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桌面上,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旋转。苏小小已经醒了很久,盘腿坐在椅子上翻看摄影画册。她的指尖停在一张获奖作品上——画面里模特的身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光影切割出锐利的线条。
段新红在小屋里整理床铺,听见书页翻动的声响比平时急促。她把迷你枕头拍松,掸掉毯子上看不见的灰尘。这些日常动作能让她暂时忘记即将开始的拍摄。
“今天试试这个。”苏小小突然出声,把画册转过来对着小屋窗口。
那张照片充满压迫感。段新红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苏小小不以为意,开始布置场地。她清空整张书桌,铺上纯黑色背景布。三盏台灯从不同角度架设,电线像蛇群缠绕在桌腿。相机架在轨道上,可以精准控制每个镜位。
“我们需要更专业的布光。”她自言自语,调整着灯罩角度。一道侧光打在预定位置,边缘锐利得像刀锋。
段新红被捧出来时忍不住眯起眼。强光下的黑色背景布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苏小小把她放在标记好的位置,像摆放静物般调整她的姿势。手指拨开额前碎发,膝盖弯曲到特定角度,连脚尖的朝向都被仔细校正。
“保持住。”苏小小跑回相机后,半蹲着取景。
段新红努力维持着别扭的姿势。脊椎传来酸胀感,撑地的手腕开始发抖。
快门声响起。苏小小查看成片,眉头立即皱起。
“表情太僵硬了。”她快步走过来,用手指轻轻提起段新红的嘴角,“要这种若即若离的微笑。”
段新红尝试模仿,肌肉却不听使唤。
苏小小叹口气,从抽屉取出小镜子举到她面前:“看看,多美的画面被你的表情毁了。”
镜子里的人影蜷在强光中,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段新红移开视线。
拍摄重新开始。这次苏小小要求她仰望光源,做出渴求的姿态。灯光烤得脸颊发烫,眼睛涩得流泪。
“好!就是这样!”苏小小连续按下快门。
段新红被强光刺得头晕目眩。有瞬间她仿佛回到俱乐部,被围观者用目光灼烧。胃里一阵翻搅,她差点失去平衡。
“别动!”苏小小的喝止及时传来。
她稳住身形,把涌上喉头的恶心感咽回去。
上午过去大半,成片数量少得可怜。苏小小焦躁地翻看照片,指甲无意识啃得参差不齐。
“为什么就是不对...”她突然把相机往桌上一搁,震得轨道轻微晃动。
段新红安静坐在原处,等待下一个指令。
苏小小在桌前踱步,目光扫过段新红时突然亮起:“我知道了!是张力!画面缺少生命张力!”
她翻出美术解剖学教材,快速翻阅肌肉结构图:“我们需要更动态的姿势。”
接下来的尝试近乎折磨。苏小小要求段新红做出奔跑中的急停、坠落前的挣扎、甚至跳跃到半空的瞬间。为捕捉这些动态,每个姿势都要保持极长时间。
有次段新红模仿失重姿态,单脚站立,手臂伸展。这个姿势让她全身肌肉剧烈颤抖。苏小小却沉浸在创作中,围着轨道不停拍摄。
“太美了...这种濒临崩溃的平衡...”
段新红的视线开始模糊。汗水沿着鬓角滑落,在黑色背景布上洇开深色痕迹。她听见快门声像催命的鼓点。
当苏小小终于喊停时,她直接瘫倒在地。四肢像灌了铅,每根骨头都在抗议。
苏小小却兴奋地检查照片:“看这个肌肉线条!这种紧绷感!”
她难得体贴地递来水滴,却没注意到段新红接水杯时发抖的手。
午休时间被压缩到十分钟。苏小小一边啃面包一边翻阅刚拍的照片,不时用触控笔在屏幕上标注需要改进的细节。
“下午我们尝试情感主题。”她宣布。
段新红小口吃着面包屑,味同嚼蜡。
情感拍摄比上午更耗神。苏小小要求她表现“喜悦的泪水”、“压抑的愤怒”、“无望的等待”。每个表情都要反复调整,直到符合苏小小心中的标准。
“愤怒不是皱眉!是这里...”苏小小指着自己咬紧的颌骨,“还有眼神!要像着火一样!”
段新红努力回忆真正愤怒的感觉。脑海中闪过的却是被塞进垃圾袋的瞬间,被针尖指着的时刻,被遗忘在黑暗中的日夜。那些记忆像毒蛇盘踞在心口。
苏小小惊喜地按下快门:“就是这个表情!”
