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多肉植物蔫了几片叶子,苏小小正拿着小喷壶给它补水。水珠在叶片上滚动,映出窗外支离破碎的天空。段新红坐在书桌一角,面前摊着本邮票大小的笔记本——那是苏小小昨天给她的新玩具。
“要不要试试画点东西?”苏小小放下喷壶,递过来一根牙签粗细的铅笔。
段新红接过笔,笔杆还带着对方指尖的温度。她在纸面上划了一道,铅芯太硬,只留下浅浅的痕迹。
苏小小已经转身去整理获奖证书了。她把镶着金边的证书擦了三遍,小心地收进透明文件袋。拉链合上的声音很轻,像一声满足的叹息。
段新红低头看着白纸上的划痕。太浅了,风一吹就会消失。
手机在桌上震动,苏小小瞥了一眼,嘴角弯起来。是摄影杂志的采访邀约。她清了清嗓子才接起电话,声音刻意放得沉稳。
“对,那组作品确实花了很多心思...”
段新红放下铅笔。牙签做的笔杆粗糙,磨得指腹发红。她看着苏小小在房间里踱步,每句话都经过精心雕琢,像在背诵准备好的台词。
“灵感来源?来自对微观世界的观察...”
电话持续了二十分钟。挂断后,苏小小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松弛下来。她打开电脑,开始整理作品集,文件夹命名带着日期和主题,整齐得像列队的士兵。
段新红站起身,走到桌沿。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地板遥远得令人头晕。苏小小的拖鞋在地面移动,棉布材质,印着褪色的卡通图案。
“想下来走走吗?”苏小小注意到她的动作,伸手把她捧到地面。
木质地板冰凉,纹理放大了千百倍。段新红小心地迈出步子,裂缝像峡谷般横在面前。她试着跳过一道窄缝,落地时踉跄了一下。
苏小小盘腿坐在地上看她,眼神像在看什么新奇表演。手机摄像头不知何时已经打开,镜头追随着每个动作。
段新红停下脚步。她抬头望向苏小小,对方正专注地盯着屏幕,手指在虚拟快门键上悬停。
一道阴影从门口掠过。苏小小迅速收起手机,把段新红捞回掌心。室友推门进来,带着图书馆借来的厚书。
“又在拍你的小模特?”室友随口问道,把书堆在床头。
苏小小把段新红藏进围巾褶皱里,声音带着笑:“练习构图而已。”
布料纤维摩擦着皮肤,段新红安静地蜷缩着。围巾上有洗衣液的香味,混着苏小小常用的护手霜气息。黑暗很柔软,几乎让人产生安全感。
脚步声远去,门轻轻合上。苏小小把她取出来,指尖拂过她弄乱的头发。
“差点被发现了。”语气里带着侥幸,像逃过一场考试的学生。
段新红看向窗外。天空灰蒙蒙的,可能要下雨了。
下午的拍摄计划因为突然的暴雨取消。苏小小百无聊赖地翻着摄影杂志,时不时看向窗外。雨水敲打着玻璃,像无数手指在叩击。
“这种天气最适合拍忧郁风格...”她喃喃自语,目光移到段新红身上。
段新红正在整理小屋的床铺。她把迷你枕头拍松,毯子叠成整齐的方块。这些动作能让她暂时忘记镜头的存在。
苏小小突然站起来,翻出之前买的微型道具。她搭了个简易场景:火柴盒做的床,邮票大小的窗户,纽扣当椅子。
“来,试试这个。”她把段新红放进场景,“想象你一个人在等雨停。”
段新红坐在纽扣椅子上,望着窗外密集的雨帘。雨声很大,几乎盖过苏小小的呼吸。她想起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下雨的日子,她躲在咖啡馆窗边,等着诈骗目标出现。
那时的雨声和现在一样,冷冰冰的。
快门声惊醒了她。苏小小蹲在桌边,镜头从各个角度捕捉她的侧影。
“表情很好。”苏小小查看成片,“就是这种...带着回忆的眼神。”
段新红低下头。纽扣椅子光滑冰凉,像她曾经戴过的那些假珠宝。
傍晚雨停了,西边天空泛起诡异的橘红色。苏小小接到电话要临时开会,匆忙把段新红放回小屋就出了门。
宿舍突然安静下来。段新红走到小屋窗边,看着桌上散落的道具。苏小小走得太急,连相机都忘了收。
她小心地推开小屋门,走到桌面上。相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最后拍摄的照片。画面里的她望着雨幕,眼神空茫,像个迷路的孩子。
原来在别人眼中,她是这样的存在。
窗外传来鸟鸣,清脆活泼。段新红循声望去,看见几只麻雀在湿漉漉的树枝上跳跃。它们抖落羽毛上的水珠,动作自由随意。
她低头看看自己精心打理的衣服,突然觉得可笑。再漂亮的囚笼,终究是囚笼。
钥匙转动的声音响起。段新红迅速退回小屋,轻轻合上门。苏小小带着一身水汽进来,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
“无聊的会议...”她抱怨着,脱下外套。看见桌上的相机,才想起没收好。
“差点忘了你。”她打开小屋检查,段新红正坐在床边看书——那本邮票大小的空白笔记本。
苏小小满意地笑了,递进来一小块巧克力:“乖。”
巧克力很甜,融化在舌尖像虚幻的梦境。段新红小口吃着,听见苏小小在哼歌,心情似乎不错。
夜深了,苏小小还在电脑前工作。她给杂志社回邮件,附件里是精选的作品照片。每封邮件都要斟酌措辞,既不能太谦卑,也不能太傲慢。
段新红躺在小床上,听着键盘敲击声。那些照片正在成为苏小小通往某个世界的通行证,而她自己,只是通行证上模糊的水印。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桌面铺了条银白的小路。段新红轻轻起身,推开小屋门。苏小小已经睡了,呼吸均匀绵长。
她走到那本获奖证书前。证书装在透明文件袋里,隔着塑料膜也能看清烫金的文字。她的影像被缩印在角落,像个不起眼的装饰。
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塑料。如果撕掉这张纸,苏小小会怎样?愤怒?失望?还是根本不在乎?
