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赵山河的体力终于到了极限。
他背着陈峰,在及膝深的雪地里跋涉了整整一夜。左臂旧伤处的疼痛已经从钝痛变成了撕裂般的锐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那是肺部过度负荷的征兆。双腿像灌了铅,每抬起一次都要用尽全身力气,然后重重砸进雪里,溅起混着冰碴的雪沫。
背上的陈峰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时,他会用干裂的嘴唇吐出几个字:“方向……偏了……往左……”或者“风声……不对……有埋伏……”。昏迷时,他会发出压抑的呻吟,身体烫得像块炭,偶尔剧烈咳嗽,咳出的痰液沾在赵山河肩头的棉衣上,在低温下迅速冻结成暗红色的冰片。
“队长……坚持住……”赵山河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既是对陈峰说,也是对自己说,“快到了……就快到了……”
但他心里清楚,距离黑石岭山谷至少还有十里。以现在的速度,至少还要两个时辰——而天,已经快亮了。
更糟的是,风向完全变成了东北风。风不大,但持续不断,卷着细雪像沙子一样打在脸上。陈峰在半清醒时说过,这种风“不对劲”,但具体怎么不对劲,他没力气解释。
赵山河又坚持走了约莫一里地,前方出现了一片稀疏的桦树林。他咬咬牙,决定穿过去——虽然树林里可能更危险,但至少能稍微挡挡风。
刚进树林没几步,背上的陈峰突然剧烈挣扎起来。
“放……放我下来……”陈峰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队长,你……”
“放我下来!”陈峰几乎是吼出来的,虽然声音不大,但那种决绝让赵山河无法拒绝。
他小心地把陈峰放在一棵桦树下,靠着树干。陈峰的脸色在晨光中苍白得可怕,嘴唇发紫,眼窝深陷,但眼睛却亮得异常——那是高烧和极度紧张共同作用下的病态光亮。
“听……”陈峰竖起一根手指,颤抖着贴在干裂的嘴唇上。
赵山河屏住呼吸。风声,雪落声,还有……一种很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嗡嗡声,像是很多昆虫在远处振翅。
“那是什么?”赵山河低声问。
陈峰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眼睛,似乎在集中最后一点精神思考。几秒钟后,他睁开眼睛,眼中是赵山河从未见过的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某种更可怕的东西的恐惧。
“飞机……”陈峰吐出两个字,“鬼子的……侦察机……”
“这种天气?”赵山河抬头看向天空。云层很低,灰蒙蒙一片,根本看不到飞机。但那嗡嗡声确实存在,而且越来越近。
“低空侦察……用声音定位……”陈峰断断续续地说,“他们……在确认目标……投放……快到了……”
“投放什么?”
陈峰没有回答,而是抓住赵山河的胳膊,力气大得不像个重伤之人:“快……发信号……警告营地……”
“什么信号?”
“火……烟……什么都行……让他们……立刻离开山谷……往高处跑……越快越好……”
赵山河明白了。虽然不知道具体威胁是什么,但陈峰的紧张感染了他。他立刻从怀里掏出火镰和引火物——一块浸了松油的破布,一些干燥的苔藓。但问题来了:在这种风雪天气里生火需要时间,而且生起火后,烟会被风吹散,不一定能被营地看到。
“用这个……”陈峰从怀里摸出最后一样东西——伊万给的那个小铁盒,里面还剩一点磺胺粉。他把粉末倒在雪地上,又从赵山河那里要来那颗清酒,洒在上面。
“点火……”陈峰命令。
赵山河划动火镰。一次,两次,第三次,火星终于引燃了浸油的破布。他把燃烧的破布扔向洒了酒和磺胺粉的雪堆。
轰的一声,蓝色的火焰窜起半人高——酒精和磺胺粉里的某些成分产生了剧烈反应。火焰虽然只持续了几秒钟,但在这灰白的晨光中足够醒目。
更重要的是,火焰产生的浓烟是黑色的,而且磺胺粉燃烧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刺鼻的气味。
“一次……不够……”陈峰喘着气说,“继续……间隔……三十秒……三次……”
赵山河照做。他撕下自己棉衣的内衬,浸上最后一点清酒,配合能找到的所有可燃物,又点了两次火。三次火焰,三次黑烟,在东北风中迅速升腾、扩散。
