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选在一个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的日子。李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锣鼓喧天。尽管村里人对这桩婚事仍有不少私下议论,觉得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但鉴于柳厚“一日垦荒”的神异事迹在前,大多数人还是抱着敬畏和好奇前来观礼道贺。婚礼遵循古礼,虽然柳厚在芦苇村无亲无故,但李员外面子大,仪式倒也办得热闹体面。
待到宾客散尽,红烛高烧,已是夜深人静时。新房里,红彤彤的烛光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柔和的色泽。龙凤喜烛静静燃烧,偶尔爆出一两点喜悦的灯花。大红的喜字贴在窗上、墙上,锦被绣褥散发着崭新的气息。
柳厚坐在床沿,身上穿着不太习惯的、略显紧绷的新郎吉服,手脚都有些不知道往哪儿放。他偷偷抬眼,看向坐在梳妆台前的婉娘。她已卸去繁重的凤冠霞帔,只着一身大红的家常绸衣,乌黑的长发如瀑垂下,正对着一面铜镜,轻轻梳理着。烛光在她白皙的侧脸上跳跃,长睫低垂,投下淡淡的阴影,模样温柔静好。
这就是他的妻子了。柳厚心里涌起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像踩在云朵上,轻飘飘的,又怕随时会掉下来。他想起黑风口的薄棺,想起哥哥嫂子的冷眼,想起破庙的寒雨,想起拉着棺材走在烈日下的那条似乎没有尽头的路……这一切,和眼前红烛暖帐、佳人在侧的景象,隔得那么遥远,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婉娘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身来,脸上还带着新嫁娘的羞涩红晕,但眼神清澈,带着好奇和一丝探究。她走到床边,在柳厚身旁坐下,距离不远不近,却能闻到彼此身上淡淡的、不同的气息——柳厚身上是阳光和青草的味道,婉娘身上是清雅的桂花头油香。
“夫君,”婉娘轻声开口,声音如出谷黄莺,婉转动听,“今日辛苦你了。”
柳厚连忙摇头,有些局促:“不辛苦,不辛苦。我……我没见过这么大场面。”
婉娘抿嘴微微一笑,那笑容像春水漾开涟漪,柔和了新房内略微紧绷的气氛。她犹豫了一下,问道:“夫君,我……我一直很好奇。我那病,请了那么多名医都束手无策,你究竟是用什么法子治好我的?那晚,我迷迷糊糊中,只觉得像是有一道清凉明亮的月光照进心里,驱散了浑身的沉重和冰冷,然后就醒过来了。”
提到这个,柳厚放松了一些。这是他熟悉的领域,是关于牛大哥和石龟的。他看了看婉娘真诚好奇的眼睛,觉得不应该隐瞒她。于是,他从父亲柳半仙的临终嘱托开始讲起,讲到出殡时的麻绳断于青石,讲到石槽中的玛瑙桌、玉如意和灰扑扑的石龟,讲到哥嫂的刻薄与分家,讲到老黄牛三次开口点拨,讲到流浪至芦苇村,石龟传法治病……
他的叙述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笨拙,但胜在情真意切。讲到委屈处,他语气平静;讲到牛大哥和石龟相助时,他眼中充满感激;讲到被分家赶出家门时,他仍带着一丝难以释怀的黯然。
婉娘静静地听着,一双美眸渐渐睁大,里面盛满了惊讶、同情、感动,最后泛起了晶莹的泪光。她出身富户,读过些诗书,听过些志怪传奇,但如此真切、就发生在自己夫君身上的奇事,还是第一次听闻。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憨厚朴实的男人,背后竟有这样坎坷离奇、又充满善缘的经历。
“所以,”婉娘的声音有些哽咽,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柳厚因为长期劳作而粗糙生茧的大手,“治好我的,是那只石龟?还有,那头通灵的老黄牛?”
柳厚点点头,从怀里(吉服内襟)掏出那个用红绸仔细包裹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灰扑扑的石龟露了出来,在红绸和烛光的映衬下,它那粗糙的表面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就是它。”柳厚将石龟托在掌心,递给婉娘看,“牛大哥就在隔壁。没有它们,我早就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更别说治好你的病,站在这里了。”
婉娘好奇地、带着几分敬畏地伸出纤纤玉指,想要触摸一下石龟的背壳。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粗糙冰凉的表面——
异变突生!
