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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征应六(邦国咎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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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惠闿师

北齐邺城的那个秋天,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用旧了的麻布。就在这年秋深,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怪和尚。

没人知道他打哪儿来,只看见他每日骑着一根青竹竿,从城南嘚嘚嘚地跑到城北,竹梢在地上点得飞快,仿佛真是匹急驰的骏马。他时常猛拉无形的缰绳,在街心打转,忽然厉声高喊:“东南追兵甚急!为何还不差遣援军?”喊罢又策“马”狂奔,扬起一路尘土。晨光里见他往南殿去,暮色中又见他从北城回。说来也怪,隔不了几日,他嚷过的地方,果然就有烽火急报传来。

这和尚自称法号惠闿。他有个更怪的癖好:但凡见到乌鸦、黑云、黑猪,一切黑色的东西,必躬身行礼,口称“伏嗢罗”,恭敬得如同见佛。路人见了,无不掩口窃笑。时日一久,满京城都认得他了。不知道他法号的,便唤他“骑竹马的疯僧”。

真正让王公贵人们开始留意这疯僧的,是武平六年初冬的事。

那日清晨,惠闿骑着竹马直闯入宫城西侧的骑省衙门。守卫要拦,他却像泥鳅般滑了进去,径直到中书侍郎唐邕等人面前,瞪着眼睛低喝:“速救东方!吴儿要大举北侵了!”几个官员面面相觑,只当他又发癫。惠闿却整日守在那儿,从清晨到日暮,反反复复只说这一句:“吴儿要来了,吴儿要来了……”

到了第五日,八百里加急冲进邺城——南陈大将吴明彻率兵出广陵,连破淮北三镇,正朝彭城扑来。朝廷这才慌忙调兵遣将。而此时,惠闿已出城四十里,在白壁驿南边的官道旁,对着空荡荡的旷野比划指挥,仿佛千军万马已在麾下。

三日后,齐安王高敬德率前锋抵达白壁。惠闿迎上去,忽然换了副神情,肃然道:“殿下此行,务必当心饮水。”他指着远处一道溪流,“浆水之事,生死攸关。”高敬德将信将疑,还是派了斥候沿溪查探——果然在上游十里处,发现几具病死牲畜,尸身已泡得发胀。

消息传回邺城,惠闿顿时成了奇人。宫中那些因各种缘由出家修行的贵妇、妃嫔、内外命妇,每逢初一十五到寺中礼佛,车马华服,侍从如云。惠闿这时便会追在车队后,对着轿帘嬉笑:“待你还俗之日,给我做媳妇可好?”宫人气得要打,他边躲边笑,依然说个不休。贵人们知这疯僧受后主高纬纵容,只当他是胡闹,摇摇头也就罢了。

可他对同门僧众,却是另一副面孔。每逢见到和尚,必破口大骂,甚至捡起砖瓦就砸,毫不留情。嘴里总念叨着:“无用秃驴,早该除剪!”僧人们见他如见瘟神,远远就躲开了。

这般闹腾了数月,惠闿忽然消失了五六日。再出现时,他躺在佛寺茅厕边的草堆里酣睡,怀里还抱着那根竹马。偶尔惊醒,便喃喃自语:“官府文书堆积如山,兵马名册多如蝼蚁……造不完,造不完啊……”说完倒头又睡。

谁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直到隆化元年冬天,北周大军如铁流般涌向晋阳。城破那日,有人看见惠闿蹒跚走到太后寺的浮图塔前。他仰望着七级宝塔,忽然合掌,泪水顺着脏污的脸颊滚落。

“法轮倾矣……”

他伏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三个月后,北周武帝宇文邕踏平北齐。入城那日,他下令:前朝图籍文书,尽是虚妄,不必收纳。于是府库中的典章诰命,州县的户籍田册,洛京的旧档故牒,尽被军士付之一炬。火光烧了三天三夜,灰烬如黑雪飘满邺城。

又过了许多年,新朝要大举清查天下户口,重造籍册。官吏们对着焦土般的旧档愁白了头——一切都要从零开始,仿若开天辟地。

这时,才有老吏想起当年那个躺在茅厕边说梦话的疯僧。他说“图籍不得不造”时,眼神清明如寒潭,哪里有一丝疯态?

历史的拐角处,总有这样孤独的敲钟人。他们衣衫褴褛,言行乖张,在盛世笙歌里发出刺耳的警报。可沉迷欢宴的耳朵,只把那钟声当作疯癫的呓语。直到大厦倾颓、典籍成灰,人们才在废墟中蓦然惊醒——原来最深的智慧,常常披着最荒诞的外衣。真正的清醒,是能在众生沉醉时,听见那些被斥为“疯话”的箴言,并在为时未晚时,俯身拾起救赎的钥匙。

2、孙俭

唐睿宗景云年间,幽州的秋天来得特别早。才过七月,燕山的风就带上了铁锈般的寒意,刮得都督府檐角的铁马叮当作响。孙俭站在沙盘前,手指重重按在硖石谷的位置——那里是奚族骑兵上月劫掠的必经之路。

“都督,军书。”亲兵呈上一封火漆密信。

信是左武卫将军薛讷从长安送来的,字迹刚劲如刀:“幽州诸将钧鉴:今岁太阴在卯,太白犯辰,季月行兵大凶。望慎之,待来春可图。”

孙俭将信纸揉成一团,冷笑声在空旷的军议厅里格外刺耳:“薛讷远在千里之外,也敢妄言天时?”他转身面对众将,声音陡然提高,“周宣王六月北伐,横扫猃狁;霍去病深秋出塞,封狼居胥!哪有固定的吉日凶时?”

裨将王焕忍不住上前半步:“都督,近日营中确有异象。昨夜哨兵见北斗第三星明灭不定,今日晨操时,辕门外那株百年老槐无故折断……”

“住口!”孙俭拔出佩剑,寒光映着他铁青的脸,“再有妄言天象、动摇军心者,立斩不赦!三日后卯时出师,直捣硖石谷!”

出征那日清晨,异象终究还是来了。

寅时三刻,东方将白未白,一道惨白色的虹气自天际垂下,末端不偏不倚,正对着中军辕门。那白虹凝而不散,在秋风中微微颤动,像一柄悬在头顶的丧剑。整装待发的三万将士鸦雀无声,只听得见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孙俭跨上战马时,抬头看了一眼,腮帮的肌肉绷紧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挥下马鞭:“开拔!”

当夜,大军在蓟州以北八十里的野狼坡扎营。子时刚过,一道赤红火光撕裂夜幕,巨大的流星拖着长尾轰然坠落,正砸在后军粮草营三十丈外的山坡上。地动山摇间,战马惊嘶,火光映得半个天空血红一片。

孙俭冲出帅帐时,看见士兵们跪倒一片,对着还在燃烧的陨坑叩拜。他的副将脸色惨白:“都督,这……这是将星陨落之兆啊。”

“那是奚族的将星!”孙俭暴喝,手按剑柄环视四周,“传令:今夜值夜者,凡交头接耳者,皆以惑乱军心论处!”

可更诡异的事还在后头。自大军出幽州地界,沿途竟再不见半只飞鸟。往日秋日里成群的乌鸦、盘旋的鹞鹰,乃至林间的麻雀,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偶尔抬头,能看见极高极远的云端,隐约有黑压压的鸟群,沉默地跟着军队向北,向北。

第七日,先锋部队在硖石谷口抓住了奚族斥候。那俘虏操着生硬的汉话说:“神鸦……都飞走了……我们的萨满说,要等吃肉的时候才回来。”

押送的士兵给了他一耳光。但当晚吃饭时,好几个老兵偷偷把干粮抛向空中——他们希望至少能引来一只麻雀,哪怕是秃鹫也好。可天空始终空荡荡的,只有越来越低的铅灰色云层。

第十日,大军完全进入硖石谷。

那山谷像被巨斧劈开的伤口,两侧峭壁如削,中间通道仅容五马并行。孙俭在谷口勒马片刻,秋风中传来某种气息——不是草木香,不是泥土味,而是一种铁器生锈混合着野兽巢穴的腥气。