做完这些,两人都瘫坐在雪地里。赵山河累得几乎虚脱,陈峰则又开始剧烈咳嗽,这次咳出了更多的血。
“他们……能看到吗?”赵山河望着北方,声音里充满不确定。
“希望……能……”陈峰闭上眼睛,“现在……我们……也得走……”
“可是队长,你的身体……”
“爬……”陈峰睁开眼睛,眼神决绝,“我爬也要爬过去……”
赵山河看着陈峰,看着这个曾经在战场上如同战神般的男人,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却还要用爬的方式去救人。那一刻,他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但他知道陈峰说得对。如果那种未知的威胁真的存在,如果他们发出的警告没能被营地收到,那么他们必须亲自赶到,哪怕只是死在一起。
“我背你。”赵山河再次蹲下身。
这一次,陈峰没有拒绝。他太虚弱了,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了。
赵山河用最后的力量背起陈峰,走出桦树林,继续向北。他的脚步更加蹒跚,速度更慢,但他没有停。一步,一步,又一步。
天空中的嗡嗡声渐渐远去,但东北风还在吹。风里除了雪沫,似乎还带着某种奇怪的、微甜的气味,像是腐烂的花香混合着化学药剂的刺鼻。
陈峰在赵山河背上闻到了这种气味。他的身体猛然绷紧,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一个词:
“口罩!”
---
同一时间,黑石岭山谷营地。
林晚秋在天亮前打了个盹,但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全是陈峰——陈峰浑身是血地躺在雪地里,陈峰被鬼子包围,陈峰回头对她喊“快跑”……
她惊醒时,天已经蒙蒙亮。东北风从山谷入口灌进来,带着寒意和细雪。她起身检查伤员,小顺子还在高烧,老李的伤口情况更糟了,化脓的范围在扩大。
“林姑娘,你看那边。”负责放哨的战士突然指向山谷入口方向。
林晚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灰白的天空中,有三缕黑色的烟,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正从南方飘来。烟很细,距离很远,但那种黑色在雪白的背景下格外醒目。
“那是……”林晚秋心中一动。三缕烟,间隔规律——这是陈峰教过的紧急信号,意思是“极度危险,立刻撤离”。
“是队长!”大刘也看到了,声音激动,“一定是队长!他还活着,他在警告我们!”
营地瞬间骚动起来。伤员们挣扎着想坐起来,战士们抓起武器,所有人都看向林晚秋。
林晚秋的心脏狂跳。陈峰还活着,他在附近,他在发出警告。但警告的内容是什么?什么样的危险需要立刻撤离?
她快速思考着。东北风,黑色的烟从南方来,说明陈峰在南边。他发出这样的信号,说明危险正在逼近,而且是营地目前无法应对的危险。
“收拾东西,立刻撤离!”林晚秋当机立断,“往高处走,出山谷,往西边的山梁上撤!快!”
没有人质疑。三个月来,陈峰建立的权威和信任在这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战士们迅速行动,打包能带走的物资,抬起伤员,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十分钟。
就在队伍准备出发时,林晚秋突然停下了脚步。她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从东北风里飘来的,很淡,但确实存在。像是……像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但又混杂着某种甜腻的气息。
“林姑娘,怎么了?”大刘问。
“你闻到了吗?”林晚秋皱眉,“风里的味道。”
大刘用力嗅了嗅,摇摇头:“没有啊。就是雪和树的味道。”
林晚秋以为自己太紧张产生了错觉。她摇摇头,继续指挥队伍撤离。
队伍沿着山谷西侧的山坡向上爬。雪很深,坡度很陡,抬着伤员的战士格外艰难。林晚秋走在队伍中间,时不时回头看向山谷入口方向。
黑色的烟已经消失了,但那奇怪的气味似乎越来越浓。不是错觉,真的有一种化学药剂的味道,混合着……腐败的甜香。
“加快速度!”林晚秋喊道,“不要停!”
