洋愣住了。问他？征求他的意见？
他有些不确定地看着玉泽：“……问我？”
“嗯。”玉泽点头，“既然带你同行，你的想法，自然重要。”
一股极其陌生、带着点暖意的情绪，悄然漫上薛洋的心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想去哪里，想要什么。
他的存在，对大多数人而言，要么是麻烦，要么是工具，要么是可以随意忽视的背景。
他沉默了片刻，眼神中的玩世不恭褪去了一些，露出底下些许真实的茫然，但很快又被掩饰过去。
他扭开头，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随便。反正，跟着你就是了。”
这句话，不再是最初那种无所谓的敷衍，而是带上了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依赖和认可。
玉泽看着他那别别扭扭的样子，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并未点破。
“那便随我去岐山方向走一趟吧。”玉泽说道，转身向山下走去。
薛洋看着他的背影，这一次，没有太多犹豫，迈步跟了上去。脚步似乎比来时，要踏实了一点点。那一丝丝微弱的、名为“归属”的嫩芽，或许已在他荒芜的心田深处，悄然埋下了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