“加速通过!”他下令。

三万人的队伍像一条长蛇,缓缓游进山谷的咽喉。当后军完全进入时,谷口突然滚下巨石,轰隆声在山谷间回荡如雷鸣。几乎同时,两侧崖顶竖起无数旌旗,奚族骑兵如蚁群般涌出。

那不是遭遇战,是屠宰。

箭雨从三个方向倾泻而下,谷中顿时成为炼狱。战马悲鸣,士兵在狭窄的通道里互相践踏。孙俭挥舞长戟嘶吼冲锋,却看见更可怕的一幕——

天空黑了。

不是夜幕降临的那种黑,而是无数翅膀遮蔽天日的黑。失踪了十几日的乌鸦、秃鹫、鹞鹰,此刻如乌云压顶,在峡谷上空盘旋成巨大的旋涡。它们不叫,只是沉默地盘旋,等待着。

奚族的屠戮持续了两个时辰。当最后一声惨叫消失,太阳刚好西斜,余晖如血泼在尸山血海上。这时,天上的鸟群动了。

它们一层层降落,黑压压地覆盖在那些尚未冷却的躯体上。啄食声沙沙响起,像秋雨打在枯叶上,绵绵不绝。一些重伤未死的士兵还在抽搐,乌鸦们就落在他们胸口,用喙精准地啄开甲胄的缝隙。

孙俭是被疼醒的。

他的战马早已毙命,左腿被压在马尸下,右胸插着半截断箭。一只秃鹫正站在他腹部,试图啄开他的青铜护心镜。他艰难地抬起还能动的右手,抓住了一块带血的石头。

秃鹫飞走了。但更多的鸟正围拢过来。

在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孙俭突然想起出征前三天的那个深夜。他独自在沙盘前推演时,曾有一只乌鸦撞开窗棂,跌在案几上。那鸟挣扎着,黑色的眼珠直直盯着他,然后吐出半片带血的羽毛,才断气。

当时他只当是偶然。

鸟喙刺入皮肉的声音很近很近了。孙俭最后看见的,是峡谷上方那一线天空,和天空中仍在盘旋的、黑压压的等待者。

三日后,幽州境内各村的乌鸦陆续飞回。它们落在牲口棚上、枯树梢头,嗉囊鼓胀,羽翼油亮。有老人眯眼看了半晌,低声对孙孙说:“瞧,它们是从北边回来的。”

孩子问:“北边有什么呀?”

老人摸摸孩子的头,没有回答。只是那天傍晚,幽州家家户户都在庭院里烧了纸钱,灰烬乘着秋风向北飘去,飘向三百里外那个连野草都被血浸透的山谷。

历史的尘埃里,总有一些选择沉重如铁。孙俭的悲剧不在天象凶兆,而在那颗刚愎自用、拒绝聆听的心。真正的勇者,既有出鞘的锋芒,也有归鞘的敬畏;既敢挥师远征,也懂在迷雾前勒马审视。因为人世间的诸多征兆,从来不是天意的戏码,而是世界在向我们低语——那些被忽略的细节里,往往藏着命运的密码。

3、太白昼见

延和元年七月的那个正午,长安城像被扣在一口烧红的铜钟里。

就在这白晃晃的日头正当中,它出现了——太白金星,那颗本该在深夜出现的星子,此刻竟悬在太阳旁,亮得刺眼,像天幕上睁开了一只冰冷的银瞳。东西两市的行人全都停下脚步,仰着脖子,汗珠顺着脸颊滚进衣领。

“太白昼见……”西市卦摊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喃喃道。他是袁客师,神相袁天罡的孙子。此刻他手中那枚开元通宝正在龟甲上微微颤动,不是风吹的,是铜钱自己在抖。

徒弟凑过来,声音发紧:“师父,这兆头……”

“易主之兆。”袁客师闭上眼,“可这‘主’,是哪个‘主’呢?”

长安宫城深处,太上皇李旦正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疏出神。窗外炽烈的天光里,那颗星子清晰可见。他记得父亲高宗在位时,也有过太白昼见,不久武后就临朝称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玺的边缘——这方传国玉玺,从他父亲传到他哥哥中宗,又从他哥哥传到他,如今在他儿子手里,而自己仍坐在这太上皇的位子上,批着永远批不完的奏章。

“陛下,”内侍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太子……不,皇上求见。”

李旦沉默片刻:“宣。”

二十一岁的李隆基大步走进来时,殿内的光线似乎都亮了几分。他行礼的姿态无可挑剔,可起身时目光扫过父亲案头的奏疏,那一眼快得像刀锋。

“父皇,太白经天,儿臣已令钦天监占卜。”李隆基的声音清澈有力,“儿臣以为,当改元以应天象。”

李旦看着儿子年轻而英挺的脸。这张脸像极了他年轻时,却又多了些他从未有过的东西——那是藏在恭敬下的锋利,是敛在袖中的锋芒。他忽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去分辨那颗白昼出现的星子究竟应在谁身上。

“依你。”他说。

八月,太白星再次白昼现于东南。

九月,它第三次出现,悬在皇宫正南方的天空,一连七日。

改元的诏书颁下来了——“先天”。好一个“先天”,李旦在甘露台上看着诏书被快马送出皇城时,心想这年号起得真是妙极。是先于天时,还是先于天子?

新元年的朝局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水。宰相萧至忠与侍中岑羲时常联袂出入太上皇所居的百福殿,一待就是半日。而皇帝所居的武德殿前,羽林军换防的脚步声越来越密,越来越重。

袁客师的卦摊已经半个月没开了。最后一次收摊时,他对着空荡荡的西市街口说了句:“二月雪,七月雪。”路过的行商听见了,笑问:“老先生,这大热天的说什么雪?”袁客师只是摇头,把那几枚不再颤动的铜钱一枚枚收进匣底。

先天二年七月,长安城的夜晚闷热得没有一丝风。

袁客师那夜忽然从榻上坐起,推窗望去——太白星竟又在夜空中亮得异常,不是银白色,而是泛着淡淡的赤光,像淬过血的刀锋。他长叹一声,开始收拾细软。

同一时刻,武德殿内烛火通明。李隆基甲胄未解,正盯着沙盘上皇宫的布局。他身后站着宦官高力士,殿外是整整三百名屏住呼吸的龙武军将士。

“萧至忠、岑羲此刻在何处?”

“在尚书省值房,说是连夜审议漕运章程。”

李隆基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好个忠臣。”他转头,“崔湜呢?”

“在府中,今日称病未出。”

年轻的皇帝手指划过沙盘上代表宫城的木块:“让他们审吧。审完这最后一本账。”

四更天,马蹄声踏碎了长安的梦境。

当萧至忠听见撞门声时,他正在灯下写最后一份奏疏,写的是江南粮仓存粮的数目。笔尖一顿,墨迹在“太平”二字上氤开一团黑斑。他整了整衣冠,对破门而入的军士说:“容我写完这个‘年’字。”

剑光比他的笔更快。

岑羲是在家中祠堂被抓的。他跪在祖宗牌位前,听见脚步声时没有回头,只是对着牌位轻声说:“孩儿不孝,今日要来陪列祖列宗了。”

晨光微露时,血已洗尽。只有石板缝里还渗着暗红,很快被洒扫的宫人用水冲去,仿佛昨夜只是一场急雨。

崔湜的处置晚了几日——流放岭南。诏书下达时,这位以文采风流着称的才子正在画一幅山水,画到远山处的留白。他愣了愣,蘸墨将那处留白染成了乌云压顶,然后掷笔大笑:“原来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白!”

他没能走到岭南。三个月后,赐死的诏书追上了他病倒在襄州的驿站。

消息传回长安时,李隆基正在新辟的梨园听曲。新排练的《秦王破阵乐》气势磅礴,鼓点如雷。当乐工唱到“扫清寰宇,荡涤妖氛”时,他抬了抬手。

乐声戛然而止。

“太白星,”皇帝忽然问身旁的钦天监正,“今夜可见?”

老监正伏地:“回陛下,今夜晴好,应当可见。”

“传旨,”李隆基起身,“自今日起,夜间宫门落钥后,各处多添明灯。朕要这宫城亮如白昼,让星辰只管去天上亮着,人间自有光明。”

他走出殿门,望向开始泛起星光的夜空。那颗曾经白昼现身的星子,此刻隐在渐浓的夜色里,不再刺目。

天象昭昭,人心幽幽。太白的辉光映照的从来不仅是天穹的轨迹,更是人世权柄的微妙移转。然而真正的“易主”,并非仅存于宫阙的宝座更迭,更在于是否能以苍生为念、以民心为天。那些白昼可见的异象终会隐入夜空,而长留人间的,唯有在历史的转折处,依然选择点亮灯火、照拂山河的清醒与担当。这或许才是星辰试图诉说的、超越吉凶的真谛。

4、大星

开元二年五月二十九日,长安的夜,黑得沉甸甸的。

更夫老徐刚敲过三更,忽觉头顶一片惨白。他一抬头,浑身的血都凉了——天裂了。

一颗流星大如陶瓮,拖着灼目的光尾,劈开夜幕,直贯北斗。那不是寻常的星坠,它身后追着无数小星,密密麻麻,仿佛天穹抖落了一袋银钉。紧接着,整片星空竟晃动起来,群星颤抖,光芒摇曳,像狂风吹乱的烛火。这诡异的颤动持续了整整一夜,直到晨光熹微,才渐渐止息。