队伍拼命向上爬。伤员们的呻吟声、战士们的喘息声、踩雪声混杂在一起。山谷入口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谷底的那片营地逐渐变成几个小黑点。
就在队伍爬到半山腰时,山谷入口方向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不是一架,是好几架,低空飞来,声音震耳欲聋。
“卧倒!”大刘大喊。
所有人扑倒在雪地里。林晚秋趴在一个伤员身边,抬头看向天空。三架日军侦察机从云层下钻出来,几乎是贴着山谷的岩壁飞行,机翼上的警告旗清晰可见。
飞机没有投弹,也没有扫射,而是在山谷入口处盘旋了几圈,然后从机腹下抛洒出一些东西——不是炸弹,而是一团团白色的、雾状的东西,像是烟,但又比烟更浓,在风中迅速扩散。
那些白色的雾气被东北风裹挟着,涌进山谷,像一条巨大的、缓慢移动的白色蟒蛇,沿着谷底向深处蔓延。
“那是什么……”一个战士喃喃道。
林晚秋也不知道。但她本能地感到恐惧——那是比枪炮更原始的恐惧,像是动物面对天敌时的本能战栗。
白色的雾气越来越浓,逐渐笼罩了整个谷底。他们之前扎营的地方完全看不见了,只有一片翻滚的乳白色。奇怪的是,雾气只在谷底蔓延,并没有上升太多,像是被某种力量限制在了低处。
“继续爬!不要停!”林晚秋嘶声喊道。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知道必须远离它。
队伍继续向上攀爬。伤员们的状态越来越差,高海拔和剧烈运动让他们的呼吸更加困难。小顺子开始剧烈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
“林姑娘……我……我不行了……”抬着小顺子的一个战士喘着粗气说,“太重了……爬不动了……”
“换人!”林晚秋命令,“所有人都来帮忙!轮流抬!一个都不能落下!”
她自己也加入抬担架的行列。担架很沉,山路很陡,她的手臂很快就开始酸痛,但她咬牙坚持。陈峰在看着,她不能放弃,不能丢下任何一个人。
队伍终于爬到了山梁顶部。这里地势相对平缓,风更大,但视野开阔。林晚秋让大家暂时休息,她则走到山梁边缘,看向下方的山谷。
眼前的景象让她浑身冰凉。
整个山谷谷底已经完全被白色雾气笼罩,像一锅煮沸的牛奶。雾气还在缓慢翻滚,偶尔露出一小块地面——他们之前扎营的地方,那些没带走的杂物、熄灭的篝火、简易窝棚的骨架,都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更可怕的是,雾气笼罩的区域,所有植物——那些枯草、灌木、甚至一些常青树的枝叶——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变黑。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烧过,又像是被极致的严寒冻死。
“毒……毒气……”一个老兵颤抖着说,“鬼子放毒气了……”
林晚秋想起了陈峰曾经提到过的东西——日军的化学武器,毒气弹,芥子气,路易氏剂……那些能让皮肤溃烂、肺部灼伤、在痛苦中慢慢死去的恐怖武器。
“所有人检查身体!”她立刻命令,“有没有接触那些雾气?有没有闻到奇怪的味道?有没有眼睛刺痛、皮肤发痒?”
战士们互相检查。幸运的是,由于撤离及时,没有人直接接触到雾气。但有几个战士说,在爬坡时确实闻到了那种甜腻的气味,眼睛有点干涩,喉咙有点痒。
林晚秋的心沉了下去。间接接触也可能中毒,只是程度较轻。她现在没有药品,没有解毒剂,甚至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
“清点人数!”她强迫自己冷静,“检查伤员情况!”
队伍总共二十三人,全部都在。但伤员的情况恶化了——不仅是因为劳累,那些接触了雾气的人开始出现症状:咳嗽加剧,眼睛红肿,皮肤出现红疹。
小顺子最严重。这个少年已经意识模糊,呼吸急促得像拉风箱,脸上和手上都出现了细小的出血点。
“林姑娘……我冷……”小顺子喃喃道,身体却在发烫。
林晚秋握着他的手,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她知道这是什么症状——败血症,感染已经进入血液。没有抗生素,在这种环境下,他撑不过今天。
“坚持住,小顺子。”她哽咽着说,“队长快来了,他会有办法的……”
可是队长在哪里?他还活着吗?他看到了那三架飞机吗?他知道山谷里发生了什么吗?
林晚秋望向南方。风雪已经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远处的山林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任何人影。
陈峰,你在哪里?
