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头场雪化得黏糊糊,地皮硬得像冻过的黏豆包。
杨靖蹲在旧磨坊后窗根儿底下,哈出的白气在玻璃上结成冰花。
他把棉袄前襟捂得严严实实,怀里那团金属硌得肋骨生疼——系统商城兑换的手摇油印机,正裹在破麻袋里发烫。
小杨?
身后传来刘会计压低的咳嗽声。
杨靖猛一回头,正撞上衣襟里的铁疙瘩,疼得直咧嘴。
月光下,刘会计的蓝布帽子歪在脑后,王念慈抱着个搪瓷缸子站在他旁边,缸沿还冒着热乎气——准是从队部灶房顺的红糖姜茶。
您二位可算来了。杨靖猫着腰推开磨坊木门,霉味混着潮土味扑出来。
他快手快脚扯开麻袋,金属外壳的油印机落上磨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刘会计凑过去摸了摸摇把,手指头触电似的缩回来:这铁家伙...比队里那台打谷机还金贵。
要是让公社老王头瞧见,指不定说咱搞资本主义印刷呢!
王念慈把姜茶往磨盘上一放,指尖顺着油印机的滚轴滑过:先别急着怕,靖哥不是说印互助榜么?
上月张寡妇家借半升米,李二柱帮修篱笆,这些事记在纸上,总比口口相传强。她说话时呵出的白雾绕着油印机转,倒像给铁疙瘩围了条纱巾。
杨靖从裤兜掏出卷蜡纸,边往机器上装边乐:刘叔您瞧,互助榜按月贴在各屯老槐树下,工分对账、帮工记录都往上写——公社查起来,这不比墙报还正经?他摇了半圈摇把,蜡纸地抽紧,可刚压下油墨辊,一声,蜡纸边沿被齿轮啃出个豁口,印出来的字糊成黑团,腊月廿三夜校开课几个字歪歪扭扭,倒像被牛踩过的草。
刘会计拍着大腿直叹气:得,头回印就砸锅!杨靖捏着那张废报纸,眉头皱成个核桃。
王念慈突然凑近看机器,眼尾的碎发被风撩起来:靖哥,缝纫机压布的压脚你记得不?她转身从磨坊角落捡起块旧犁铧片,边缘磨得发亮——是去年修犁时剩下的。把这铁片压在蜡纸边上,辊子滚过去就不会带偏了!
杨靖眼睛一亮,照着她的法子重新装纸。
刘会计踮着脚帮他扶犁铧片,三个人脑袋凑成个三角形。
摇把转第二圈时,地滑溜了!
雪白的纸上,腊月廿三夜校开课第五夜几个字清清爽爽,连赵老三那歪扭的字都印得笔锋分明。
成了!杨靖攥着纸跳起来,撞得磨盘上的姜茶晃出半杯。
门一声被推开,小石头娘裹着花棉袄挤进来,怀里还揣着个草编的暖水袋:我在院外就闻着油墨香了!
哎哟这字儿,比我闺女描的红模子还齐整!她伸手摸了摸纸面,指尖沾了点黑,举到月光下看,咱女人家纳鞋底的巧劲,今儿也算派上大用场了!
四个人熬了半宿,油印机咔嗒咔嗒转得欢。
当东边天泛起鱼肚白时,十张带着油墨香的纸整整齐齐码在磨盘上,最上面那张还沾着杨靖袖角蹭的姜茶渍。
杨靖把纸卷成筒塞进怀里,冲众人挤眼睛:咱悄悄往各屯的记事匣塞,明儿准保炸锅。
第二日晌午,平安屯老槐树下炸了窝。
李家洼小学的周老师举着张油印纸跑得直喘,蓝布衫后背洇着汗:杨小同志!
这字比县里发的通报还齐整!
我们屯的记事匣今早开,就见这纸团在里头!他话音没落,东头张婶子举着纸从墙根儿冒出来:俺家匣子也有!
上头还记着上月我帮王二嫂看娃的事儿!
杨靖蹲在碾盘上啃玉米饼子,眼尾都笑出褶子。
他把最后一口饼咽下去,拍拍手:要印新的成,得拿来换。
您老记着谁家帮收过秋,谁给送过过冬菜,把事儿写纸上——越细越好,越真越好。
话音刚落,赵老三颠颠儿跑过来,黄历本揣在怀里捂得热乎乎:小杨!
俺记了二十三件互助事儿!
昨儿夜里点着油灯誊的,您瞧这字儿——他翻开本子,纸页边缘还留着灯花烧的小豁口,腊月廿三夜校我说话,腊月廿五帮老李家挑水,腊月廿七...都在这儿!
杨靖接过本子,指尖蹭过赵老三冻得开裂的指节:赵叔,您这二十三件,换三张纸成不?老人眼眶瞬间红了,把黄历本往胸口按了按:成!
成!
俺孙女儿回门时,能拿这纸给她看...让她知道她爷爷也留过东西。
刘会计连夜在队部油灯下画油印轮值表,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五屯轮流派两人,每印一页记工分两分。张大山蹲在门槛上听着,嘴一撇:白给工分?
得考核!可第三天一大早,他抱着个蓝布包冲进磨坊,布包解开是一摞纸,字写得方方正正:俺记了冬粮互助清单,哪家借了半斗苞米,哪家还了两升黄豆...都对过数了。
这回...算不算?
第一本合订册《脚印·第一辑》出炉那晚,杨靖把八仙桌搬到磨坊灯台下,铺了块红布——是王念慈从嫁妆里翻出的旧被面。
三十二页纸整整齐齐码着,最上面一页是赵老三的腊月廿三夜校说话,墨迹还带着股淡淡的姜茶味。
赵老三颤巍巍伸出手,又缩回来搓了搓:能...能摸摸不?杨靖把书推过去:赵叔,这书就是您写的。老人的手指刚碰到封面,眼泪砸在红布上:俺活了六十来年,头回觉着自个儿的事儿...能传下去。
王念慈蹲在他旁边,帮他抹眼泪:不止传下去,明儿刘会计要去邻屯送样书,往后十里八乡的互助事儿都能往上记。她话音刚落,磨坊外突然传来踩雪声。
杨靖掀开门帘往外看——雪地里一行脚印蜿蜒而来,最前头那双棉鞋上沾着黄泥巴,是李家洼的孙支书。
孙支书喘着气把《脚印》捧在手里,指腹蹭过赵老三的字迹:杨小同志,这书...能让我带一份去县里不?
听说过两天有个基层治理经验会...他没说完,杨靖已经笑出了声。
月光下,新踩的脚印和旧脚印叠在一起,像朵开在雪地上的花。
油印机还搁在磨盘上,金属外壳泛着暖光。
杨靖突然想起奶奶的话:人活一世,得留点啥。可现在他明白,留点啥不重要,重要的是留的时候,身边有热乎乎的人,脚下有实实在在的路——就像这油印机里滚出来的纸,每一页都沾着人间烟火气,每一行都踩着滚烫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