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第三遍的时候,苏小小才从被窝里伸出手。她按掉闹钟,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突然弹起来。头发乱糟糟地翘着,睡衣扣子错位了一颗。
段新红在小屋里醒了有一会儿了。她听着苏小小慌乱的动静,拖鞋在地板啪嗒啪嗒响,抽屉拉得太急卡住了,低声的咒骂。
“要迟到了...”苏小小抓着牙刷冲进卫生间。水声哗哗,夹杂着含糊的哼唱——是昨天社团新学的歌。
晨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在桌面切出锐利的光带。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旋转,像微型星系。
段新红坐起来,整理床铺。她把迷你枕头拍松,毯子叠成整齐的方块。这些动作有固定的顺序,每天重复,能给她一种虚幻的控制感。
苏小小从卫生间出来,脸颊还挂着水珠。她打开衣柜翻找,衣服被扯出来又丢回去。最后选了件社团文化衫,印着夸张的卡通logo。
“今天全天排练。”她对着镜子抓头发,声音轻快,“晚上可能很晚回来。”
段新红停下手里的动作。毯子刚叠到一半,边角还翘着。
苏小小没注意到。她抓起书包检查东西:乐谱、水杯、充电宝。拉链合上的声音很响,像宣告什么。
“你的食物和水都备好了。”她走到桌前,往小屋的食槽里添了新鲜的果粒,水壶灌满,“乖乖待着。”
手指伸进来快速摸了摸段新红的头,动作匆忙,没停留。
门开了又关。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楼梯拐角。
宿舍彻底安静下来。
段新红看着食槽里五颜六色的果粒。切得很整齐,每块大小均匀。苏小小甚至细心地把籽都去掉了。
她走过去,拾起一颗草莓丁。鲜红色,在掌心像一滴凝固的血。
窗外传来隐约的音乐声。应该是操场方向,社团在晨练。鼓点闷闷的,隔着很远都能感到震动。
段新红把草莓丁放回食槽。不饿。
她走到小屋窗边。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宿舍楼的一角,还有远处篮球场的铁丝网。几个男生在打球,身影小小的,动作却充满力量。
阳光慢慢移动。光带从桌面爬到墙面,颜色从金黄变成白亮。
时间变得很奇怪。有时过得飞快,窗影一眨眼就挪了一大截。有时又凝滞不动,连灰尘都停在半空。
段新红开始在小屋里踱步。从床头到窗户七步,从窗户到桌子五步,转身,再走回去。地板是苏小小亲手贴的壁纸,仿木纹,接缝处有点翘边。
她蹲下来,用手指抚平那道缝隙。胶水干了,边缘顽固地卷曲。
走廊里传来其他寝室的动静。开关门的声音,女生的说笑,塑料袋窸窣作响。这些声音很近,又很远。
中午时分,音乐声停了。短暂的寂静后,是更大规模的喧哗。下课的人流涌过窗外,脚步声混杂,像涨潮。
段新红趴在窗户上往外看。人影密密麻麻,看不清脸。所有人都朝着食堂方向移动,目标明确。
她的肚子叫了一声。
食槽里的果粒在室温下开始失去光泽,边缘微微发皱。段新红挑了两颗,慢慢咀嚼。甜味很淡,带着冰箱的冷气。
下午,音乐又响起来。这次换了曲子,节奏更快。偶尔能听见走调的音符,然后是哄笑,再重来。
段新红躺在小床上,盯着天花板。苏小小用荧光涂料画了几颗星星,关灯会发光。现在白天,只是几团模糊的痕迹。
她伸出手,指尖刚好够到最近的那颗。涂料的质感粗糙,像凝固的沙。
走廊里突然响起敲门声。段新红立刻坐起来,竖起耳朵。
“小小?在吗?”陌生的女声。
没人应。敲门声又响了几下,最后脚步声离去。
段新红慢慢放松下来。她走到门边,从缝隙往外看。走廊空荡荡的,只有对面寝室门上的贴纸在风里轻微晃动。
阳光开始倾斜。窗影拉长,颜色染上橘红。
她数着时间。上次苏小小晚归是上周三,回来时带了烧烤的油烟味。上上次是大前天,抱着厚厚的资料,倒在床上就睡。
今天会多晚?
