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杰被带离审讯室时,那佝偻的背影和几乎要融入阴影的卑微姿态,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被岁月和恐惧磨平了所有棱角的可怜虫。他被送入基地内设的医疗和隔离观察区,一套标准但严苛的程序随之启动——全身体检、血液及基因样本分析、深层心理评估、乃至脑波活动的基线监测。所有流程都在无声而高效地进行,记录着他每一次心跳的异常,每一个眼神的游移,每一句梦呓的碎片。
老鬼和沈清月几乎调用了所有能调用的分析资源,试图从阿杰身上挖出任何一丝不和谐的痕迹。然而,初步结果如同阿杰的供述一样,干净得令人意外,也令人隐隐不安。
“身体机能严重透支,长期营养不良,有多处陈旧性损伤,符合他描述的矿场劳作和颠沛流离生活。未发现已知的植入式追踪器、微型炸弹或生化载体痕迹。基因序列比对,与早年档案记录一致,排除克隆或高级仿生伪装可能。”沈清月看着一沓沓报告,眉头微蹙,“心理评估显示重度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强烈的负罪感、抑郁倾向…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权威(特指老板你)的恐惧与敬畏混合体。脑波监测…除了睡眠时的紊乱,清醒时并无异常高频信号或受控迹象。”
老鬼摸着下巴:“这么说,从纯技术层面看,他就是一个运气极差、自己吓破胆逃跑、然后在外头吃尽苦头、最后实在混不下去跑回来赌一把的…旧人?”
“太干净了。”沈清月放下报告,摇了摇头,“就像是被精心打磨过一样。他的经历,他的反应,他的身体状况,甚至他的心理创伤,都严丝合缝地构成了一个‘标准’的忏悔者模板。但现实往往充满矛刺和矛盾。他出现的时机,他选择靠近我们新办事处的方式…总让人觉得,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把他推到我们面前。”
“引蛇出洞?”老鬼眼神一凛。
“或者是…送来的礼物?包裹着毒药的礼物?”沈清月声音压低,“老板,格里芬博士的警告还在耳边。议会长的技术里,有没有可能包括…对人记忆和意识的深层、且难以被现有手段检测的植入或篡改?”
这个问题让房间里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如果“天启”的遗产中,真有这种防不胜防的“软性”武器,那么阿杰的回归,危险性将呈指数级上升。
林默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划动。宽恕?对于一个曾临阵脱逃、卷款而走的人,按照旧日的帮派规矩,三刀六洞都是轻的。但按照正在推行的《新规》,对于非核心、无重大直接恶行、且主动回归并表现悔意的“脱逃人员”,确实有酌情处理、甚至通过长期考察后重新纳入外围体系的条款。
规矩是他定的。如果连他自己都不遵守,那么这耗费心血建立的所谓新秩序,根基何在?
但格里芬的警告,沈清月的疑虑,如同冰冷的针,刺穿着“按规矩办事”的简单逻辑。阿杰可能本身无害,但他可能是一枚被精心投放的“感知水雷”,一旦被接纳,就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被远程激活,带来无法预知的灾难。
“评估期延长至三个月。”林默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这期间,他留在基地内,活动范围限定在三级以下的生活和简单劳务区域。给他安排最基础的清洁或仓库整理工作,接触范围严格控制。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人员,包括医护人员和守卫,每日进行简报和心理状态抽查。”
他顿了顿,看向沈清月:“技术部成立一个专项小组,代号‘镜检’。任务是不局限于现有检测手段,尝试从能量残留、潜意识诱导痕迹、甚至…量子层级的信息扰动等角度,对他进行不间断的深度扫描和分析。调用格里芬博士资料库里所有关于意识干涉和神经潜导技术的边缘数据作为参考。”
“是!”沈清月立刻应下,这个任务极具挑战性,但也是检验他们消化“天启”技术、并将其用于防御的绝佳试金石。
“老鬼,”林默转向他,“对外放出消息,就说我们找到了一个失踪多年的旧部,正在按新规进行康复和评估。消息要模糊,但要确保能传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看看会不会有鱼咬钩。”
这是典型的林默式处理——既不完全信任,也不立刻扼杀;既给予一线生机(哪怕是监控下的),也布下重重罗网。宽恕的界限,被划定在严密的控制与持续的审视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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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杰被安置在基地下层一个通风良好、但略显空旷的多人宿舍隔间里。他的工作被安排去清洁一条次要通道的仪器外壳和地板。工作简单、重复、无需与人交流。每天有固定的作息、饮食,甚至还有半小时的“放风”时间——在一个有监控的小型室内活动区。
最初几天,他显得异常拘谨和惶恐,对每一个经过的人都低头哈腰,对安排的工作一丝不苟到近乎强迫症的程度。他很少主动说话,眼神总是躲闪着,只有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才会偶尔停下手中的活计,望着冰冷的金属墙壁或通风管道出神,脸上流露出一种混杂着茫然、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空洞。
负责监控他的行为分析师在报告里写道:“对象A(阿杰)表现出典型的长期受压、社会功能退化个体的适应过程。其行为模式暂时未发现刻意表演或任务导向性异常。值得注意的是,在独处且认为不被观察时(通过隐蔽探头),其面部表情会出现短暂的‘空白期’,眼神失去焦点,持续时间约3-7秒,随后恢复常态。原因待查,可能与ptSd的解离症状有关,也可能存在其他未知因素。”
这份报告被重点标注,送到了“镜检”小组和沈清月面前。
“‘空白期’…”沈清月盯着那几个字,联想到格里芬提到的“意识污染”和“能量傀儡”,心头的不安感更重。她指示“镜检”小组,在阿杰下一次出现类似状态时,尝试启动所有正在测试中的、针对非物理性能量场和意识波动的探测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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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内部,关于阿杰的回归,也激起了微小的涟漪。一些资格较老、经历过“暗影会”草创时期的中层人员,私下里难免议论。
“听说了吗?以前跟着默哥跑腿的那个阿杰,回来了,混得跟野狗似的。”
“哼,临阵脱逃的软蛋,还有脸回来?按以前的规矩,早该沉海了。”
“现在不是讲《新规》嘛…好像说查了,没什么问题,就是吓破胆跑了,现在回来赎罪。”
“赎罪?谁知道是真是假。老板心善,还给他口饭吃,要我说,这种人,就是个定时炸弹。”
“我看未必,都查那么严了,能有什么问题?说不定真是走投无路了。咱们现在做‘安保’,讲规矩,也得有点…嗯,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人文关怀’?”