段新红突然感到反胃。她最真实的痛苦成了别人眼中的完美作品。
拍摄持续到日头西斜。苏小小终于放下相机,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检查成果。她专注筛选照片,没注意到段新红已经维持跪姿太久,腿脚完全麻木。
夜幕降临时,苏小小终于满意。她伸着懒腰站起来,活动僵硬的脖颈。
“收工了。”她随手把段新红放回小屋,转身去整理器材。
段新红倒在迷你床上,全身像散架般疼痛。窗外飘来食物的香气,她听见苏小小哼着歌出门吃饭。
小屋陷入黑暗。桌上的器材静静矗立,像某种刑具的轮廓。
她慢慢蜷缩起来,把脸埋进膝盖。今天的拍摄抽干了她所有力气,连思考都变得困难。
不知过了多久,宿舍门再次打开。苏小小带着夜宵回来,心情很好地打开电脑。她一边吃薯片一边修图,咔哧咔哧的咀嚼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这张绝对能参赛...”她放大段新红痛苦的表情,加上黑白滤镜。
段新红透过小屋缝隙看见屏幕上的自己。那个扭曲的身影陌生得可怕。
夜深了,苏小小还在工作。她给获奖照片调色,加强阴影对比度。画面中的段新红跪在黑暗里,仰头的光影切割出绝望的线条。
“完美。”苏小小满足地叹息。
段新红闭上眼睛。她想起苏小小说过要留下美好的事物,可这些照片里只有被精心包装的痛苦。
第二天清晨,苏小小很早就开始准备新的拍摄。她研究着获奖作品集,试图复制某种风格。
段新红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希望时间能永远停驻。
当再次被捧出小屋时,她下意识缩了缩身子。这个细微的抗拒没逃过苏小小的眼睛。
“怎么了?”苏小小挑眉,“昨天累着了?”
段新红垂下眼帘。
苏小小轻笑:“想要创作出好作品,总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段新红在心里重复这个词。付出的永远只有她,享受成果的永远是别人。这公平吗?
布光比昨天更复杂。苏小小借来了专业柔光箱,光线变得柔和却无处不在。她要求段新红躺在铺满水晶珠的托盘里,象征“被禁锢的珍宝”。
水晶珠硌得生疼。段新红望着头顶的灯光,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珠宝店看到的展示柜。那些被锁在玻璃后的钻石,是不是也感受着同样的窒息?
快门声绵绵不绝。苏小小趴在地上取景,呼吸拂动最上层的水晶珠。
“想象你在水下...”她指导着,“光线穿过水面...你要窒息了...”
段新红本能地屏住呼吸。恐惧漫上心头,她开始轻微挣扎。
“对!就是这样!”苏小小疯狂按动快门。
求生本能终于压倒顺从。段新红猛地坐起,水晶珠哗啦啦洒了一地。
苏小小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空气瞬间紧绷。段新红抱紧膝盖,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令人意外的,苏小小没有发火。她慢慢放下相机,蹲到托盘前。
“害怕了?”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段新红把脸埋得更深。
苏小小拾起几颗散落的水晶珠,让它们从指缝流淌:“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拼命吗?”
段新红保持沉默。
“上次校刊登了那组照片,摄影协会会长找我了。”苏小小轻声说,“他说我有天赋,应该去参加全国新人奖。”
水晶珠碰撞出清脆声响。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苏小小的声音几乎耳语,“从小到大,从没人说过我在某方面特别出色。”
段新红悄悄抬起眼。苏小小盯着虚空,眼神飘得很远。
“爸妈总说我不够好。成绩不够好,才艺不够好,连性格都不够好。”她无意识摩挲着水晶珠,“可是摄影...他们看不懂,就没法批评。”
段新红突然想起那些深夜,苏小小对着电脑修图到凌晨。那时以为只是痴迷,现在才明白是执念。
苏小小把水晶珠放回托盘,站起身:“休息十分钟。”
她走到窗边发呆,背影显得单薄。
段新红揉着被硌红的胳膊,心情复杂。她本该恨这个囚禁她的人,此刻却莫名生出一丝理解。都是被困住的人,只是牢笼不同。
拍摄继续时,气氛缓和许多。苏小小不再苛求每个细节,段新红也配合得多。
黄昏时分,苏小小突然放下相机。她看着满桌器材,轻声问:“你恨我吗?”
段新红怔在原地。
苏小小不等回答,自顾自笑起来:“恨也正常。”
她开始收拾器材,动作比往日温柔。三脚架仔细折叠,镜头盖轻轻合上,电线一圈圈卷好。
段新红坐在桌边,晃着双腿看夕阳。暖黄的光线把一切都镀上金色,连冰冷的器材都显得柔软。
苏小小收拾完,没有立即把她放回小屋。她们并肩坐在桌沿,看天色慢慢沉入墨蓝。
“小时候养过一只画眉。”苏小小突然开口,“我太喜欢它了,每天都要逗它玩。后来它累死了。”
晚风吹动窗帘,带着凉意。
“我妈说,爱不是占有。”苏小小抱起膝盖,“可我总是学不会。”
段新红低头看着自己小小的手掌。在苏小小眼中,她和那只画眉有区别吗?
星星一颗接一颗亮起。宿舍楼灯火通明,每个窗口都在上演不同的人生。
苏小小终于起身,把段新红捧回掌心。她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比平时温暖。
“明天...”她犹豫着,“明天休息一天。”
段新红惊讶地抬头。
苏小小却别开脸,把她轻轻放回小屋:“晚安。”
门关上了。段新红躺在黑暗里,回味着那个反常的承诺。休息?这意味着什么?
她听见苏小小在门外站了很久,才慢慢离开。
月光洒进小屋,在水晶珠上投下细碎光点。那些光斑在天花板跳舞,像自由的精灵。
段新红伸出手,一道光斑落在掌心。温暖转瞬即逝,却留下灼热的印记。
窗外,夜航机的灯光划过天际,向着远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