身后传来翻身的声音。段新红迅速退回小屋,心跳得厉害。她靠在门后,听见苏小小含糊的梦呓。
“...我的作品...”
梦话里带着笑意。
第二天是个晴天。阳光灿烂得刺眼,苏小小很早就醒了。她仔细打扮,穿上那件获奖时穿的黑裙子。今天要去见杂志编辑,面谈专访事宜。
“祝我好运。”临出门前,她对小屋方向说。
门关上了。段新红走到窗边,看着苏小小走出宿舍楼。黑裙子在人群里很显眼,像只骄傲的乌鸦。
桌上有本翻开的摄影理论书,页边记满笔记。苏小小的字迹工整,每个标点都一丝不苟。段新红认得其中几个词——“他者”、“凝视”、“物化”。
原来苏小小什么都知道。
中午苏小小没回来,只在群里说编辑请吃饭。段新红吃着准备好的水果沙拉,突然尝不出味道。
窗外飘来饭菜香,其他寝室在聚餐。欢笑声隔着墙壁传来,模糊又遥远。
她走到苏小小的枕头边。那里放着个半旧的玩偶,绒毛洗得发白。玩偶的笑容缝了两次,针脚歪歪扭扭。
原来苏小小也会珍惜东西,以她自己的方式。
下午三点,门锁终于转动。苏小小带着微醺的酒气回来,脸颊红扑扑的。她把包随意一扔,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搞定啦!”声音带着胜利的雀跃,“下个月就刊登,整整两个版面!”
段新红安静地看着她。苏小小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找到宝藏的孩子。
“编辑说我的作品有‘灵魂’...”她吃吃地笑,“他要是知道灵魂住在这个小盒子里...”
话没说完,她自己停住了。空气突然安静。
苏小小站起身,走到书桌前。她看着小屋,眼神复杂。有那么一瞬间,段新红以为她会打开门。
但她只是伸手擦了擦小屋的窗户玻璃。
“都沾灰了。”语气恢复平常。
夕阳西斜时,苏小小开始整理照片。她把所有拍过段新红的照片备份到移动硬盘,文件夹按日期排列。
“得留好底稿,”她自言自语,“这些都是珍贵资料。”
段新红坐在小屋的窗台上,看夕阳把云朵染成粉色。很美,像梦里才会出现的颜色。
苏小小忙完了,凑过来看她:“喜欢夕阳?”
没等回答,她已经举起手机。逆光拍摄,段新红的轮廓镶了道金边。
“这张可以当新系列封面...”苏小小翻看照片,突然顿住。
画面里,段新红望着远方,眼神穿过镜头,落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那表情太复杂,不像摆拍,不像表演。
苏小小放下手机。她第一次没有为拍到好照片而兴奋。
夜幕降临,宿舍灯亮起来。苏小小破天荒地没有工作,而是找了部电影来看。她把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音量调得很低。
段新红坐在小屋门口,也能看见屏幕。老电影,讲一个玩偶寻找主人的故事。
看到一半,苏小小突然暂停。她扭头看向段新红:“你觉得它最后找到了吗?”
电影定格在玩偶站在雨中的画面。
段新红抱紧膝盖。答案太明显,明显得让人悲伤。
苏小小关掉电影,打开作品文件夹。无数个段新红在屏幕上闪现,笑的,哭的,沉思的,仰望的。
“这些真的只是照片吗...”她轻声问,不知在问谁。
夜深了,苏小小睡得很沉。段新红却毫无睡意。她走到书桌前,看着漆黑的电脑屏幕。
屏幕映出小屋的轮廓,像座精致的坟墓。
她想起白天苏小小那个未说完的句子。灵魂住在小盒子里...然后呢?
晨光熹微时,苏小小醒了。她看着坐在窗边的段新红,愣了一下。
“起这么早?”
段新红没有回头。她在看日出,看天空如何从墨蓝变成绯红,再变成金黄。
苏小小也沉默地看着。直到太阳完全升起,她才轻声说:“今天不拍照了。”
段新红终于转头看她。
“休息一天。”苏小小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我们...都休息一天。”
这个“我们”说得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但段新红听清楚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十厘米的手指,连鼓掌都做不到。
窗外,新的一天开始了。鸟儿在叫,学生在笑,生活轰轰烈烈地往前奔去。
只有她们停在这个瞬间,像照片里定格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