“关怀个屁!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别忘了凯恩是怎么死的!”
不同的声音,代表着转型期中,新旧观念的碰撞。有人觉得林默过于宽厚,可能留下隐患;有人则认为这是新秩序应有的气度;更多人则选择观望,看老板最终如何处置。
林默对内部的这些议论心知肚明,但他没有压制,也没有解释。让规则在具体案例中运行,让不同观念在可控范围内碰撞,本身也是巩固新秩序的一部分。他要让所有人看到,规则不是僵死的条文,而是需要智慧、警惕和决断力来执行的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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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阿杰在清洁完指定区域后,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隔间。同宿舍的另外两个是犯了轻微过失在接受“行为矫正”的外围人员,早已鼾声如雷。阿杰坐在自己狭窄的床铺上,没有立刻躺下,而是呆呆地望着对面的金属墙壁。
监控探头无声运转。隐蔽在墙壁夹层和通风口的多种非标准探测器,在“镜检”小组的远程操控下,将灵敏度调至最高。
阿杰的眼神,再次开始涣散,脸上的表情慢慢褪去,变成一片毫无生气的空白。嘴唇似乎无意识地嚅动了两下,没有发出声音。
就在这一瞬间,“镜检”小组的多频谱能量扫描仪上,捕捉到一道极其微弱、频率奇特、持续时间不足零点一秒的能量波动,从阿杰的眉心部位一闪而逝!这波动不属于已知的任何生物电或电磁频谱,其衰减模式也异常突兀,仿佛被某种东西瞬间“吸收”或“切断”了!
几乎同时,高灵敏度的磁共振成像(mRI)衍生探测器,记录到阿杰大脑深处海马体与丘脑连接区域,有纳米级的异常微电流扰动,模式与被“天启”归档为“疑似外部诱导记忆存取”的某种实验残留数据,有不足百分之三的模糊匹配度!
“发现异常!”沈清月第一时间接到报告,睡意全无,“能量波动和脑部扰动同时出现,虽然信号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但…这不是巧合!阿杰体内或者意识里,肯定有东西!”
她立刻将情况汇报给林默。
林默看着那几乎淹没在背景噪音里的数据曲线和百分之三的匹配度,眼神幽深。证据依然模糊,不足以立刻定罪。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破土而出,长出了带刺的藤蔓。
宽恕的界限,在确凿的证据出现之前,依然存在。但监控的罗网,必须收得更紧。
“通知‘镜检’小组,”林默下达新的指令,“在不引起他警觉的前提下,尝试设计一些特定的‘记忆触发’或‘压力情境’,观察其‘空白期’出现频率和伴随的生理、能量指标变化。同时,对所有与他有间接接触的物资、空气、水源,进行最严格的污染排查。”
他顿了顿,补充道:“给阿杰换一个‘工作’。让他去协助整理刚从‘天启’某个废弃站点运回来的、未分类的‘低价值’档案和杂物。告诉他,这是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熟悉新业务’的机会。”
一个充满潜在信息刺激的环境,一个可能激活“休眠指令”的温床。林默要将这枚疑似炸弹,放在一个更便于观察、也更具可控性的“引爆场”里。
宽恕,是有条件的。界限,是用无数双眼睛和尖端科技编织成的、密不透风的网。林默给予阿杰的,从来不是无条件的赦免,而是一场在精密监控下、关乎人性与未知威胁的…残酷实验。
而实验的结果,将决定阿杰最终的命运,也将进一步定义,在这条愈发崎岖的洗白与守护之路上,林默所坚持的底线,究竟能划到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