老徐僵在街心,手里棒子掉在地上。活了五十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天象。

不安像滴入静水的墨,在长安城里晕开。

七月,洛阳传来消息:襄王猝然薨逝,谥号殇帝。消息入京时,正是黄昏,西天的云红得像渗血。

到了十月,陇右急报:吐蕃铁骑破关,掠走牛羊马匹无数,边境尸横遍野。战报抵京那日,长安起了大风,卷着沙土穿过街巷,打得人脸生疼。

真正的风灾,却在来年六月。

那风来得毫无征兆。正午时分,天色骤然昏黑,接着便是鬼哭狼嚎般的呼啸。合抱粗的槐树被连根拔起,屋顶的瓦片如落叶般飞旋。长安街上,十之七八的树木倒伏在地,露出狰狞的根爪。最令人唏嘘的,是那些隋朝老匠高颎亲手栽下的槐树——它们在长安扎了三百年根须,见证过这座城的兴起,却在这一日,被狂风粗暴地拽出泥土,横陈街头。

风止后,满城疮痍。而终南山的异象,更叫人心里发毛。

终南山的竹子,开花了。

那不是寻常的竹花,是绵延整个山谷的、麦粒大小的竹实。竹子开花即枯,这是农人都懂的常识。可这样漫山遍野地枯死,还是头一遭。消息传来:岭南的竹子也同步开花、结子、枯萎。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同一时辰,按下了南北竹林的生命终止键。

饥荒随之而来。竹实被饥民采食一空,聊以充饥。而后,醴泉一带竟天降“米雨”——细小的、白色颗粒如碎米般洒落,百姓惶恐地捧起,发现竟真的可以食用。

老徐坐在自家垮了半边的屋檐下,听着坊间的传闻。他想起年轻时听老辈人讲过的一则旧话,说是东汉襄楷曾言:“国中竹柏枯者,不出三年,主当之。人家竹结实枯死者,家长当之。”

他望着终南山的方向,那片枯黄已染透了山脊。

开元四年,太上皇驾崩的钟声传遍长安时,老徐正抚摸着院中一株劫后余生的槐树。新叶已抽出嫩芽,盖住了旧年的伤疤。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天象示警,星坠风狂,竹枯主丧……这些被记在《朝野佥载》里的异象,与其说是上天降罚,不如说是天地万物在巨大变迁前细微的震颤。星辰循其轨,草木依其时,人世间的兴衰更迭,不过浩瀚时序中的一道涟漪。那夜贯北斗的大星,或许只是宇宙间一次偶然的陨落;而终南枯竹,亦不过是生命轮回中一次集体的凋零。

人们总爱在异象中寻找因果,在无常中索求意义。可真正的启示,或许并非预兆本身,而是它照见的人心——对自然的敬畏,对未知的惶惑,以及对生命坚韧的渴求。

老徐站起身,拍了拍槐树粗糙的树干。三百年的树能被风拔起,但春风一渡,新苗又发。王朝有更替,星辰会陨落,草木会荣枯,但生生不息的力量,永远在泥土深处,在种子之中,在人们重建生活的双手里。

他走进屋里,点亮油灯。火光虽小,却稳稳地照亮了一方天地。

窗外,新的星辰,已悄然缀满夜空。

历史中的异象,常被解读为命运的暗示。然而比天象更值得铭记的,是人在动荡中的坚守,在废墟上的重建。万物有周期,人世有代谢,唯有人心中那份向光而生的韧性,能穿透所有黑夜,抵达下一个黎明。

5、火灾

开元五年的夏天,洪州热得反常。

午后,西市布庄的伙计最先看见的——一团赤红的东西,拳头大小,拖着一缕烟尾,低低掠过屋檐。它像有生命似的,在巷弄间游弋,忽明忽暗,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像烧红的铁淬入冷水。

“火……火精!”伙计的惊叫撕裂了沉闷的空气。

那赤红之物落在对街粮铺的茅草檐角上,“轰”的一声,火苗腾起,转眼吞没了半边铺面。

这已是洪州入夏以来第七起莫名其妙的火患。潭州的急报也到了:同样有赤色之物白日飞窜,所到之处,烈焰随起。百姓惶惶,称之为“火精”,说是灾年显形,专噬人间烟火。

洪州司马杜衡站在焦黑的废墟前,眉头拧成了结。他是务实之人,不信精怪之说,可眼前的痕迹却无从解释——火起突兀,无引火之物,且蔓延极快,扑救不及。

“定是有人不慎走水,或蓄意纵火。”他沉声道,“传令各坊,严查火烛,夜间宵禁,违者重惩。”

命令颁下,抓了几个夜里点灯赶工的匠人,打了板子,悬首示众。但火,还是起了。这次是在城东,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那赤红之物如鬼魅般穿街而过,点着了三户人家。哭喊声、劈啪燃烧声、铜锣报警声响成一片。

杜衡心中那点“人祸”的断定,开始动摇。

夜里,他翻检旧籍,烛火摇曳。一段东晋旧事,映入眼帘。

“王弘……”他喃喃念出这个名字。晋时,这位吴郡太守也遭遇过同样诡事。白日见赤物如信幡,飞至即火起。王弘初时也认定是部属疏忽,严加鞭挞。直到一日,他坐于厅堂,亲眼目睹那赤色之物翩然飞过,精准落向远处民宅,顷刻烈焰冲天。他方才恍然,此灾“不复由人”。遂释免被罚之人,转而组织民众,储水于街,联防互救,火灾竟渐止息。

合上书卷,杜衡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史料冰冷,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他连日来的武断与焦躁。他忽然想起白日里,那个因“涉嫌纵火”被抓的老陶匠。老人跪在堂前,只反复说一句话:“大人,小民世代在此,烧了家,小民何存?”

是啊,失了家的人,何苦再烧别人的家?

次日,杜衡撤了宵禁严令,放了被羁押的百姓。他召集里正、乡老,效仿王弘旧事,在各坊广设水缸,组织青壮巡夜,约定见火即鸣锣,邻里齐出相助。他还请来几位老药师,翻阅医典杂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沉吟道:“《岭南杂录》有载,暑气郁积,地矿偶有磷火逸出,遇风则燃,其色赤红,状如飞焰……或类此物?”

是不是磷火,杜衡不敢断定。但有一点他明白了:天灾或许难防,人心却不可先乱。治下之民,不是待罪的嫌犯,而是共度时艰的袍泽。

改变悄然发生。街巷间,水缸沿墙排列,映着天光。巡夜的梆子声,沉稳而规律。人们见面,会互相提醒检查灶膛,收拾柴垛。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被一种紧绷却有序的戒备所取代。

七月最热的那天,午后,那赤红之物又出现了。

这次,它在城南一片密集的民居上空盘旋。无数双眼睛盯着它,紧张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杜衡也在人群中,手心沁汗。

只见那“火精”忽地一沉,朝着李姓皮匠家的后院落下。几乎是同时,邻近三四户人家,七八个汉子已拎着水桶、湿麻袋冲了过去。皮匠院中早有准备,一大缸水就放在墙角。那赤物刚引燃一捆鞣皮的废料,几桶水已兜头泼下,“嗤啦”一声,白烟冒起,火苗还未蹿高就被扑灭。

众人围上前,只见地上留下一小片焦黑痕迹,并无他物。那赤红之物,不知何时已消散无踪。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欢呼。不是欢呼捉住了什么精怪,而是欢呼他们合力,护住了家园。

杜衡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抬头望天,烈日依旧,但空气中那股焦灼不安的气息,似乎淡去了许多。

此后,那“火精”仍零星出现过几次,但再未酿成大灾。人们已熟知如何应对。秋天,第一场凉雨落下,这事便彻底成了洪、潭二州百姓茶余饭后,一段带着些许神秘,却又充满自家如何机智应对的谈资。

多年后,杜衡致仕还乡,途经洪州。城南李家皮匠铺还在,生意兴旺。老者已不识当年那位果断撤令、组织救火的司马大人,只当他是寻常过客,一边鞣皮,一边对学徒絮叨:“……那年夏天的火精啊,吓人哩!可咱街坊心齐,它也没讨到好。这世上啊,有些难处就像那无根的火,你不知道它打哪儿来。但你若自个儿先乱了阵脚,互相猜疑,那才是真给了它可趁之机。人心稳了,法子总比难处多。”

杜衡颔首微笑,饮尽粗茶,付钱离去。

他想起王弘,想起那个酷热的夏天。天行有常,亦有其异。灾殃或许突如其来,非人力所能尽解。但比灾殃更可怕的,是人心在恐惧中的离散与相互戕害。而应对无常最坚实的壁垒,从来不是严刑峻法下的恐惧,而是邻里相望、共担危难时,那份自发凝聚的灯火。

