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姐的苏醒,如同在平静的芦苇村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息。李府上下欢腾了几日,李员外夫妇更是喜极而泣,将柳厚奉若上宾,好酒好菜款待,客房也换成了更宽敞明亮的。然而,最初的狂喜和感激过后,现实的难题便沉甸甸地压上了李员外夫妇的心头。
那日午后,李员外与夫人在后堂对坐,丫鬟奉上的香茗早已凉透,两人却都无心品啜。窗外的秋阳暖融融的,他们的脸色却都有些晦暗。
“夫人,”李员外捻着胡须,眉头紧锁,“那柳厚……确实救了婉娘的命,这是天大的恩情。可这婚约……”他重重叹了口气,“你也看见了,那孩子人是憨厚老实,可这出身、这模样、这家底……让咱们婉娘嫁给他,这不是把一朵鲜花插在……唉!”
李夫人也是愁容满面,她用帕子按了按眼角:“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婉娘自小娇养,知书达理,怎么能……可那告示白纸黑字贴出去了,全村人都知道。咱们若是反悔,这名声……往后在芦苇村,还怎么抬头做人?再者,那柳厚虽穷,救人的法子却透着玄乎,怕也不是全无来历的普通人。”
“来历?”李员外苦笑,“问过他几次,只说是家传的土法子,再问就憨笑不语。来历不明,才是麻烦。万一是什么邪门歪道……不行,这婚事,还得再斟酌。”
夫妻俩愁肠百结,既不愿背信弃义,毁了几代积攒的名声,更不愿将女儿推入一眼望到头的贫苦生活中。这时,李夫人眼神一动,压低了声音:“老爷,我有个主意。那柳厚不是自称乡下人,会种地吗?咱们后山不是有百亩荒地,乱石杂草丛生,村里谁都不愿去开垦。不如……就让他去垦那荒地。若是他能一天之内垦完,便是上天注定,也是他真有本事,配得上婉娘。若是垦不完……那便是他能力不济,咱们也不算完全失信,多给些银钱酬谢,打发他走,村里人也不好说咱们什么。”
李员外眼睛一亮,拍案道:“好主意!百亩荒地,莫说一天,便是十个壮劳力,没个月余也休想收拾利索。这既是给了他机会,也是给了咱们台阶下。就这么办!”
次日,李员外便在客厅召见了柳厚。柳厚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补丁整齐的旧衣服,但浆洗得干干净净,人站在那里,虽然拘谨,腰板却挺得笔直。老黄牛被他安置在府外不远处的河滩吃草,他每日必去探望。
“柳小哥,”李员外尽量让语气显得和蔼,“你救了小女,大恩不言谢。按告示所言,本该履行婚约。只是……”他顿了顿,观察着柳厚的反应,“婚姻乃人生大事,需得慎重。老夫只有婉娘一个女儿,总希望她日后生活有所保障。听闻小哥擅长农事,老夫后山恰有百亩荒地,闲置多年。若你能在今日太阳落山之前,将此荒地垦为良田,证明你踏实能干,足以立业成家,老夫便再无二话,即刻为你们操办婚事,绝不反悔。若力有未逮……老夫也必当重金酬谢,为你另谋出路。你看如何?”
柳厚抬起头,看向李员外。员外脸上带着笑,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和笃定,仿佛早已料定他无法完成。柳厚心里明白,这是考验,也是一道几乎不可能跨越的门槛。但他没有争辩,没有愤怒,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好。我去垦地。”
他的爽快让李员外有些意外,也更坚定了“此人憨傻”的判断。李员外立刻吩咐管家带柳厚去后山荒地,并派了两个伶俐的家丁,名义上是帮忙送工具、送茶水,实则是去监视,以防柳厚耍滑或找人帮忙。
柳厚扛着李府提供的崭新锄头和铁镐,跟着管家出了村,绕到后山。当那片所谓的“荒地”映入眼帘时,饶是柳厚自幼干惯农活,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普通的荒地!这分明是一座被遗弃的、狰狞的小山包!百亩之广,望不到边。地上不是松软的泥土,而是板结的、夹杂着大量碎石块的硬土。半人高的荆棘、茅草、灌木盘根错节,密不透风,其中还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块,有些甚至比磨盘还大。野藤缠绕着枯树,蛇虫隐约可见其踪。秋风掠过,草浪翻滚,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显荒凉可怖。
别说一天,就是一年,一个人也很难把这里变成可以耕种的平地。柳厚站在荒地边缘,握着锄头的手心有些出汗。他抬头望了望天色,日头已经升起老高。他又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不远处的两个家丁,他们正倚着一棵树,嗑着瓜子,脸上带着看好戏的嘲弄表情。
怎么办?柳厚心里一片茫然。他想起了老黄牛,想起了石龟。牛大哥和石龟能帮他吗?可这是开垦荒地,是实打实的力气活,它们虽有灵异,又能如何?