段新红开始整理小屋。她把所有东西归位:小梳子放回镜子旁,微型书本按大小排列,衣服叠好收进抽屉。每个动作都放得很慢,填满时间。
抽屉最底层有个小东西。她拿出来,是颗纽扣。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这里的,蓝色的,边缘有点磨损。
她握着纽扣走到窗边。夕阳正好,把纽扣照得像颗迷你星球。
走廊里传来欢快的脚步声。段新红抬头,心跳快了一拍。
脚步声路过门口,没停。继续往前,进了隔壁寝室。一阵热闹的招呼声。
她低下头,纽扣在掌心印出圆形的痕迹。
天色暗下来。宿舍楼陆续亮起灯,每个窗口都晕开一团暖黄。只有这个房间还黑着。
段新红没开小屋的灯。她喜欢黑暗,黑暗让空间变得模糊,边界消失。她可以假装自己不在盒子里,不在桌上,不在这个房间。
窗外的路灯亮了。飞虫围着光打转,影子投在窗帘上,放大成诡异的形状。
肚子又叫了。这次声音更响。
她走到食槽边,果粒已经彻底蔫了,表面起了皱纹。她捡起一颗放进嘴里,嚼得很慢。
音乐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校园陷入夜晚特有的嘈杂:远处球场的呼喊,近处寝室的电视声,还有人练琴,断断续续的音阶。
钥匙转动的声音。
段新红猛地抬头。
门开了,灯光涌进来。苏小小站在门口,背着光,看不清表情。
“累死了...”她嘟囔着,踢掉鞋子。
书包重重扔在椅子上。她没开大灯,只拧亮台灯。暖黄的光圈笼罩书桌,小屋也在光里。
苏小小瘫在椅子上,闭着眼。呼吸有点重,胸口起伏。
段新红站在小屋门口,等着。等一句“我回来了”,或者一个眼神,哪怕只是瞥一眼。
苏小小睁开眼,伸手拿水杯。喝水的声音很大,喉结滚动。她放下杯子,目光扫过桌面——扫过小屋,没停留,移向电脑。
开机音乐响起。
段新红退回小屋深处。床铺还保持着下午整理好的样子,毯子棱角分明。她坐下,看着苏小小的侧影。
屏幕的光映在苏小小脸上,明明灭灭。她专注地盯着什么,手指滑动鼠标滚轮。偶尔皱眉,偶尔点头。
是社团的资料?还是新的拍摄灵感?
段新红不知道。她只知道苏小小完全没往这边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苏小小在键盘上打字,敲击声清脆规律。她在回邮件,或者写报告。总之,很重要的事。
段新红躺下来,拉过毯子盖到下巴。布料很软,洗过很多次,几乎没了原本的颜色。
她听见苏小小打了个哈欠,伸懒腰的关节声响。椅子轮子滑动,脚步声走向卫生间。
水声。刷牙声。电动牙刷嗡嗡震动。
再回来时,苏小小换上了睡衣。她终于看向小屋,走过来打开门。
“睡了吗?”
段新红闭着眼。
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温度很高。“今天太忙了,明天陪你。”
门关上了。脚步声移向床铺,窸窸窣窣躺下的声音,关灯,寂静。
段新红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窄窄的一道,刚好落在小屋窗前。她爬起来,走到月光里。
那道银白很凉,像冰。她伸出手,月光照在掌心,纹路清晰可见。
走廊里传来夜归学生的说笑,钥匙叮当,门开合。然后一切重归安静。
她回到床上,这次真的闭上眼睛。
第二天,闹钟响的时候苏小小立刻醒了。她跳起来,动作比昨天还快。
“早课早课...”她念叨着,抓起衣服冲进卫生间。
段新红听着哗哗水声,坐起来。晨光还是那个角度,灰尘还在旋转。
苏小小叼着面包片出来,书包已经背好。她走到桌前,快速看了眼食槽。
“还有食物啊。”语气像发现什么意外,“那中午不用添了。”
她打开水壶检查,水线没怎么下降。“也不渴?”
段新红站在小屋中央,仰头看她。
苏小小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真的只有两秒,然后移向时钟。
“要迟到了!晚上聊!”
