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芬博士那混合着崩溃、警告与绝望的话语,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在“深渊”基地冷白色的灯光下回荡了数日,给本就因转型而绷紧的神经,又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霾。林默将那份警告压在心底最深处,如同处理一份最高机密的档案,没有扩大知情范围,只是命令“扫尘”小组对“摇篮”能量相关的一切残留数据和研究方向,施加了前所未有的、近乎绝对冻结的禁令。
转型的步伐并未因此放缓。苏黎世法庭上那场“干净”的胜利,被内部有选择地宣扬,作为新路线的成功佐证,用以安抚和引导那些在灰色地带感到不适与迷茫的成员。默然安保的招牌,在更多城市低调而坚定地挂起,承接的业务从富豪的贴身护卫,逐渐扩展到跨国企业的资产风险审计,甚至与某个欧洲小国的内政部,开始了关于培训其边境巡逻队的初步接触。
就在这表面按部就班、内里暗流潜藏的时刻,一份来自外围警戒网络的报告,被标注着“低威胁-高关注度”的标签,送到了林默的案头。
报告附带了一段模糊的监控录像,拍摄于南欧某港口城市,一个鱼龙混杂的码头区。画面里,一个胡子拉碴、穿着皱巴巴夹克的男人,正蹲在锈蚀的集装箱阴影里,就着昏暗的路灯,啃着一个干硬的面包。他偶尔警惕地抬头四顾,那张饱经风霜、写满疲惫的脸,在镜头捕捉到的瞬间,让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阿杰。
一个几乎要被漫长血火征程掩埋的名字。林默重生归来、最初组建班底时,除了阿彪,身边还有另外几个勉强算得上“兄弟”的跟班。阿杰是其中之一,性格不算突出,有些小精明,也有些怯懦,但在林默最微末、挣扎求存的那段日子里,曾替他挨过两次不算重的拳脚,也曾一起蹲在街角,分食过一包最便宜的香烟。
后来,随着“暗影会”急速膨胀,卷入的战斗层级越来越高,阿杰的怯懦逐渐变成了累赘。在一次与敌对帮派争夺码头控制权的冲突前夜,阿杰失踪了。没有留下任何话,只卷走了他自己那份不多、但足以让他远走高飞的“活动经费”。当时内忧外患,林默只是让老鬼记了一笔,便将他抛诸脑后。在之后更残酷的清洗与背叛中,阿杰这种无足轻重的逃离,甚至算不上一个值得铭记的污点。
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间点,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而且,看他的样子,混得显然不怎么样。
“确认身份了吗?”林默放下报告,问站在对面的老鬼。
“反复比对过了,是阿杰本人。”老鬼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带着审视,“我们的人没有惊动他,持续观察了四十八小时。他白天在码头打零工,晚上就睡在废弃的集装箱或者便宜的胶囊旅馆。没有发现他与任何已知势力接触的迹象,也没有进行任何可疑的活动。看起来…就是个落魄的流浪汉,或者说,在刻意躲避什么的逃亡者。”
“他怎么会找到那个码头?巧合?”沈清月提出疑问。那个码头区域,恰好有默然安保一个刚刚设立不久、负责协调地中海航运安保事务的二级办事处。
“不像巧合。”老鬼调出更多的轨迹分析,“他出现在那个区域前,曾多次在办事处附近徘徊,但从未尝试进入或接触任何工作人员。更像是在…观察,或者犹豫。我们筛查了最近流入该区域的流动人口记录,他是两周前,用伪造但质量不高的证件,从北非乘坐一艘旧货轮偷渡过来的。”
偷渡、伪造证件、在目标地点附近潜伏观察…这显然不是一个单纯落魄逃亡者会有的行为模式。
“他想干什么?”林默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在这个敏感的转型期,任何与过去相关的、不受控的因素出现,都值得警惕。
“两种可能,”老鬼分析道,“一,他真的走投无路,听说‘暗影会’变成了‘默然安保’,想回来碰碰运气,求口饭吃,但又怕被清算,所以在外面犹豫。二,他背后有人,可能是我们的敌人,派他来当探路的石子,或者…执行某种我们尚不清楚的任务。”
“联系现场,可控接触。”林默下达指令,“把他带回来,要活的,问清楚。如果是第一种…按《新规》评估处理。如果是第二种…”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寒意已经说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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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依旧是在“深渊”基地,但换到了一个更私密、更具压迫感的审讯室。房间不大,四壁是吸音的暗色材料,只有一盏冷光灯从上方直射下来,照亮中央那把孤零零的金属椅子。