他走到一旁的小溪边,想喝口水定定神。溪水清澈,映出他忧心忡忡的脸。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贴身放着的石龟。石龟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反应。他又望向河滩方向,老黄牛在那里悠闲地吃草,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困境。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渐渐移向中天。柳厚知道不能再等了。他咬了咬牙,举起锄头,选了一处看起来稍微好下手的地方,用尽全身力气挖了下去。
“铿!”锄头砸在硬土和石块的混合物上,震得他虎口发麻,只刨出一个浅浅的白印,几根草茎断裂。效率低得令人绝望。
不远处的家丁发出嗤嗤的低笑声。
柳厚没有理会,他抹了把汗,再次举起锄头。一下,两下,三下……他闷头干着,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衫,手掌磨出了水泡,又磨破,火辣辣地疼。但开垦出的面积,相对于百亩的荒野,简直是沧海一粟。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头晕眼花。家丁早已躲到树荫下打盹。柳厚又累又饿,几乎要脱力。他拄着锄头,望着眼前仿佛毫无变化的荒芜,一种深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难道……真的不行吗?婉娘小姐……
就在这时!
“哞——!!!”
一声惊天动地的牛哞,如同沉闷的惊雷,陡然从河滩方向炸响,瞬间传遍整个后山,震得树叶簌簌发抖,连地面似乎都微微颤动!
柳厚猛地转头。只见原本在河滩吃草的老黄牛,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简易的木桩,正四蹄腾空,朝着荒地这边狂奔而来!它的速度惊人,完全不像一头老牛,蹄下生风,尘土飞扬,那双总是温顺平和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灼灼的光芒,仿佛有两团金色的火焰在跳动!
两个打盹的家丁被这吼声惊醒,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头发狂般冲来的老牛。
老黄牛径直冲到柳厚身边,没有停留,而是仰起头,对着苍茫的群山和辽阔的荒野,再次发出了一声更加悠长、更加浑厚、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力量的吼叫:“哞嗷——!!!”
这声音不再仅仅是响亮,它像水波一样扩散开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和威严,掠过草丛,穿过灌木,钻进石缝,回荡在山谷之间。
奇迹,就在这一吼之后发生了。
首先是地面。老黄牛低下头,用它那对略显磨损但依旧坚实的牛角,对准一处板结的土块,猛地一拱!然后前蹄高高扬起,再重重踏下!
“轰!” 仿佛地龙翻身,那一片硬土连同盘踞其上的荆棘灌木,竟然如同被无形的巨犁翻过一般,整片地皮被掀起,泥土变得松软如沙!这还没完,老黄牛四蹄翻飞,就在这荒地上奔跑起来,它跑到哪里,哪里的土地就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搅动、翻涌,坚硬板结的土层开裂、松软,大块的土坷垃被踏碎,顽固的草根被从深处拔出!
柳厚看得傻了眼。两个家丁更是惊得从地上跳起来,手里的瓜子撒了一地,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但这仅仅是开始。
老黄牛的吼声,仿佛是一个号令,一个召唤。
荒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十几只、几十只、成百只灰褐色的野兔,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它们红宝石般的眼睛里没有往日的惊慌,反而显得异常专注。它们冲到刚刚被老黄牛踏松的土地上,或者还没被触及的荒草深处,用锋利的前爪和门牙,飞快地刨开浮土,精准地找到草根、灌木根,然后“咔嚓咔嚓”地啃咬起来!它们效率极高,所过之处,地面上的杂草迅速被清理,露出下面的泥土。
“扑棱棱!” 天空中也传来动静。一群群色彩斑斓的山鸡、野雉,从远处的林子里飞了过来,落在荒地上。它们不用爪子刨,而是用尖喙快速地啄食着地上的草籽、昆虫,以及那些细小的、不易被清除的杂草嫩芽。它们的喙如同精巧的剪刀,梳理着地面。
灌木丛晃动,几只獾、豪猪,甚至还有两只看起来憨头憨脑的野猪,也哼哼唧唧地走了出来。它们用强壮的鼻子和身躯,去拱那些埋在地里的较大石块,或者纠缠成团的粗壮树根。一块块石头被从泥土里剥离出来,滚到一边。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空中。几只鹰隼、数不清的麻雀和其他小鸟,它们不啄草籽,而是俯冲下来,用爪子抓起那些被翻出地面、较小的碎石块,然后飞到远处的乱石堆扔掉!它们往返穿梭,像一支井然有序的空中运输队。