那灯火不耀眼,却足以照亮惶惑的暗夜,让不可知的神秘退却,让平凡的人们,稳稳地守住自己的屋檐。

这,或许就是穿越史册烟云,那份最朴素也最恒久的“正能量”——信人,而非独信神鬼;互助,而非彼此责难。如此,则无论面对的是“火精”还是其他任何世间的“莫测”,人间烟火,总能生生不息。

6、水灾

开元八年的夏末,关中大地上的尘土都带着焦渴的味道。

行纲抹了把额头的汗,混着沙砾的汗水渍得眼睛生疼。他所在的这支关中兵马正奉命急趋营州,驰援平叛。此刻,人马停在渑池缺门外的谷水河滩,依令扎营歇脚。长途跋涉的兵士们早已人困马乏,几乎倒头便睡,鼾声在闷热的夜色里连成一片。

行纲却睡不着。他是个押送辎重的小小行纲,肩头担子不轻。白日里路过市集,几个同乡硬塞给他一副陈旧的双陆棋,说是夜间无聊可打发辰光。此刻,他坐在远离河岸的一处高坡石上,借着微弱的月光,独自摆弄着那几枚骨骰。骰子落在石面,发出单调的“哒、哒”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夜里,竟显得有些突兀。

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些莫名的发慌。白日里,他看见上游天空堆积着铅灰色的云,厚重得不似常态。谷水的水位似乎也比往年这时节低了许多,露出大片被晒得龟裂的河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鱼腥的土味。几个老兵也曾嘀咕,说这水色透着股不祥的暗沉。

子夜时分,起风了。风不大,却带着刺骨的阴冷,卷过营帐,引得几面旌旗猎猎作响。行纲打了个寒颤,正待收拾棋子回帐,耳朵里却捕捉到一种声音——一种低沉的、持续的轰鸣,仿佛从地底极深处传来,又像是无数巨石在远方翻滚摩擦。

他猛地站起身,望向谷水上游的黑暗。那轰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转瞬间已变成震耳欲聋的咆哮!

“水!大水来了——!”

不知是谁凄厉地喊出了第一声。紧接着,行纲看到了他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景象:一道浑浊的、高达数丈的水墙,映着惨淡的月光,如同从黑夜中扑出的巨兽,挟带着断裂的树木、崩塌的土石,以毁灭一切的气势,向着河滩上的营垒席卷而来!

没有时间反应,没有机会逃跑。睡梦中的两万将士,绝大多数甚至来不及睁眼,便被那冰冷狂暴的洪流吞没。帐篷像纸片般被扯碎,车辆辎重打着旋儿消失,人与马的惊叫、哀嚎瞬间被洪水的怒吼淹没。

行纲所在的高坡,成了汪洋中的孤岛。他死死抱住一块突起的岩石,眼睁睁看着脚下的世界变成泽国。月光下,水面漂浮着无数模糊的影子,那是同袍的遗体,随着浊流沉浮、撞击,最终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他的手指抠进石缝,直到渗出血来,巨大的恐惧和悲痛让他浑身颤抖,几乎窒息。

那一夜,谷水畔的营盘,连同附近几个村落,尽数被抹去。只有寥寥数人,因各种缘故未眠或身处高地,侥幸生还。行纲,因为那局无人对弈的双陆,捡回了一条命。

这仅仅是开端。

行纲随着残兵退回洛阳附近时,更惊人的消息传来:戒备森严的上阳宫,竟也夜间进水,溺毙的宫人多达十之七八。那高耸的宫墙,在自然伟力面前,似乎并未比谷水边的营帐坚固多少。紧接着,京兆府奏报,兴道坊一夜之间地陷成池,五百户人家就此消失,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浑不见底的水坑,像大地突然张开的绝望之口。

民间开始流传更诡异的见闻。邓州三鸦口的樵夫信誓旦旦地说,发洪水前,曾见两个衣着古异的小儿在溪边以水泼洒嬉戏,水花所及之处,草木皆诡异地低伏。紧接着,一条粗逾十围的巨蛇现身,昂首向天,似在吞咽云气。有胆大的猎户引弓射之,箭矢未及蛇身,天地骤然变色,乌云四合,暴雨如天河倒泻,顷刻间山洪暴发,冲走了沿岸两百余户人家。雨停后,小儿与巨蛇,皆无踪无影。

行纲听着这些传闻,疲惫的心里已无太多波澜。他见过那堵吞噬一切的水墙,人间的任何怪谈,似乎都难以超越那种纯粹毁灭带来的震撼。他沉默地协助安顿流民,修补被雨水泡坏的城墙,用繁重的劳作来抵抗脑海深处不时泛起的画面——那月光下漂浮的影子。

一日,他在洛阳城外参与疏浚一条淤塞的沟渠。泥土被一锹锹挖开,露出下面被掩埋的屋脊、灶台,甚至还有一只紧紧攥着木勺的小手骨架。周围的人默默看着,无人说话,只有铁锹与泥土摩擦的沙沙声,和远处河水流淌的呜咽。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河工蹲在一旁,抽着旱烟,忽然开口,声音沙哑:“这地底下,埋着多少这样的沟、这样的村、这样的人啊……老子年轻那会儿,也遇过一次大水,比这小,也够受。那时就想,水这东西,柔时养人,狠起来,连帝王宫阙都敢吞。它才不管你是兵是民,是官是宦。”

行纲停下手中的活计,望向老人。

老河工磕了磕烟锅,眯眼看着浑浊的渠水:“三鸦口的小儿和大蛇?嘿,咱没见过。可咱知道,大灾之前,天地是有兆头的。水味儿会变,虫蚁会逃,老畜会不安。只是咱人呐,要么太忙,要么太钝,要么……像那谷水边的军爷们,太累了,累得听不见地龙翻身的响动。”

他站起身,佝偻着背,慢慢走开,留下的话却钻进行纲心里:“遭了灾,就想神仙鬼怪。要我说,管它是小儿泼水还是大蛇吞天,咱能做的,不就是耳朵灵一点,眼睛亮一点,住的地方,选得稳一点?大水过后,活下来的人,不还得一锹一锹,把这淤塞了的生计,再挖通么?”

行纲低头,看着自己磨出水泡的手掌,又看了看周围沉默却持续劳作的人们。是啊,洪水滔天,宫阙陷落,异象频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无可抗拒的巨力面前,生命脆弱如飘萍。但脆弱,并不意味着屈服。

那些被冲走的同袍,那些沉入水底的宫人,那些消失于陷坑的百姓,他们的命运已成定数。而活下来的人,悼念之后,依然要清理淤泥,重建家园,疏通河道。这不是遗忘,恰恰是生者对死者的告慰,是生命本身对无常与毁灭最倔强的回答——以重建对抗湮灭,以铭记抚平创伤,以更谨慎的生存智慧,面对依然深不可测的自然。

他重新握紧了铁锹,用力插入湿软的泥土中。这一次,不是为了忘却,而是为了记住,并在此基础上,开始挖掘新的生路。

远处的河面上,夕阳西下,将粼粼波光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新的堤岸,正在人们的劳作中,一寸一寸,向着明天延伸。

7、僧一行

开元十五年的秋夜,长安城里的木叶落得格外早。

一行禅师在兴唐寺的禅房里,气息已微如游丝。烛火将他清癯的面容映在墙上,影子随着火焰轻轻摇曳,仿佛随时会融入那片昏黄。几位弟子跪侍在侧,眼中含泪,不敢出声。

老禅师缓缓睁开眼,目光越过窗棂,投向深邃的夜空,那里星河璀璨,仿佛他穷尽一生推算的历法星辰都汇聚于此。他嘴唇翕动,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如同最后的钟磬余韵:

“老衲去后……他日,慎勿……以宗室近亲为相。”

顿了顿,更深的忧惧浮现在他眼中。

“更不可……使蕃臣重将为边帅。”

侍奉最久的大弟子含泪记下。他不完全明白这两句遗言的全部重量,却能感受到师父吐出每一个字时,那份穿透岁月尘埃的沉重预感。遗表被封存,随着一代天文巨擘的圆寂,暂时沉入了帝国的寂静深处。

时光荏苒。一行禅师寂灭后多年,长安与洛阳的繁华似乎更胜往昔。酒肆里胡乐喧嚣,东西市珍奇满目。然而,一些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征兆,却像地底潜流,开始在盛世光鲜的表皮下涌动。

西市“胡悦楼”的乐工头儿老薛,最擅长击打羯鼓。近来他发现,坊间最流行的曲子不再是清雅的汉家旧乐,而是一首名为《胡渭州》的胡曲。曲调激烈跳跃,鼓点如急雨,总带着一股杀伐亢奋之气。歌者唱到“回纥破虏”的段落时,听客们常轰然叫好,满饮碗中酒,仿佛那战功是自己立下的一般。老薛有时敲着鼓,心里会莫名一突:这歌声里的戾气,是不是太盛了些?

