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戌时。
江宁府衙后街,一片死寂。
这里是寻常百姓绝不会踏足的地方,连更夫的梆子声都会刻意绕开。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潮湿的气息。
林羽背着一个半人高的大布包,准时出现在了停尸房那扇黑漆漆的后门前。
她抬手,轻轻叩了三下。
“吱呀——”
门开了一道缝,一个睡眼惺忪的衙役探出头,他看到林羽这身道姑打扮,又看了看她身后那个巨大的布包,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
“赵头儿交代过了,进来吧。”
衙役打着哈欠,将她引入了那片令人压抑的阴森之中。
一进门,一股混杂着腐朽木头与死亡的独特味道,便扑面而来,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停尸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将墙壁上的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昨日那名捕快赵大虎,和一名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的老者,早已等候在此。
老者穿着一身麻布短褂,双手拢在袖中,靠着墙闭目养神,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已麻木。
他便是这江宁府衙里,当了四十年差的老仵作,孙伯。
停尸房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冰冷的停尸床。
床上,静静地躺着一具用白布覆盖的尸体,勾勒出一个年轻女性的纤细轮廓。
赵大虎看到林羽,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他指了指那具女尸,言简意赅。
“就是她了,道长,开始吧。”
“嗯。”
林羽将背上那个巨大的布包,不紧不慢地放在了地上。
赵大虎和那一直闭着眼的老仵作,都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投了过去。
他们都很好奇,这么大一个包里,到底装了些什么法器。
林羽蹲下身,解开了布包的绳结。
她先是取出了一对红烛,一沓黄纸,还有一些金元宝形状的纸钱。
很正常,都是做法事该有的东西。
然后她又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由桃木雕琢而成的木鱼。
也正常。
接着,她从布包的最深处,缓缓地,抽出了一件长长的,通体乌黑,前端还带着一个黄铜大喇叭的物件。
唢呐。
看到这玩意儿的瞬间,赵大虎和孙伯,都愣住了。
两人面面相觑,脸上都写满了同样的困惑。
做法事,带唢呐?
这是什么路数?
寻常做法事,不都是敲敲木鱼,念念经文,走个过场就完事了吗?
怎么还自带配乐的?
林羽没有理会两人那见了鬼一样的神情。
她将唢呐仔细地擦拭了一遍,然后走到停尸床前,点燃了那对红烛。
昏黄的烛光,映照着那张盖着尸体的白布,气氛愈发诡异。
她没有立刻开始念经。
而是将那支唢呐,凑到了唇边。
深吸一口气。
“呜——”
一声悲凉到极致,仿佛能撕裂人灵魂的长音,毫无征兆地,在这间死寂的停尸房内,悍然响起!
那声音,凄厉,哀婉。
像是在深夜里啼哭的孤魂,又像是在向苍天控诉着自己的不甘。
赵大虎和孙伯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浑身一哆嗦,后背的寒毛,瞬间根根倒竖!
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
那唢呐的调子,便陡然一转。
变得高亢,激昂,却又带着一股令人心碎的悲怆!
曲调连绵不绝,时而如百鸟悲鸣,时而如万马齐喑。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把无形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人的心里,搅得人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
这曲子,他们听过。
是民间办丧事时,最常吹奏的《百鸟朝凤》。
可他们从未听过,有人能将这首曲子,吹奏出如此惊心动魄,如此撼人魂魄的意境!
这已经不是在吹曲子了。
这分明是在用生命,用灵魂,在演绎一场盛大而又悲壮的送别!
赵大虎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他只是想花三两银子,请个人来给无名尸走个过场,念几句经文,好让自己交差。
可眼前这位道姑,这架势,这派头,这专业程度……
这哪里是走过场!
这分明是把这场廉价的法事,当成了给王侯将相出殡的国丧来办了!
那一直靠在墙边,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老仵作孙伯,此刻也缓缓睁开了他那双浑浊的老眼。
他看着那个正全情投入,吹奏着唢呐的坤道,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
他当了四十年仵作,送走的尸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各种各样的法事,他也见过不下百场。
可没有一场,能像今天这样,只用一首曲子,便将这生离死别的气氛,渲染到了极致。
一曲奏罢。
余音绕梁。
整个停尸房,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对红烛,在静静地燃烧,烛泪滑落,凝固成琥珀般的形状。
林羽缓缓放下唢呐。
她拿起那个桃木鱼,左手持鱼,右手拿槌。
随即,她迈开脚步,开始围绕着那具女尸,不紧不慢地踱步。
她的步伐很奇特,时而向前三步,时而后退两步,时而又在原地画出一个玄奥的圆弧,仿佛在遵循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古老的规律。
“咚,咚,咚……”
木鱼被有节奏地敲响。
那声音清脆,空灵,仿佛能洗涤人心中所有的杂念。
与此同时,她的口中,开始唱诵起一段玄奥无比的经文。
“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元始上帝,说经一遍,诸天大圣,同时称善……”
她的声音,清越悠扬,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那经文的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某种大道神韵,虽然赵大虎和孙伯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就是感觉,异常的“高级”,异常的“专业”。
这和他们以往听过的那些,和尚道士们念诵的,简单直白的往生咒,完全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
随着她的唱诵与踱步。
整个停尸房内的气氛,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那股阴冷潮湿的气息,似乎在渐渐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庄严与神圣。
林羽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节奏里。
起坛、诵经、踏罡、布气……
一套完整的天庭正统超度科仪,在她手中被行云流水般地施展了出来。
在赵大虎和孙伯眼中,这位坤道时而手掐玄奥法印,对着虚空遥遥一指。
时而又从怀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口中念念有词,随即符箓无火自燃,化作一缕青烟,融入空气之中。
整个过程,充满了神秘而又庄重的仪式感。
“唱、念、做、打”,样样俱全。
这哪里是三两银子能请来的法事!
赵大虎已经彻底看傻了。
他那颗市侩的,只想着捞点油水的心,此刻充满了无与伦比的震撼与……愧疚。
三两银子……
他感觉自己这三两银子,简直就是对眼前这位“得道高人”的,一种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