石龟似乎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从深沉的睡梦中被惊醒。紧接着,一股温润的、难以言喻的暖意,从龟壳接触点迅速传递到婉娘的指尖,又蔓延到她的掌心、手臂。那暖意并不灼热,反而非常舒适,像冬日里贴着暖炉,又像被最和煦的春风拂过。与此同时,石龟原本黯淡无光的表面,竟隐隐流转过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莹润光泽,一闪即逝。
婉娘“呀”地轻呼一声,缩回手,惊讶地捂住嘴,看向柳厚:“它……它好像……热了一下?”
柳厚也感受到了石龟的异动和那股暖意,但他并不惊讶,只是憨厚地笑了笑:“牛大哥说过,石龟通灵,认主。它大概是感觉到你没有恶意,是自家人了。”
婉娘的心怦怦直跳,既有对未知灵物的敬畏,又有一种被“认可”的奇妙喜悦。她再次小心翼翼地将石龟捧到自己手心,仔细端详。这一次,石龟安安静静,但那温润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
“它……除了治病,还有什么神通吗?”婉娘好奇地问。
柳厚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爹留下它,牛大哥让我带着它,我就一直带着。除了那次告诉你治病法子,它再没跟我说过话。” 他顿了顿,看着婉娘明亮的眼睛,认真地说:“不过,有没有神通都不打紧。它是爹留下的念想,是牛大哥认可的伙伴,这就够了。”
婉娘心中感动,夫君的质朴和重情重义,比她想象中更甚。她正想说些什么,忽然,掌心的石龟又动了一下!
这一次的动静更明显些。石龟先是轻微地震颤,仿佛内部有什么在苏醒、蓄力。然后,在柳厚和婉娘四只眼睛的紧紧注视下,石龟那一直紧闭着的、雕刻出来的嘴巴,竟然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张开了!
“啊!”婉娘忍不住低呼,差点把石龟扔出去。柳厚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石龟张开的嘴里,并非血肉或机关,而是一片深邃的、仿佛蕴含着星光的黑暗。紧接着,一点金光从那黑暗中浮现,迅速扩大——
“叮当!”
一声清脆悦耳的金属撞击声响起。
一枚黄澄澄、圆润润、闪着诱人光泽的金元宝,从石龟张开的嘴里滚落出来,掉在婉娘手心下的、铺在床上的大红锦缎被面上!元宝不大,但成色极好,在烛光下金光流转,分量十足。
柳厚和婉娘彻底呆住了,像两尊泥塑木雕。
石龟的嘴巴在吐出元宝后,又缓缓合拢,恢复了原状,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但那枚实实在在、带着微温的金元宝,就安静地躺在锦绣丛中,无声地证明着方才的神奇。
过了好半晌,婉娘才回过神来,她惊诧地掩住嘴,看看元宝,又看看石龟,再看看柳厚,美眸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柳厚却最先反应过来的不是惊喜,而是担忧。他急忙从婉娘手里拿过石龟,捧到眼前,上下左右仔细查看,又轻轻摸了摸石龟的嘴巴,急切地问:“石龟,石龟,你没事吧?你……你怎么吐金子?是不是伤着哪里了?难受不?”
他的反应让婉娘又是一愣,随即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寻常人见到金子,早就欣喜若狂了,可她的夫君,第一反应竟是担心石龟的安危。这份赤子之心,何其珍贵!
石龟静静地躺在他手心,毫无反应,仿佛刚才吐金之事与它无关。
柳厚检查了半天,见石龟完好无损,体温也正常,这才稍稍放心。他看向那枚金元宝,挠了挠头,困惑地说:“它……它怎么吐金子了?这金子……能用吗?”
婉娘拿起那枚金元宝,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成色和印记(无官方印记,但有天然纹路),确认是十足的真金。她毕竟是员外家的小姐,见识还是有的。
“是真金,而且成色极好。”婉娘将元宝放回锦缎上,若有所思,“夫君,或许……这便是石龟的另一种灵性?它认可了我们,便吐金相助,让我们生活无忧?”