---
山谷南侧五里,桦树林边缘。
赵山河背着陈峰,终于爬上了一处相对较高的土坡。从这里,可以隐约看到黑石岭山谷的轮廓——以及谷底那一片诡异的白色雾气。
“那……那是什么……”赵山河喘着粗气,声音里充满震惊。
陈峰没有回答。他死死盯着那片雾气,脸色从苍白变成了死灰。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细菌……气溶胶……”他喃喃道,“他们……真的用了……”
“什么菌?”赵山河听不懂。
“鼠疫……炭疽……或者……新的变种……”陈峰每说一个词,呼吸就更困难一分,“通过空气传播……吸入感染……死亡率……”
他没说下去,但赵山河明白了。那片白色的雾气,是比枪炮更可怕的武器,是看不见的死神。
“营地……他们……”赵山河的声音在颤抖。
陈峰看向山谷西侧的山梁。视力所限,他看不到人影,但他相信林晚秋——如果她看到了他发出的信号,如果她及时撤离,现在应该在那个山梁上。
“往那边走……”陈峰指着山梁方向,“他们还活着……必须……尽快汇合……”
“可是队长,你……”
“走!”陈峰几乎是吼出来的。
赵山河咬咬牙,再次背起陈峰,朝着山梁方向前进。这一次,他不再保存体力,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奔跑。雪地湿滑,他摔倒了三次,每次都立刻爬起来,检查陈峰的情况,然后继续跑。
陈峰在颠簸中几乎昏厥,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思考着对策。
细菌武器,空气传播,山谷地形……幸运的是,东北风,山谷西侧是上风向,如果营地及时撤到山梁上,应该没有直接暴露在气溶胶中。但间接感染呢?风会携带微量的病原体,接触者可能会感染,只是剂量较低,发病较慢。
需要隔离。需要消毒。需要抗生素——磺胺类可以对抗部分细菌,但如果是鼠疫杆菌变种,普通的磺胺可能无效。
还有时间。从投放到现在不到一个时辰,如果是鼠疫,潜伏期至少六小时,症状出现需要更久。他们还有时间采取措施。
前提是,他们能及时汇合。前提是,林晚秋手里还有药品。前提是,感染的剂量不高。
太多的前提,太多的不确定。陈峰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来自未来的知识让他知道威胁是什么,但民国落后的医疗条件让他几乎无能为力。
他能做什么?用火烧?用石灰消毒?隔离感染者?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唯一真正有效的,是抗生素,是这个时代还未广泛应用的青霉素。
等等。青霉素……1928年弗莱明已经发现了青霉素,但大规模生产要到1940年代。现在1935年,苏联有没有实验室在研究?美国呢?英国呢?
就算有,他们也拿不到。远水解不了近渴。
陈峰的思绪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这次咳出的血更多了,溅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队长!”赵山河停下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别吓我……”
“没事……”陈峰擦了擦嘴角,“继续……走……”
赵山河红着眼睛,继续前进。他能感觉到背上的陈峰越来越轻,也越来越冷——那是失血过多和体温过低的征兆。他知道队长在硬撑,知道每一分钟都在消耗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但他不能停。停下来,队长会死,营地的人可能也会死。只有汇合,只有大家一起,才有一线生机。
又走了约莫两里地,前方出现了陡峭的山坡。赵山河抬头看去,山坡顶端就是山梁,但坡度太大,背着人根本上不去。
“队长,我们得绕路。”赵山河说。
“没时间了……”陈峰看着山坡,“你……先上去……找他们……我……在这里等……”
“不行!我绝不能丢下你!”
“这是命令!”陈峰用尽最后的力气吼道,“上去!告诉他们情况!让他们做好隔离准备!然后……带人下来接我……”
赵山河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他知道陈峰说得对,但他做不到把重伤的队长独自留在雪地里。
“快去!”陈峰推了他一把,虽然力道很轻,“每一秒……都可能有人感染……快去!”