手指伸进来胡乱揉了揉她的头发,门砰地关上。
脚步声在走廊里奔跑,咚咚咚,像急切的鼓点。然后远去,消失。
段新红抬手整理被揉乱的头发。有一缕翘着,压不下去。
她走到食槽边。果粒彻底干瘪了,皱成一团。她一颗颗捡出来,放在窗台上排成一列。
阳光晒着它们,颜色越来越暗。
窗外的晨练音乐准时响起。还是昨天那首,鼓点位置都一样。
段新红开始新的踱步。这次她数步数,从床头到窗户,七步。转身,再七步。地板上的木纹有规律,每五条重复一次。
她试着踩在每条纹路上,脚尖对脚尖。走到第七轮时,走廊传来动静。
钥匙声。但不是这间。
她停住,屏息听。隔壁寝室开门,女孩哼着歌进去,门关上。
继续走。脚尖对脚尖,像走平衡木。
中午,音乐声停了。喧哗又起,又落。下午,音乐再响。
她趴在窗户上看操场上的人影。太远了,分不清谁是谁。但能看到有人挥手,有人跳跃,动作充满活力。
阳光从东窗移到西窗。窗台上的果粒干成了黑色的小点。
她捡起一颗,捏了捏。硬硬的,像石子。
傍晚,苏小小回来得比昨天早一点。天还没黑透。
她推门进来时,段新红正坐在小屋的桌子前——那张邮票大小的桌子,配套的椅子只有指甲盖大。
苏小小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这么认真,在干什么?”
段新红面前摊着空白笔记本。她握着牙签铅笔,笔尖停在纸面。
“等我一下。”苏小小说,放下书包。
她没去开电脑,而是先去卫生间洗漱。水声比平时短。出来时脸上还挂着水珠,用毛巾胡乱擦着。
“今天排练顺利,提前结束了。”她坐回桌前,看着段新红,“你一天都在干什么?”
段新红放下铅笔。铅笔滚到桌边,掉在地上,很轻的嗒一声。
苏小小捡起来,放回她手边。“无聊了?”
手指伸进来,这次没揉头发,而是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明天,明天一定陪你。”
语气很真诚。眼睛看着她的眼睛。
段新红垂下视线。铅笔在掌心,木纹贴着皮肤。
“我饿了,叫外卖。”苏小小站起来,找手机,“你想吃什么?给你弄点酸奶?”
她没等回答,已经拨通电话:“喂,要一份炒饭...对,老样子...”
段新红看着她的背影。苏小小一边打电话一边在房间里走动,脚尖踢到拖鞋,趿拉着。
电话打完,她打开电脑。这次没工作,而是在看视频。综艺节目,笑声很夸张。
外卖来得很快。炒饭的香气弥漫开来,油滋滋的。
苏小小吃得很香,勺子刮着饭盒。她偶尔瞥一眼屏幕,笑出声。
段新红坐在小屋里,闻着那股味道。油腻的,温暖的,人间烟火的味道。
苏小小吃到一半,突然想起来。她挖了一小勺米饭,走过来。
“尝尝?这家特别好吃。”
米饭粒在她手中显得巨大,冒着热气。段新红后退半步。
“不要?”苏小小挑眉,自己吃了那勺,“那算了。”
她继续看视频,吃饭。饭粒粘在嘴角,她用手背抹掉。
段新红走到小屋的水壶边,喝了一口。水是昨天灌的,有点温吞。
夜色渐深。苏小小收拾了饭盒,回到电脑前。这次是聊天窗口,手指打字飞快。
段新红看见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是在和社团的人聊,还是在和那个学长?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苏小小完全沉浸在屏幕里,忘记了这个房间,忘记了这张桌子,忘记了这个小屋。
后来苏小小去洗澡,回来时哼着歌。她关掉电脑,准备睡觉。
走到桌前,她俯身看小屋。段新红已经躺下了,背对着门。
“晚安。”苏小小说。
灯熄了。
黑暗中,段新红睁开眼。她听着苏小小的呼吸变得均匀,翻身,轻微的鼾声。
月光还是那道,位置没变。
她慢慢坐起来,走到窗边。窗台上的果粒干彻底黑了,像一排小小的墓碑。
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不知道哪个寝室在熬夜狂欢。笑声穿透夜色,断断续续。
她伸手,指尖碰触冰凉的玻璃。自己的影子映在上面,模糊成一团。
日子还会这样继续。她知道。一天,两天,很多天。
苏小小的世界在扩大,认识新的人,做新的事,有新的热情。而她的世界在缩小,缩小到这个盒子,这张桌子,这个房间。
窗外的路灯下,飞虫还在撞。一遍,一遍,不知疲倦。
她放下手,回到床上。毯子还保持着早上的形状,棱角分明。
闭上眼睛前,她最后看了一眼月光。那道银白开始偏移,慢慢爬向墙面。
夜晚还很长。白天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