柳厚却皱起了眉头:“我们……我们有手有脚,可以自己干活挣饭吃。爹和牛大哥让我带着它,不是让我靠它变金子过日子的。” 他语气很认真,甚至有些不安,仿佛这突如其来的财富是一种负担,或者会玷污了他与石龟、牛大哥之间那份纯粹的情谊。
婉娘看着夫君认真的样子,心中爱意更浓,也更理解他的想法。她柔声道:“夫君说得对,自食其力方是根本。这金子……或许是石龟的一份心意,或许是在我们需要的时候才会出现。我们不妨先收着,用在真正该用的地方,可好?”
柳厚这才点点头:“嗯。不能乱花。”
这一夜,新房内的红烛燃了很久。一对新人没有过多的甜言蜜语,却在这分享秘密、见证奇迹、探讨“财富”意义的过程中,心灵的距离悄然拉近。婉娘看到了柳厚金子般的心,柳厚感受到了婉娘的善良与聪慧。
婚后生活,平静而踏实。柳厚果然没有因为成了李员外的女婿就坐享其成。他依旧每日早起,有时去后山那片由他“开垦”出的新田里劳作,研究该种些什么;有时去李府原有的田庄,跟着老把式学习更精细的农事管理。他坚持自己照料老黄牛,给它刷洗、喂最好的草料,跟它说话。老黄牛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生活,皮毛越发光滑,精神健旺。
婉娘也没有大小姐的架子。她开始跟着厨娘学习烹饪,虽然起初闹了不少笑话,但进步很快。她亲自为柳厚缝补浆洗衣物,打理他们的小院。她发现柳厚对吃穿用度几乎没什么要求,但对村中孤苦老人、贫寒学童却时常留心。
有一天,柳厚从村里回来,眉头微锁。婉娘询问,他才说:“村东头的孙婆婆,儿子早逝,一个人住,房子漏雨得厉害,眼看要过冬了……还有村学那屋子,窗户纸都破了,孩子们念书冻得直哆嗦。”
婉娘心中一动,想起了枕边那枚金元宝,还有后来石龟又“偶然”吐出的几枚散碎银两。她拉着柳厚的手,轻声说:“夫君,石龟给的金银,或许就是用在这样的时候呢?咱们现在不缺吃穿,但这些钱,能让孙婆婆有间不漏雨的房子,能让村学的孩子们冬天暖和些念书,不是比留在箱底更有意义吗?”
柳厚眼睛一亮,憨厚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你说得对!这才是该用的地方!”
于是,他们请人修缮了孙婆婆的破屋,给村学换了新窗纸,置办了炭火,还为几个极贫寒的学童提供了纸笔。事情做得低调,但村里人渐渐都知道了,是李员外家那位“憨厚”的新姑爷和善良的小姐做的。风声传到李员外耳中,老员外起初觉得女儿女婿有些“傻”,但看到村民感激的目光和自家日渐提升的声望,也就默许,甚至暗暗赞许了。
石龟吐宝,似乎真有规律。它从未在柳厚和婉娘想要奢华享乐时吐过任何东西。但当他们真心想帮助他人,或者家中遇到确实需要钱财的正当开销(比如添置必要的农具、为牛大哥请兽医)时,往往在夜里,柳厚或婉娘触碰石龟时,它便会微微发热,然后吐出恰到好处的金银,不多不少,正好够用。
婉娘也渐渐发现了自己与这灵物之间的微妙联系。她本就是心善之人,未出阁时,就常偷偷拿自己的点心月钱接济门口乞讨的老人和孩子。或许正是这份与柳厚相似的良善本质,让她也能得到石龟的认可。她越发喜爱这个小小的、沉默的伙伴,每日擦拭它安放的小锦盒,如同对待家人。
生活,就在这日升月落、耕读助人、与牛龟相伴的日子里,缓缓流淌。金银,对他们而言,不再是诱惑和负担,而是一种工具,一种将善念转化为实际帮助的桥梁。他们的心,也因此变得更加富足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