赵山河看着陈峰,看着这个浑身是血、发着高烧、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男人,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那一刻,他明白了——队长不是在逞强,不是在牺牲自己,而是在用最后的力量,做最理性的选择。
“等我。”赵山河只说了两个字,然后转身,朝着山坡冲去。他没有回头,因为他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脚步。
陈峰靠在岩石上,看着赵山河的背影消失在山坡上。他松了口气,然后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失血,感染,高烧,体力透支……每一项都足以致命。他现在还活着,全凭意志力在硬撑。
但他还不能死。至少,在确认林晚秋和队伍安全之前,还不能死。
他从怀里掏出怀表,打开表盖。林晚秋的照片在晨光中微笑,那么温暖,那么美好。他用手指抚过照片,轻声说:
“对不起……这次……可能真的……要食言了……”
然后他闭上眼睛,保存最后一点体力。耳朵却竖着,听着周围的动静——风声,雪落声,还有……远处隐约的人声。
赵山河找到他们了。
---
山梁上,当赵山河满身是雪、气喘吁吁地冲上来时,整个营地都惊呆了。
“赵连长!”大刘第一个冲过去扶住他,“你怎么……队长呢?!”
“队长……在山坡下……”赵山河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把情况说了一遍——陈峰的伤势,细菌武器,白色雾气,需要立刻隔离……
林晚秋听完,脸色煞白,但强迫自己冷静:“伤员中谁接触过雾气?谁出现了症状?”
检查后,有七个人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症状:咳嗽、红疹、眼睛红肿。其中包括小顺子和老李两个重伤员。
“把他们和其他人分开。”林晚秋命令,“用能找到的所有布料做口罩,所有人必须戴。接触过雾气的七个人单独隔离,不要直接接触。其他人去收集干柴,生火,烧开水。”
“烧开水做什么?”一个战士问。
“消毒。”林晚秋说,“所有可能被污染的东西——衣服、水壶、武器——都要用开水烫。没有其他消毒手段,这是唯一的方法。”
她又看向赵山河:“队长具体在哪里?伤得多重?”
赵山河描述了位置和陈峰的状况。听到陈峰咳血、高烧、伤口严重感染时,林晚秋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大刘,你带五个人,跟我下去接队长。”她说,“其他人留在这里,按我说的做。记住,不要直接接触可能被污染的东西,不要喝未经煮沸的水,不要用手摸脸和眼睛。”
“林姑娘,你下去太危险了。”大刘反对,“我和赵连长去就行。”
“我是医生,我知道怎么处理。”林晚秋的语气不容置疑,“而且……我必须去。”
大刘知道劝不住。这个平时温婉的姑娘,在关键时刻有着不输陈峰的固执。
六人小组迅速出发。赵山河带路,林晚秋跟在他身后,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里面是她从沈阳带出来的最后一点药品:半瓶磺胺粉,几卷相对干净的绷带,一小瓶酒精,还有那支她一直舍不得用的人参须子。
下山坡比上山更难。雪很滑,几次有人摔倒。林晚秋顾不上自己,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
终于,他们看到了岩石下的陈峰。
他靠在岩石上,眼睛闭着,脸色白得像雪,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左腿的绷带完全被血浸透,血已经冻成了暗红色的冰。肩膀上、脸上都有伤口,虽然已经止血,但周围红肿得吓人。
“陈峰……”林晚秋冲过去,声音颤抖。
陈峰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林晚秋的瞬间,他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但没笑出来。
“你来了……”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
林晚秋的眼泪夺眶而出,但她强迫自己冷静。她迅速检查陈峰的伤势:脉搏微弱而快速,体温高得烫手,左腿伤口严重感染,已经出现坏疽的迹象。更糟的是,他咳血,说明感染可能已经进入肺部。
“需要立刻清创。”她做出判断,“但这里没有条件,没有麻药……”
“不用麻药……”陈峰说,“直接……做……”
“你会疼死的!”