与此同时,两京里坊间的孩童们,兴起了一种新奇游戏。他们寻来些残破的开元通宝,在街角泥地上挖出一个小坑,从数步外轮流投掷,比赛谁的钱币能更准地落入“胡穴”。孩子们称之为“投胡”,赢者雀跃,输者懊恼,清脆的笑骂声回荡在巷陌。大人们见了,或笑斥两句“顽皮”,或驻足看个热闹,只当是稚子无心嬉戏。

偶尔,会有老人皱起眉头,喃喃道:“投胡……这名字,听着怎有些不祥?”话音很快便被市井的喧嚣淹没了。

一种童谣也开始在孩童口中流传,调子简单,词却透着古怪的机锋:

“不怕上兰单,唯愁答辩难。

无钱求案典,生死任都官。”

孩子们跳绳、拍手时唱着,只觉得顺口。路过的一些低品小吏或破落文人听了,脸色却会微微一变,匆匆走开,仿佛那童谣里藏着针。

老薛有个侄儿在边镇当个小文书,年前回家省亲,酒酣耳热后曾压低了声音说:“如今幽燕那边,杂胡出身的节度使安禄山,权势熏天呐。咱们汉将……唉。”后面的话,化作一声叹息,混着烈酒咽下了肚。

老薛当时没太往心里去。直到天宝末年,渔阳鼙鼓真的动地而来,那号称“战无不胜”的胡人叛军铁蹄踏破潼关,两京沦陷,繁华顷刻成梦魇。老薛随着逃难的人流仓皇南奔,回头望见冲天烟焰,才猛然想起一行禅师那早已被人淡忘的遗言,想起那首激昂到刺耳的《胡渭州》,想起孩童们“投胡”时专注的神情——那哪里是游戏,分明是命运投向帝国心脏的一枚枚冰冷谶钱!

后来,局势艰难逆转。朝廷借回纥精骑平叛,果然应了“回纥为破”的隐约传言。可收复两京,并非苦难的终结,而是另一种煎熬的开始。

老薛战战兢兢回到满目疮痍的长安,昔日“胡悦楼”已成瓦砾。他听说,许多未能随驾西逃或陷贼期间苟活的旧日官员、士子,如今都被捆送三司推问。罪名是“从贼”或“失节”。狱中酷刑严苛,家产抄没充军,妻孥离散。昔日同僚好友,翻脸相互指认,只为求得一线生机。真正能申辩清白者,百中无一。

这时,那首童谣的寒意,才彻骨地弥漫开来。“答辩难”、“求案典”、“生死任都官”……字字句句,竟都成了血淋淋的现实注脚。盛世时的游戏之语、童稚之声,竟在乱世的修罗场中,找到了最残酷的应验。

又是一个秋夜,老薛寄居在残破的寺庙里,对着清冷月光,想起一行禅师,想起那些早已湮灭的歌声与游戏。他忽然有些了悟:高僧的遗言,是洞悉人性与权力规律的智慧预警;而市井的歌谣、孩童的游戏,或许并非真正的预言,而是一个时代集体无意识的微妙流露,是民心在巨大变局来临前,最敏感、最直观,却也最容易被忽视的颤栗。

风起于青萍之末。巨浪成于微澜之间。一行禅师仰望的是星辰运行的法则,而百姓传唱的,是切身感受到的世道温度的变化。当智者警示被遗忘,当民间细微的不安征兆被繁华喧嚷覆盖,灾难的齿轮便已开始转动。真正的“风”,早在破城之前,就已吹拂在每一首过亢的胡曲里,每一次“投胡”的嬉戏中,每一句童谣的尾音上了。

老薛最终没有重建他的乐班。他成了寺庙里一个沉默的洒扫杂役。每天清晨,他仔细清扫着庭院,仿佛要扫去的不仅是落叶尘埃,还有那弥漫在记忆里的、由轻慢与喧嚣积聚而成的历史尘埃。他明白了,最宝贵的预言,并非对灾祸的精准测算,而是对平凡生活里那些细微“异常”的敬畏与倾听。盛世不仅需要疆域的辽阔与仓库的充盈,更需要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心头常存一份清醒的安宁,与对寻常日子小心翼翼的珍惜。

8、僧一行

唐开元十五年,长安城外的寺院里,一位高僧正缓缓闭上双眼。他是僧一行,唐代着名的天文学家和佛学大师,此刻已到了生命的尽头。床榻前,弟子们低声啜泣,烛火摇曳中,一行禅师用尽最后的力气,口述了一份遗表,叮嘱务必呈给皇帝。遗表中的话语如金石般沉重:“将来切记,莫让皇族宗亲担任宰相,也别让外族藩臣执掌兵权。”言毕,他便圆寂了,只留下一室寂静和弟子们心中的波澜。这份警告,看似寻常,却像一粒投入历史长河的石头,悄然荡开涟漪。

时光流转,开元盛世渐行渐远。唐玄宗晚年,朝堂上起了变化。宗室子弟李林甫凭借权谋攀上高位,最终独揽宰相大权。他表面恭顺,内里却排除异己,堵塞言路,将朝政搅得乌烟瘴气。而边境上,胡人出身的安禄山深得皇帝宠信,手握重兵,镇守范阳。他表面憨厚忠诚,暗地里却招兵买马,积蓄力量。僧一行的预言,似乎正被一点点印证——宗子为相,蕃臣为将,大唐的根基悄然松动。

天宝年间,民间开始流传一首胡曲《渭州》。乐坊歌女、街头巷尾,人们都爱哼唱这调子,歌词里隐约有“回纥为破”的句子。起初无人留意,只当是异域风情;可后来,这曲子越唱越响,仿佛一种无形的预兆。更蹊跷的是,长安和洛阳的孩童们迷上了一种游戏:他们将铜钱摊在地上,挖个小坑,比赛谁投得准,称之为“投胡”。大人们见了,只笑孩童顽皮,却不知这游戏名中藏着的玄机——投胡,投身胡庭,竟成了日后命运的残酷隐喻。

与此同时,一首童谣在街头传开:“不怕上兰单,唯愁答辩难。无钱求案典,生死任都官。”孩子们唱得欢快,大人们听了却心头一紧。兰单指牢狱,答辩是审问,案典是律法文书,都官则是刑狱官员。这童谣仿佛在说:不怕坐牢,只怕审问时无从辩白;若没钱打点,生死便全由官府摆布。那时盛世余晖尚在,谁也没想到,这童谣会成了日后血淋淋的现实。

果然,天宝十四年,安禄山以“讨伐奸相”为名,起兵反唐。铁骑南下,势如破竹,东都洛阳很快陷落,长安震动。玄宗仓皇西逃,大唐江山风雨飘摇。叛军所到之处,烧杀抢掠,盛世景象一夜破碎。而在这危难之际,朝廷向回纥求援——正是那首《渭州》中唱的“回纥为破”。回纥骑兵如约而至,与唐军合力,最终击溃了叛军。僧一行预言中的“蕃臣为将”酿成大祸,而民间歌谣里的回纥,果然成了平乱的关键。历史仿佛一台精密戏码,每一步都早有伏笔。

叛乱平定后,大唐步入“克复”时期。但胜利的喜悦未持续多久,朝堂便掀起了清算之风。那些曾与叛军有过瓜葛的旧僚、朝士,被一一逮捕,关入三司狱中受审。狱中阴冷,审讯严苛,许多人申辩无门。家产被抄没,亲人流散四方,昔日的荣华化为泡影。童谣里的“答辩难”“生死任都官”竟一语成谶。他们中不少人是被牵连的,乱世之中,清白难证,只能任命运摆布。长安街头,再不见“投胡”游戏的孩童,只有冷风呼啸,仿佛在诉说着那段荒诞而悲凉的岁月。

这一切,难道只是巧合吗?僧一行的遗言、民间的歌谣、孩童的游戏、飘荡的童谣,像一串隐秘的线索,串联起盛衰的轨迹。或许,国风的兴废,真就潜藏在日常的细节里——乐音中的异调、游戏中的象征、口耳相传的谣谚,都是时代脉搏的颤动。历史并非突然崩坏,而是在一个个被忽视的征兆中,缓缓滑向深渊。

故事至此,不禁令人深思。僧一行的警告,是对权力失衡的警觉;民间的预兆,则是百姓对危机的本能感应。大唐的由盛转衰,非一日之寒,而是多重因素交织的果。然而,黑暗中总有微光:叛乱虽烈,终被平定;混乱虽久,秩序渐复。这告诉我们,历史的车轮从不止步,灾难或许难免,但警醒与反思能照亮前路。今天,我们回望这段往事,并非为沉湎悲情,而是汲取教训——治国当防微杜渐,处世须明察秋毫。唯有以史为鉴,珍视和平与公正,才能在纷繁世事中行稳致远。正能量,正源于对过去的清醒,和对未来的希望。