阿杰被两名沉默的行动队员押了进来。他比监控里看起来更加憔悴,眼窝深陷,胡子头发乱成一团,身上带着海风的腥气和长时间未彻底清洁的酸馊味。他被按在椅子上,手腕被特制的束缚带固定在扶手上。灯光刺得他眯起眼睛,当看清单向玻璃后那模糊但熟悉的身影轮廓时,他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默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通过内部通讯,对负责初步问询的老鬼点了点头。
老鬼走到阿杰面前,拉过另一把椅子坐下,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阿杰,好久不见。看样子,这几年过得不太如意。”
阿杰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大颗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流下。“鬼…鬼哥…我…我对不起默哥…对不起兄弟们…”他哽咽着,语无伦次,“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跑…我就是个孬种…我害怕…”
“怕什么?”老鬼追问。
“怕死!”阿杰几乎是喊出来的,随即又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在椅子上,“那次…码头那次…我知道要跟‘黑鲨’的人火并…我听到他们说调了重家伙过来…我…我腿都软了…我趁着守夜的时候…拿了钱…跑了…”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当年的逃离,细节与老鬼事后调查的情况基本吻合,充满了小人物的恐惧和仓惶。
“后来呢?怎么混成这副样子?”
阿杰的眼泪流得更凶:“我…我跑到东南亚,想躲起来做点小生意…被人骗了,本钱都没了…后来又辗转去了非洲,在矿上干活…差点死在一次部落冲突里…最后…最后实在活不下去了,听说…听说默哥现在不一样了,做大了,还…还讲规矩了…我就想着,能不能…能不能回来,当牛做马,赎我的罪…我不要钱,给口饭吃,让我干什么脏活累活都行…”
他的忏悔听起来情真意切,将一个怯懦逃兵多年颠沛流离、最终走投无路、只想祈求一丝怜悯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老鬼按照程序,又追问了几个细节,包括他偷渡的路线、伪造证件的来源、以及在码头观察期间的所见所闻。阿杰的回答虽然有些地方因为紧张而略显颠三倒四,但整体逻辑能够自洽,与外围调查也能对上。
初步问询结束,老鬼起身,走到单向玻璃前,与林默低声交流。
“情绪反应很真实,细节也经得起推敲。生理指标监测没有明显的说谎特征。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被命运和自身懦弱击垮的可怜虫,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老鬼说出自己的判断,但依旧保留余地,“不过,不能排除这是极高明的表演,或者…他被人利用了而不自知。”
林默看着审讯室里那个缩在椅子上、仿佛苍老了二十岁的男人。曾经的“兄弟”,如今只是一个被恐惧和悔恨压垮的躯壳。记忆里那个一直蹲在街角、对未来还有着几分不切实际幻想的年轻人,早已面目全非。
“带他去清洁,做全面身体检查和背景复核。如果一切没问题…”林默顿了顿,“按《新规》第四章,‘脱逃及叛离人员处理办法’,启动评估程序。评估期间,限制活动范围,严密监控。最后结果,由你(老鬼)和沈清月共同提交给我。”
他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接纳。一切按规矩办。这是转型后必须坚持的准则,也是对过去的一种切割。
“是。”老鬼应下。
阿杰被带离了审讯室。林默独自在玻璃后站了一会儿。
昔日兄弟的回归与忏悔,像一块小小的石子投入心湖。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却留下了一圈细微的、难以完全抚平的涟漪。
在这个试图洗白、建立新秩序的阶段,如何处理这些来自过去的、承载着复杂情感与潜在风险的“遗迹”,本身就是一个考验。宽恕可能埋下隐患,严苛则可能寒了那些观望者的心。
格里芬博士的警告言犹在耳,关于底线,关于人性。而阿杰的回归,则是另一个层面上的提醒: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不仅需要面对外部的敌人和未知的威胁,还需要妥善安放…来自过去的幽灵。
林默转身离开。处理阿杰,只是一件小事。但如何在这灰色地带,既保持必要的冷酷以维持秩序,又不至于彻底滑向非人的深渊,将是他未来必须持续面对的、无声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