“比死……好……”
林晚秋咬着嘴唇,看向大刘和赵山河。两人都红了眼眶,但点了点头——他们知道陈峰的性格,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不会选择等死。
“按住他。”林晚秋说,声音里带着哭腔,“赵连长,你扶着他的头。大刘,你按住他的腿。其他人,准备热水、绷带、还有……找根木棍给他咬着。”
一切准备就绪。林晚秋用酒精清洗了匕首——这是唯一的“手术器械”。她的手在发抖,但她强迫自己稳住。陈峰看着她,眼神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鼓励。
“开始吧。”他说,然后把木棍咬在嘴里。
林晚秋深吸一口气,用匕首划开陈峰左腿伤口周围的绷带和腐肉。脓血涌出,恶臭扑鼻。陈峰的身体猛然绷紧,牙齿把木棍咬得咯咯作响,但他没有发出一声惨叫。
清创的过程持续了整整十分钟。对林晚秋来说,这十分钟像十年一样漫长。她一点点清除坏死的组织,挤出脓液,用烧开的水冲洗伤口,然后撒上最后的磺胺粉,用相对干净的绷带重新包扎。
做完这一切,她浑身被汗水浸透,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匕首。陈峰已经昏了过去,但呼吸还算平稳。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林晚秋说,“他的感染太严重了,需要更好的治疗,需要真正的药品。”
“可是去哪里找?”大刘问,“这深山老林里……”
林晚秋看向南方,看向黑瞎子洼的方向。那里有鬼子的地下设施,有实验室,一定有药品,有抗生素。但那里也有重兵把守,有比枪炮更可怕的细菌武器。
“先回山梁。”她最终说,“和其他人汇合,再从长计议。”
六人用树枝和绳索做了个简易担架,小心地把陈峰抬上去。回程的路上,林晚秋始终握着陈峰的手,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心中默默祈祷。
回到山梁时,已经是中午。营地里,战士们按照林晚秋的吩咐,做好了基本的隔离和消毒。那七个出现症状的人被单独安置在下风向的位置,用树枝和帆布搭了个简易隔离区。
看到陈峰被抬上来,所有人都围了过来,但被大刘制止了:“别靠近!队长可能也接触了细菌,需要隔离!”
陈峰被安置在隔离区旁边的一个单独窝棚里。林晚秋不顾劝阻,坚持要亲自照顾他。她给陈峰喂了点热水,用湿布给他降温,然后守在他身边,一刻不离。
下午,第一个严重症状出现了。
不是陈峰,而是小顺子。这个少年开始剧烈咳嗽,咳出粉红色的泡沫痰,呼吸越来越困难,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他的体温飙升到惊人的高度,皮肤上出现了大片的瘀斑——那是皮下出血的迹象。
“肺鼠疫……”林晚秋看到症状,心沉到了谷底。她在医学院的教科书上见过描述:鼠疫杆菌感染肺部,导致出血性肺炎,死亡率接近百分之百,从发病到死亡往往只需要一两天。
“林姑娘……救救他……”抬担架的战士哭着说。
林晚秋握着小顺子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她知道救不了,没有抗生素,没有抗血清,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梁上,她什么也做不了。
“冷……好冷……”小顺子喃喃道,身体却在发烫,“烟叔……你在哪……猴子……等我……”
傍晚时分,小顺子死了。死前他回光返照般清醒了一会儿,看着林晚秋,说:“林姐姐……告诉队长……我不疼……真的……”
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林晚秋抱着小顺子逐渐冰冷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这是她第一次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在眼前消逝,而且是她无能为力的那种消逝。
大刘和其他战士默默站在一旁,很多人都在抹眼泪。小顺子才十七岁,是队伍里最小的,大家都把他当弟弟看。
“挖个坑……埋了吧。”林晚秋最终说,声音沙哑,“离营地远一点,深一点。所有接触过他的人都必须彻底消毒。”
小顺子被埋葬在山梁背阴处的一个雪坑里。没有墓碑,只有一块木牌,上面用刀刻了三个字:小顺子。
夜幕降临。营地点起了篝火,但气氛沉重得像要凝固。隔离区里,又有两个人开始出现咳嗽和发烧的症状。老李的伤口化脓得更厉害了,整个人陷入半昏迷。
陈峰在半夜醒来了一次。他听到了林晚秋压抑的哭声,听到了战士们的叹息,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晚秋……”他轻声唤道。
林晚秋立刻凑过来:“我在。你感觉怎么样?”
“小顺子……是不是……”
林晚秋的眼泪又掉下来,滴在陈峰脸上。陈峰闭上眼睛,许久,才说:“还有……多少人……有症状?”
“七个。小顺子……已经走了。老李和其他两个情况不好。”林晚秋哽咽着说,“陈峰,我们该怎么办?我没有药,我救不了他们……”
陈峰沉默了很久。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思考着所有可能性。药品,抗生素,这个时代,东北,日军,731部队……
突然,他想起了伊万说过的一句话:“那个地下设施……有实验室……从哈尔滨调来的专业人员……”
哈尔滨。平房区。731部队本部。那里一定有药品,有实验用的抗生素,甚至有正在研发的新药。
但怎么拿到?他们现在在山梁上,伤员累累,弹药匮乏,而黑瞎子洼有重兵把守,还有刚刚投放了细菌武器的飞机在附近活动。
除非……
“晚秋,”陈峰睁开眼睛,“我们……需要去一个地方……”
“哪里?”
