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支书裹着老羊皮袄在县革委会门口跺脚时，棉鞋底下的黄泥巴早冻成了硬壳。
他怀里揣着的《脚印·第一辑》被焐得温热，封皮上赵老三的字迹还带着松烟墨的香气——这是杨靖特意用新裁的红布包了又包的，说是见领导得穿体面衣裳。
同志，我找基层治理经验会的王干事。他哈着白气掀开棉门帘，门帘上的冰碴子簌簌掉在青石板上。
传达室老头抬眼扫了扫他：经验会早散了，王干事在东头办公室。
孙支书的后脖颈顿时冒了汗。
他本想把这油印册子当附录悄悄塞给会务组，可刚才在走廊听见有人说未经备案的材料不许进会场，这会儿连棉袄里子都被冷汗浸透了。
推开东头办公室门时，他差点被煤炉的热气呛着。
穿蓝布中山装的干事正低头整理文件，钢笔尖在纸上划拉得沙沙响。
孙支书把布包往桌上一放，喉咙发紧：王干事，俺是李家洼的孙有福，这是......
谁批准印的？干事突然抬头，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墨点。
孙支书的舌头当场打了卷——他早听杨靖说过县里规矩多，可没想到头一句就是这个。
他慌忙去解布包，手指冻得发僵，布结越扯越死：这...这不是宣传册，就是咱两屯老百姓自个儿记的互助账......
干事却已经翻开了册子。
第一页赵老三的腊月廿三夜校说话撞进眼帘：冬月里杨小同志帮俺挑了十七趟水，头回挑的时候桶沿结着冰，他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干事的眉毛慢慢松开了。
翻到第三页，张大山的冬粮互助清单，字迹歪歪扭扭却记得分明：刘寡妇借半斗苞米，还两升黄豆；李二柱借一升麦种，还三斤土豆——都对过数了。他突然笑出了声：上个月你们两屯为河滩地差点械斗，我还备着调解方案呢，合着早暗地里和了？
孙支书这才敢擦汗：杨小同志说记着帮过的忙，就吵不起来了，您瞧这第三十二页......他凑过去指点，是王念慈同志记的夜校扫盲账，张二婶头回写自个儿名字，把字草字头画成了草帽。
干事合上册子时，封皮上的红布蹭得他手背发痒。
他把册子往抽屉里一塞，压低声音：明儿我回县里，这册子我带一本。孙支书急了：那是样书，杨小同志说......说啥？干事眨眨眼，就说我借的，回头还你十本新的。
这十本新的没等来，平安屯的碾坊倒是先等来消息。
腊月廿七那天，赶大集的张瘸子颠着毛驴车冲进屯子，车轱辘压得雪壳子咔嚓响：杨小掌柜！
县里文教组的人把《脚印》当教材啦！
王老师家闺女在小学当辅导员，说讲赵三担水十七趟时，半班娃都抹眼泪！
杨靖正蹲在灶坑前给奶奶热苞米糊糊，勺子掉在锅里。
王念慈从里屋探出头，蓝布衫袖口沾着浆糊——她刚帮小石头娘装订新一批记事手册。真的？她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冰棱。
可县领导犯难了！张瘸子拍着大腿，说油印机全县就三台，纸更是金贵东西。
杨小掌柜，这回咱是不是得......
争啥推广？
争求学。杨靖突然笑了，伸手把灶坑里的柴火拨得噼啪响。
他抄起炕头的烟袋锅子敲了敲桌角：小石头娘，把你画的那本《互助记事手册》拿来。
小石头娘从柜顶抱下个蓝布包，打开是二十本油印册子。
封皮上歪歪扭扭画着胖娃娃挑水、大嫂子看娃，都是她用烧火棍在炕席上打了三天草稿的炕头画风。
杨靖翻到第二页，指着画里系红围巾的小媳妇：这是王念慈教张二婶认字，旁边配的字是张二婶学写名，笑掉三颗牙——就这，外屯人看了准稀罕。
您是说......刘会计扶了扶眼镜，算盘珠子在兜里叮当作响。
让孙支书把这二十本当求学资料转赠邻近四屯。杨靖往手心里哈着热气，就说咱平安屯才疏学浅，求大伙儿指点记事门道。
消息像长了翅膀，正月初五那天，柳树屯的二愣子踩着没膝深的雪来了。
他棉袄襟上沾着草屑，怀里揣着块硬邦邦的老牛皮：俺们屯穷，纸比金子还金贵。
可听人说《脚印》里的事儿比热炕头还暖，俺们想刻在牛皮上......他挠了挠后脑勺，就是......不识字，能劳烦念给俺们听不？
王念慈的眼睛当场就湿了。
她扯过杨靖的棉大衣裹在二愣子身上，转身冲磨坊喊：夜校的娃们！
把火盆搬过来！二十来个半大孩子呼啦啦涌进来，有的抱柴火，有的翻出杨靖藏在粮缸里的冻柿子。
杨靖蹲在火盆边摊开《脚印》，王念慈坐在他旁边，用最软和的声调念：第一页，赵老三的腊月廿三夜校说话......二愣子掏出烧红的铁钎，在牛皮上一下下烙着，火星子溅在他手背上，他像没知觉似的：再念一遍挑了十七趟水，俺怕刻浅了。
火盆里的劈柴烧得噼啪响，映得牛皮上的字迹泛着暖光。
王念慈念到张二婶笑掉三颗牙时，二愣子突然笑出了声，铁钎在牛皮上戳了个小坑：俺们屯的李大脚补牙时也这样，大夫说她嘴咧得能塞下俩窝窝头。
这事儿传到县里时，已经是二月二龙抬头。
七屯的联名信摊在县革委会主任桌上，信纸边角沾着草屑和灶灰，最上面是柳树屯的牛皮志，牛皮味混着松烟墨香：请求派老师教记事，俺们想学写自个儿的事儿。
杨靖没等县里回信。
他让刘会计用麻线订了本新的《脚印·合订本》，封面用红漆写着群众自发记录，仅作内部参考，信末补了句：若县里不派，我们自己办——灯台不下雪，夜校不熄灯。
那天夜里，杨靖在磨坊整理油印机时，系统提示突然浮现在眼前：百屯编志计划进度15%，可解锁记事人培训包他盯着那行字，手指轻轻抚过油印机的金属外壳。
王念慈端着热姜茶进来，见他盯着空气发愣，笑着用茶碗碰了碰他手背：又在跟你那神仙系统商量啥？
杨靖转头看她，窗外的月光正落在她发梢上。
他接过姜茶喝了一口，暖意在胃里漫开：念慈，你说这油印机要是多十台......他没说完，远处传来夜校的读书声，混着雪水融化的滴答声，像首没谱的曲子。
王念慈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雪地里新踩的脚印正向着山那边延伸。
她突然笑了：你呀，准是又琢磨着把灯，点到山那边去了。
杨靖没答话。
他低头调出系统商城，目光在记事人培训包上停留片刻，又抬头看向磨坊外的夜色——那里有十七个屯的灯火正在亮起，有更多沾着人间烟火气的故事，正等着被写进纸里，刻在牛皮上，烙在每一个热乎乎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