整个百亩荒地,瞬间变成了一个庞大而奇异的工地。老黄牛是总指挥和主力开垦机,它所向披靡,将大片硬土变软翻松;野兔军团是高效的根部清理专家;山鸡队伍是细致的地表清洁工;獾猪们是顽石和顽固根系的攻坚手;飞鸟们则是勤快的清运队。它们之间似乎有着无形的默契,分工明确,互不干扰,却又紧密配合,效率之高,令人瞠目结舌。
柳厚站在原地,手中的锄头早已滑落。他看着这梦幻般的一幕,看着老黄牛在尘土中奋勇向前的背影,看着那些平日里见人就躲的飞禽走兽此刻都在奋力“劳作”,眼眶突然湿润了。他不是因为有望完成任务而激动,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天地万物,竟能如此回应一颗纯善之心。
那两个家丁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跑回村子报信去了。
柳厚没有闲着,他也加入了“劳动”。他捡起锄头,去处理一些野兽们不便处理的细节角落,或者将翻出的大石块推到更远的沟壑里。他和这些动物一起劳作,有时和一只野兔对望一眼,那兔子竟也不怕他,继续埋头苦干;有时山鸡从他脚边掠过,带起一阵微风。他感觉自己不再是孤独的一个人,而是融入了这片土地,融入了这自然万物的宏大交响之中。
太阳在空中缓缓移动,从正中逐渐西斜。荒地上的景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荆棘灌木消失了,盘根错节的杂草不见了,裸露的碎石被清理,板结的硬土变得蓬松平整。一片开阔、平坦、散发着新鲜泥土芬芳的褐色土地,如同巨大的绸缎,在夕阳的余晖下缓缓铺展开来。
当最后一丝晚霞即将被远山吞没时,老黄牛停下了脚步。它站在新垦出的土地中央,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微微喘着气,胸膛起伏,但昂首挺立,眼神疲惫却闪烁着骄傲的光芒。所有的动物,也仿佛收到了信号,渐渐停止了动作。野兔们三五成群,蹦跳着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山鸡扑棱着翅膀飞回山林;獾猪们晃悠着肥胖的身子钻回灌木;飞鸟们也成群结队归巢。它们来得突然,去得悄然,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但眼前这百亩平整如镜、散发着泥土清香的崭新田地,却是最真实的奇迹。
柳厚走到老黄牛身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它汗湿的、沾着泥土的脖颈。老黄牛转过头,用温热粗糙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背,眼神温和如初。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传来。只见李员外带着管家、家丁,还有不少闻讯赶来看热闹的村民,举着火把,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后山。当他们看到眼前这片一望无际、平整得不可思议的“良田”时,所有人都僵住了,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火光跳动,映照着一张张震惊到扭曲的脸。有人揉眼睛,有人掐自己大腿,有人喃喃自语:“这……这怎么可能……”
李员外的脸色在火光下变幻不定,震惊、难以置信、懊悔、最终化为一种复杂的、不得不接受的颓然。他走上前,脚步有些虚浮,亲自走到田地中央,用脚用力踩了踩。泥土松软而有弹性,绝无虚假。他又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捻了捻,是上好的、适合耕种的壤土。
他站起身,看向站在田埂边、一身尘土汗水、安静地抚摸着老黄牛的柳厚。这个年轻人此刻在他眼中,仿佛笼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能驱使百兽?能一日垦荒?这绝非寻常人力可为!
李员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无奈,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对天意的敬畏。他走到柳厚面前,郑重地拱了拱手,声音干涩却清晰:“柳……柳公子,神通广大,李某……心服口服。婚约之事,就此定下。李某即刻安排,择吉日完婚。”
柳厚没有欣喜若狂,他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又低头看了看身边忠诚的老伙伴。他知道,没有牛大哥,没有这片土地上万物的“善意”,他什么也做不到。
婚事定下,李府开始张灯结彩,筹备婚礼。柳厚坚持一切从简,李员外这次没再反对。柳厚唯一坚持的,是要求将老黄牛养在自己新房隔壁特意改建出的干净宽敞的牛棚里,每日亲自照料。而那枚石龟,则被他用一块柔软的红色绸布包好,放在新婚卧房的枕边。李府下人对此私下议论纷纷,觉得这位新姑爷实在古怪,但柳厚浑然不觉。在他心里,牛大哥和石龟,是和父亲一样重要的家人,是他在这个新“家”里,必须珍视和守护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