“黑瞎子洼。”陈峰一字一句地说,“地下设施……实验室……那里……一定有药。”
林晚秋惊呆了:“你疯了?那里全是鬼子!而且刚刚才投放了细菌武器!”
“正因为……刚刚投放……他们才会……松懈。”陈峰艰难地说,“他们会以为……我们死了……或者……在逃亡……不会想到……我们会反击……”
“可是怎么进去?怎么拿到药?怎么出来?”
陈峰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这只是一个疯狂的想法,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如果不试,老李会死,其他感染者会死,甚至整个队伍都可能被细菌吞噬。而试了,至少有一线希望。
“等伊万……”陈峰最终说,“他……有炸药……有经验……五天后……野狼谷……汇合……”
“五天后?”林晚秋摇头,“老李撑不过五天,你也撑不过。”
陈峰知道她说得对。他的感染在恶化,如果不尽快用药,他也撑不了多久。
“那就……提前……”陈峰说,“派人……去野狼谷……等伊万……告诉他……情况……让他……直接来……黑石岭……”
“谁去?”林晚秋问,“这里每个人都可能已经感染,而且不认识路。”
陈峰看向窝棚外。月光下,赵山河正坐在篝火旁,擦拭着那把纳甘左轮。这个汉子虽然也累坏了,但至少还没有出现感染症状。
“山河……”陈峰说,“他认识路……体力好……而且……还没症状……”
林晚秋沉默了。她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但她不忍心——赵山河刚背着陈峰走了一夜,现在又要独自前往野狼谷,在冰天雪地里等可能根本不会来的苏联人。
“我去跟他商量。”她最终说。
林晚秋走出窝棚,来到赵山河身边。她还没开口,赵山河就说:“林姑娘,是不是需要我去做什么?”
林晚秋惊讶地看着他。
“我听到了。”赵山河苦笑,“队长说得对,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我认识去野狼谷的路,体力还行,而且……”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没开始咳嗽。”
“可是你太累了……”
“再累也比等死强。”赵山河站起来,“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林晚秋说,“越快越好。带上足够的干粮,带上地图,如果五天后伊万没来……你就回来。”
“如果他来了呢?”
“那就带他来这里,告诉他情况。”林晚秋顿了顿,“还有……如果路上遇到危险,如果觉得不可能完成,就放弃。活着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赵山河笑了笑,那笑容很苦涩:“林姑娘,你跟队长越来越像了——都知道说‘活着回来’,但布置的任务都是九死一生。”
林晚秋也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半小时后,赵山河准备完毕。他带了五天的干粮,一张手绘地图,那把纳甘左轮和二十发子弹,还有陈峰给他的最后嘱咐:“告诉伊万……我们需要药……需要炸药……需要……一切帮助……”
“队长,你放心。”赵山河站在陈峰的窝棚外,隔着布帘说,“我一定把消息带到。”
窝棚里,陈峰虚弱的声音传来:“山河……保重……”
赵山河重重点头,然后转身,走进茫茫夜色中。
林晚秋站在山梁上,看着他举着火把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心中默默祈祷。
而此时,几十里外的黑瞎子洼地下设施里,佐藤英机正看着一份刚刚送来的报告。
“目标山谷确认感染迹象。侦察机观测到至少一人死亡,多人出现症状。‘黑死-5号’实战效果符合预期,死亡率预计百分之九十以上。”
佐藤满意地笑了。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
陈峰,你现在在哪里?是在那个山谷里痛苦地死去,还是在逃亡的路上奄奄一息?
不管你在哪里,你都输了。输给了你看不见的敌人,输给了超越你理解范围的武器。
这就是现代战争。这就是帝国的力量。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佐藤端起酒杯,对着虚空举了举:
“敬你,陈峰。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只可惜,你生错了时代,生错了国家。”
他一饮而尽,然后按下桌上的铃。
“通知投放小组,准备第二次测试。目标……野狼谷方向。时间……五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