9、汪凤

苏州吴县的通津桥边,有座白墙黛瓦的老宅子,看着体面,里头却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宅主汪凤,本是个殷实人家。自打搬进这宅子,怪事便没断过——夜半常有似哭似笑的声响在空屋里回荡,井水无端起波纹,院里那株老槐树,分明是盛夏,却总飘下枯黄的叶子。最骇人的是,不过十年光景,汪家的亲人、仆从一个接一个地病倒、亡故,好好的一大家子,竟凋零得没剩几口人。

汪凤心里发毛,总觉得这宅子克人。他再不敢住,便急着要将宅子贱卖给同乡的盛忠。盛忠图个便宜,欢欢喜喜搬了进去。谁知不出五六年,同样的厄运再度降临,盛忠的亲戚眷属也接连遭难,非病即死。盛忠吓得魂飞魄散,这才明白为何汪凤当初卖得那般急切。他慌忙将宅子再度挂牌出售,价钱压得极低,只求速速脱手。

可“凶宅”的名声早已传遍吴县,任凭价格再低,也无人敢问津。宅子就这样空置着,门庭日渐荒芜,野草蔓生,连过路人都要绕道走,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看不见的、会吞噬性命的东西。

却说县衙里有个叫张励的小吏,家中颇有资财,族人也多,在本地算得上一霸,平日里行事颇有些横蛮。他每日去衙门点卯,都要路过这所凶宅。别人避之唯恐不及,张励却渐渐瞧出些不同来。每日清晨,天色将明未明之时,他总远远望见那宅院上空,腾起两道笔直的青气,粗如箭杆,凝而不散,直冲云霄。

张励心里一动。他读过些杂书,听过“宝物蕴藏,精气上腾”的说法。眼见这青气如此鲜明锐利,他暗自断定:“这宅子底下,必定埋藏着罕见的宝玉或金银,那青气便是宝物的精光!什么凶宅克人,定是前人编来掩人耳目的。”

这个念头一生,便如野草疯长。他贪念大炽,却不声张,只是每日更仔细地观望那青气,越看越觉得心痒难耐。终于,他找到了焦头烂额的盛忠。

“你这宅子,邪性太重,人人惧怕。”张励摆出一副替人分忧的模样,“不过,我家族大势大,阳气旺盛,或可镇得住。念在同乡之情,我便帮你一把,出一百贯钱,买了它吧。”

盛忠正愁这烫手山芋无人接,一听有人肯买,哪还顾得上价钱高低,当即千恩万谢地立了契。张励自以为得了天大的便宜,很快便喜滋滋地搬了进去。

住进去的头一个清晨,他急不可耐地推开窗,朝院中望去——那两道青气依旧赫然在目,甚至比往日所见更为凝实。张励心中狂喜,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宝物果然还在!活该我张励发迹!”

他不再等待,立刻找来几个心腹仆人,备好铁锹、锄头、箩筐等物,按着青气升起的大致方位,在宅院正中开挖起来。仆人们虽也听过凶宅传闻,心中打鼓,但慑于张励威势,只得硬着头皮往下挖。

泥土一锹一锹被翻开,约莫挖到六七尺深时,只听得“铿”的一声脆响,锄头碰到了坚硬之物。几人小心清理开浮土,下面竟是一块光滑平整的大石板。张励心跳如擂鼓,催促着众人合力将石板撬开。

石板之下,并非想象中的金银珠宝,而是一个雕刻精美的石柜。那石柜四四方方,非金非玉,却通体光滑,边角处镌刻着繁复奇诡的纹路,似云非云,似篆非篆,做工精巧至极,绝非寻常工匠所能为,也看不出是何年何月的古物。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从石柜中隐隐透出。张励与仆人们面面相觑,既感失望,又觉不安。张励定了定神,心想:“藏得如此隐秘,里面定非凡物。”他命仆人继续撬开石柜。

柜盖沉重,几人费了好大劲才将它挪开一道缝隙。没有宝光溢出,只有一股陈腐的、带着土腥的冷气扑面而来。待完全打开,只见柜中并无珠玉,只平放着一卷东西,看材质似帛非帛,似皮非皮,颜色晦暗,边缘已有残破。

张励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展开。上面以朱砂画着极其复杂的图案,中央是一道符箓,周围环绕着许多难以辨认的文字,弯弯曲曲,透着一股邪异。他虽看不懂,却也明白,这绝非正道之物。再细看柜内,四壁似乎也刻满了类似的细小符文。

恰在此时,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片浓云,恰好遮住院落上空。那两道看了多日的青气,倏忽间消散无踪。院中骤然阴冷下来,老槐树无风自动,枝叶哗哗作响,像是在哀嚎。

张励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他忽然明白了——这十余年来,汪家、盛家那些离奇的死亡,根本不是巧合,也非宅子风水不好。一切的源头,恐怕正是这个深埋地下的石柜,和柜中这道邪异的符咒!那两道诱他而来的“宝气”,或许正是这邪物散发出的不祥之兆!

他想起关于这座宅子更早的传闻,似乎几十年前,此处也曾发生过家主暴卒、家道中落的事情,只是年代久远,渐渐被人遗忘。这石柜,不知已被埋在此地吸取了多少年的地脉生气,又坑害了多少代住在这里的人。

“这不是宝藏……这是祸根!”张励冷汗涔涔,贪念瞬间被恐惧浇灭。他手一抖,那卷符咒掉落在地。

后来,张励如何处置这石柜与符咒,故事没有细说。只知经此一事,他再不敢存贪念,或许请了有道的僧人道士前来处理,或许将邪物远远移走深埋。那宅院上空,自此再未见青气升起,渐渐也就恢复了平静,只是“凶宅”之名,仍久久流传在吴县百姓的茶余饭后。

世间多有看似诱人的机缘,其下或许埋藏着难以预料的因果。青气冲霄,引动人心贪念;邪符镇地,悄然侵蚀安宁。汪凤、盛忠乃至张励的遭遇,与其说是宅第不祥,不如说是人心的盲动与对未知的轻忽。真正的“镇宅之宝”,从来不是地底的金玉,而是心头的清明、行事的坦荡,与对万物的一份敬畏。剔除贪妄,守住本心,方能避祸远灾,安居乐业。

10、僧普满

大历年间的泽潞一带,有个法号普满的和尚,很有些与众不同。

他不像寻常僧人那样谨守清规、肃穆庄严,反而行事随心所欲,颇有些癫狂气质。有时在市集引吭高歌,声调苍凉;有时又对着一棵树、一块石头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人们起初觉得他不守戒律,有辱佛门,但时间久了,却发现这和尚看似疯癫,说的话却往往暗藏机锋,后来多能应验。

有人家丢了耕牛,焦头烂额时遇见普满。和尚正啃着一块饼,随口便说:“往东五里,溪边柳树下拴着呢。”去找,果然就在。又有乡绅为儿子久病不愈发愁,普满路过门前,折了根树枝丢进院里,说了句“三日见喜”,那孩子竟真的渐渐好转。这类事情多了,百姓们便将他看作奇人,甚至私下称他为“万回”——那是传说中能预知吉凶的圣僧名号。

普满对人们的议论浑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他时常望着远山出神,嘴里喃喃些听不清的话;或在黄昏时分,对着西天残霞叹息。那叹息声里,仿佛压着很重的东西。

建中元年,普满云游至潞州,挂单在一座古寺中。寺里的小和尚见他举止怪异,既好奇又有些怕。一日清晨,小和尚打扫佛堂,见普满站在一面粉壁前,手里拈着半块从灶膛拾来的焦炭,正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

小和尚凑近看去,墙上已题了几行字,墨色深深,笔画遒劲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苍凉:

此水连泾水,双珠血满川。

青牛将赤虎,还号太平年。

普满写罢,将焦炭一丢,看着那诗,良久不语。小和尚认得些字,却完全不懂诗中意思,只觉得“血满川”三字触目惊心,便怯生生地问:“大师,这诗是……”

普满转过身,脸上没了往日的嬉笑,只深深看了小和尚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悲悯,有无奈,仿佛透过他看着更远的、尚未发生的什么。他没回答,只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便踱步出了佛堂,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有些萧索。

那天之后,普满便离开了潞州。有人传说他继续云游去了,也有人说他就在附近的山林中坐化了,总之,再没人见过这位疯癫又神秘的和尚。只有那首诗,依旧留在古寺的粉壁上,引来不少香客文人驻足观看,议论纷纷。

“此水连泾水——是说泾河与某条河相连吗?还是另有深意?”

“双珠……指珍珠?还是喻指兄弟、盟友?”

“青牛、赤虎,莫非是道家炼丹的术语?”

“血满川三字太凶,只怕不是吉兆啊。”

猜来猜去,终无人能解其真意。时间一长,人们便渐渐淡忘了,只当是疯和尚又一桩无稽之举。那首诗仍在墙上,蒙了些灰尘,成了古寺里一件不起眼的旧迹。

直到建中四年,惊天动地的消息传来: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率兵在长安哗变,德宗皇帝仓皇出逃。叛军拥立太尉朱泚为主,朱泚竟在长安称帝,国号“秦”。天下震动,烽烟骤起。

紧接着,朱泚的族弟、时任幽州卢龙节度使的朱滔也举兵响应,兄弟二人一西一东,搅得大半山河血雨腥风。官军与叛军几度血战,真是尸横遍野,河水染赤。

消息传到潞州,那古寺里的老住持正对着墙上蒙尘的诗句发呆,忽然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此水……‘泚’字正是三点水旁!此水连泾水——朱泚之乱,正始于泾原兵变!”

“双珠……‘珠’谐音‘朱’,不正指朱泚、朱滔兄弟二人吗?双朱乱世,血满川……血满川啊!”

老住持声音发颤,寺里众人围拢过来,听着解读,皆面露骇然。原来普满和尚早已在诗中将这场大祸预言得明明白白!

战事绵延,天下苦不堪言。兴元元年,德宗皇帝下诏罪己,重用李晟等将,局势始有转机。次年,也就是兴元二年,叛军势力渐衰。有细心之人再读那诗,目光落在后两句上。

“青牛……兴元二年,按干支纪年,正是乙丑年。‘乙’属木,色青;‘丑’对应生肖牛。这正是‘青牛’之年!”

“明年若改元,按序当是丙寅年。‘丙’属火,色赤;‘寅’对应生肖虎。那便是‘赤虎’之年!”

“‘青牛将赤虎’——是说乙丑年将过渡到丙寅年。‘还号太平年’……莫非到了丙寅年,天下便能重归太平?”

人们将信将疑地等待着。兴元二年,官军果然节节胜利。次年正月,德宗果然改元“贞元”,正是丙寅年。也就在这一年,残余叛乱被彻底平定,朱泚、朱滔相继败亡,持续数年的动荡终于告一段落。

贞元元年,当“天下渐安”的消息传到潞州时,古寺里的钟声久久回荡。香客们再次聚集在那面粉壁前,看着普满的遗诗,无不慨叹。诗句依旧,但每一字都仿佛浸透着血与火、泪与盼,有了沉甸甸的重量。

那疯癫和尚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时光里,但他留下的二十个字,却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一段惨烈的历史轨迹。他早看见了烽火,早听见了哭嚎,早预见了太平的来之不易,却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方式,将警示刻在墙上,留给后人在痛定思痛时,蓦然醒悟。

世间真有先知先觉么?或许并非如此。那看似癫狂的言行下,藏着的或许是对世相人心的深刻洞察,是对风云变幻的敏锐感应。普满之诗,与其说是神异预言,不如说是一位清醒者,在众人沉溺盛世的表象时,已窥见了潜藏的危机。真正的智慧,不在于预知未来,而在于能从当下脉络中看见可能的轨迹。而“太平”二字,从来不是天赐,它需要居安思危的警醒,需要众志成城的守护,更需要在风雨过后,对安宁岁月倍加珍惜的那份心。

11、秦城芭蕉

天水郡的秦城,地处西北边陲,历来是苦寒之地。这里的冬天,北风如刀,能把院墙冻出裂痕;夏天即便最热时,早晚也需加件薄衫。城中树木,多是耐寒的榆、杨,至于芭蕉这类枝叶阔大、翠绿欲滴的南方嘉木,莫说生长,便是见也无人见过,只在老学究们的闲谈或南来商客的描绘里,存着一个朦胧的影子。

却说某年,镇守此地的戎师不知动了哪份雅兴,或是久驻边关,忽生江南之思,竟特意派人远赴山南西道的兴元府——那已是秦岭之南,气候温润之地——费尽周折,觅得两株芭蕉苗,用湿土仔细裹了根,快马加鞭送回秦城。

苗是送到了,如何养活却成了难题。府衙里最老练的花匠对着这两株娇气的绿苗直摇头。最终,只得在衙署后园背风处,专辟了一座小暖亭,将芭蕉植于其中。入了深秋,眼见霜降,便须如临大敌:花匠们小心将芭蕉连同根部一大块泥土整体掘出,移入深深的地窖,覆以干草,生怕冻伤一丝根须。待到来年谷雨过后,地气彻底回暖,才又谨慎地移栽出来。如此年年折腾,两株芭蕉竟也勉强活了下来,只是始终瘦瘦小小,叶子也透着些萎黄,全然没有南方那种泼辣的生机。在秦城人眼里,这不过是节度使大人一份奢侈的执念,是这片铁灰色城池里一点格格不入的、脆弱的点缀。

变故始于庚午、辛未年间。

先是气候悄然起了异样。往昔刀子般的寒冬,变得绵软温和,落雪少而迟,河面的冰结得薄,踩上去吱呀作响。到了夏天,却陡然酷热起来,那种热不同于往日干燥的炙烤,而是带着一股粘稠的、仿佛从地底蒸腾上来的闷湿,让人透不过气。老人们摇着蒲扇,望着异常明亮的星斗,喃喃道:“这天象,邪性。”

就在这异常的温热里,那两株一直被精心伺候却始终半死不活的芭蕉,竟像忽然被注入了灵魂。叶片疯狂抽长,阔大如巨扇,绿得油亮逼人。更惊人的是,某日清晨,花匠发现其中一株的中心,抽出了一支奇异的、紫红色的花序,而后,竟真的绽开了芭蕉花!

消息像风一样卷过秦城。芭蕉开花?在这苦寒边城?一时间,这座见惯了烽燧狼烟、听惯了胡笳羌笛的城池,为之轰动。上至士绅家眷,下至贩夫走卒,皆想方设法要涌入衙署后园,一睹这闻所未闻的奇景。园门外的巷子被挤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仿佛年节盛会。人们伸长脖子,望着那丛在北方天空下显得格外妖娆的浓绿,以及其间那簇陌生而艳丽的花,脸上交织着惊奇、兴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这景象太美,美得不真实,美得……让人心慌。

几乎与芭蕉花开同时,一首童谣不知从哪个街角巷尾钻了出来,在孩童们跳足拍手的游戏间传唱开:

“花开来裹,花谢束裹。”

调子简单,词句古怪。有识字的文人捻须琢磨:“‘来裹’、‘束裹’……似是形容花开与花谢时的形态?又或另有所指?” 寻常百姓则只觉顺口,并未深想。只是那童谣与衙署中盛放的芭蕉,像两件并生的异物,萦绕在秦城日渐湿热的空气里。

芭蕉花终是谢了。但气候的异常并未结束。接下来的年岁,仿佛南方的节气被无形之手北移了数百里,冬日愈发和暖,夏日愈见潮热。而那两株芭蕉,也仿佛在此扎下了异乡的根,年年依时开花,再不必移入地窖。秦城人渐渐习惯了这奇景,甚至引为一方风物。只是,一些嗅觉敏锐的老边军和历经世故的老者,心中那点不安却日益滋长。他们隐约觉得,这天候的温湿,与南边某个方向的隐约躁动,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他们的不安,很快被证实了。

“蜀军来了!”

警报烽烟,自东南方向冲天而起。向来以关中、陇右为防务重点的秦城,首次遭遇来自秦岭以南、蜀地的严重威胁。蜀军利用那异常暖湿、山路通行时间更长的冬春时节,屡屡北犯,掠扰边境。令人心惊的是,他们进攻的节奏,竟似乎与秦城芭蕉的花开花谢隐约吻合——往往在芭蕉抽芽展叶、气候转暖时叩关,而在芭蕉枯萎、秋意渐深时退去。边关的警报,成了伴随芭蕉荣枯的、另一重令人恐惧的节律。

战事绵延。乙亥年,一场关键之战,秦城期待的陇右援军迟迟未至。苦守之后,防线最终崩溃。陇山以西的大片疆土,自此易主,落入蜀军掌控。

城破之后,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占领此地的蜀军士卒,似乎全然适应秦城的气候。而秦城本地的百姓,则痛苦地发现,往昔干燥的边城,如今连夏日的气息都变了——那种闷热、潮湿,午后常见的急雨,泥土和墙壁上泛起的微霉气息,竟与传说中巴蜀之地的“暑湿”一般无二。仿佛随着蜀军的马蹄一同踏过秦岭的,不仅是刀兵,还有那一整套属于南方的、潮润的节气。

直到此时,许多秦城人才在惨痛的现实里,蓦然读懂了当年那首童谣的真意。

“花开来裹”——芭蕉花开,带来(来)的是蜀军包裹(裹)般的侵袭。

“花谢束裹”——芭蕉花谢,如同一个周期结束,蜀军暂时收束(束)其兵锋,却已将这土地如包裹般(裹)纳入其势力范围。

那两株来自兴元的芭蕉,或许本就是南方物候最敏感的使者。天时的异常,是它们绽放的条件,又何尝不是蜀地势力能够北伸的天然助力?它们以自身生命的剧变,率先“报告”了气候疆界的推移;而那被众人忽视的童谣,则用最质朴的语言,道破了即将降临的、被征服与裹挟的命运。

曾挤满看花人的衙署后园,早已荒芜。唯有那两株芭蕉,在无人照料的情形下,依然年年滋长,花开灼灼,用一身过于浓艳的南国碧色,俯视着这片已换了呼吸节奏的土地。它们的存在本身,已成为一则沉默的碑文,记述着一场始于微末天象、终于疆土易主的沧桑剧变。

自然之变,常在人事之先。一花一木的异常,一丝气候的迁移,或是一句无心流传的童谣,都可能是命运棋盘上最早落下的棋子。秦城的芭蕉,以它的盛开,映照出一场地理与政治的悄然越界。故事提醒我们,勿将反常视为新奇,勿以习惯麻痹心智。对细微征兆的敏锐洞察,对未知风险的由衷敬畏,乃是在变幻世途中,守护一方安宁最为朴素的智慧。居安思危,察于未萌,方能在这无常的天地间,筑起真正坚韧的城池。

12、睿陵僧

睿陵所在的荒山脚下,不知何时来了个和尚。

这和尚穷得实在,一身百衲衣补丁叠着补丁,脚下草鞋磨得见了底,独独住在个半塌的土窑里。窑前一小片空地,除了几畦蔫蔫的菜,最扎眼的便是那一堆堆、一袋袋的灰——不是香灰,是烧柴留下的木灰。和尚每日除了诵经,便是拾柴、烧火,仔细地将灰烬收集起来,装进破麻袋,码放得整整齐齐。那灰堆日渐庞大,像几座沉默的灰色小山,风吹过,便扬起一阵蒙蒙的烟尘,沾在和尚疏淡的眉睫上,他也只是静静拂去。

偶尔有路过的乡民或零星香客,见这和尚举止古怪,或出于怜悯,会摸出几枚铜钱布施与他。和尚接过,也不道谢,只默默走到灰堆旁,扒开一个口子,将钱币埋进去,再仔细把灰抹平。众人看得瞠目,私下议论:“这师父怕不是有些痴症?钱埋在灰里,岂不污了?又能生出钱来不成?”和尚听了,只作不知,依旧日复一日地烧柴、贮灰、埋钱。

他还有一桩更令人费解的举动: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架破旧的拖车,辕木腐朽,轮子走起来吱呀乱响。但凡出门,无论是去远处拾柴,还是到溪边汲水,他必执着地拉着这架破车。山路崎岖,空车尚且难行,他却拉得缓慢而稳当。有好奇的年轻人逗他:“老师父,这破车拉它作甚?不如扔了轻快!”和尚停下脚步,用袖子擦擦额上并不存在的汗,目光掠过破车,望向远处苍茫的山峦,缓缓道:“此是驷马车,汝知之乎?”不等对方反应,他又会补上一句,声音低沉却清晰:“他日,必有龙舆凤辇,萃于此地。”

驷马车?那是高官显贵方可乘坐的华盖之车。龙舆凤辇?更是天子皇后的仪驾!这话在荒山野岭间说出来,配上那架快散架的拖车,显得无比荒唐。听者无不哑然失笑,摇摇头走开,更确信这和尚是疯癫了。这话传开,连同那越堆越高的灰山、埋钱入灰的古怪行径,成了乡野间一桩谈资。人们说起他,总带着三分怜悯、七分戏谑:“那灰堆和尚,又拉着他的‘驷马车’巡山去了。”

和尚不为所动。他仿佛活在一个与世人不同的世序里。春去秋来,灰山越来越高,颜色由新鲜的银灰渐渐变为沉郁的黛灰。那架破车更加不堪,轮子用草绳绑了又绑。他依旧拉着它,在窑洞与山林间走出一条细细的小径,背影嵌在苍黄的天色里,单薄得像一片秋天的叶子,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执拗。

忽然有一天,山下的气氛不同了。先是来了许多官差模样的人,拿着奇特的工具,在这片山峦间反复勘测,指指点点。然后便是大队人马开进,旌旗招展,工匠云集,往日寂静的山谷充满了人声、斧凿声、号子声。消息像风一样传开:当朝天子——汉高祖皇帝,驾崩了,钦天监选定此处为吉壤,要在此营造帝陵,是为“睿陵”。

庞大的工程开始了。依山为陵,需要大量的原料。其中营造墓室、制作部分陶俑冥器,需要用特定的灰料混合黏土,方能坚固不朽。监工的官员正为所需的大量优质木灰发愁——寻常灶灰杂质多,而短时间内收集如此巨量纯净木灰,谈何容易?工匠和役夫们四处搜寻,效果甚微。

就在这时,有人想起了山脚下那个“灰堆和尚”。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官吏寻到了那座几乎被遗忘的土窑。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们惊呆了:数座庞大的灰堆,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历经风雨,表层板结,内里却依然细腻干燥。和尚正坐在窑前,仿佛早知道他们会来。

“这些灰……可愿售卖?官府征用,价银从优。”为首的官吏问道。

和尚缓缓起身,脸上无喜无悲,只合十道:“尘归尘,土归土,此物得遇其用,便是缘法。施主自取便是。”

官吏大喜,连忙指挥人手搬运。灰堆被小心翼翼挖开。更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随着灰层被铲开,里面竟陆续发现了一些铜钱,乃至小小的银角子,虽然不多,却星星点点掺杂在灰中。这正是和尚多年埋藏之物。此刻重见天日,沾满灰烬,却似乎在诉说着某种无人理解的深意。

官员愕然,欲将钱币归还。和尚却摇摇头:“此亦为灰中物,合该用于此地。”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架倚在窑边的破拖车,声音悠远:“灰尽钱出,资用不阙。龙舆凤辇……已至矣。”

众人恍然,再回味和尚当年“驷马车”、“龙舆凤辇”的言语,看着眼前这为修建帝陵而解了燃眉之急的如山灰烬,以及灰中浮现的、恰好可补贴工程零用的资财,只觉得一股寒意与敬意同时爬上脊背。这看似疯癫的和尚,竟似在多年之前,便以一种沉默而具体的方式,预知并准备着今天的一切?他那破旧的拖车,莫非真是某种象征,孤独地牵引着一段必然到来的、庄严沉重的历史?

灰料被源源不断运往山上的陵址。陵墓的修筑,因这及时的供应顺利了许多。和尚依旧住在土窑,却不再收集新灰。他有时会站在窑前,望着山上往来忙碌的人影,听着那庄严的施工声响,神情平静,仿佛一位终于等到结局的看客。

及至睿陵主体竣工,浩大仪仗护送着龙舆凤辇,将高祖灵柩奉安于此。那一刻,钟鼓齐鸣,山川肃穆。和尚那句“必有龙舆凤辇,萃于此地”的预言,以最宏大的方式,丝毫不差地应验了。

大礼已成,喧嚣渐远。有人再想起山脚那位奇僧,前去探看时,只见土窑空空,破车仍在,灰堆已平,唯余地上浅浅一层灰印。问及旁人,方知就在陵寝落成后不久,那和尚便悄然圆寂了,形迹全无,如同他从未出现过。

参与睿陵工程的官员吏役,多知晓这段奇事。它被记录下来,不是作为神怪之谈,更像是一个关于“准备”与“时机”的沉默注解。那和尚从未宣扬神通,他只是日复一日,烧他的柴,贮他的灰,拉他的“车”,在世人不解甚至嘲弄的目光里,为一件尚未发生、但必将发生的“大事”,做着最朴素、最实在的准备。灰烬无用吗?破车可笑吗?埋钱愚蠢吗?当历史的车轮滚滚驶至预定的地点,那些曾被轻视的积累,顿时焕发出不可替代的光华。

这世间的远见,往往穿着褴褛的外衣。真正的准备,不在于喧哗的宣告,而在于沉默的累积。如同那睿陵僧,于无人处积灰,于笑谈中藏真,在平凡至近乎呆拙的日常里,蕴含着对接宏大未来的笃定与虔诚。他的故事告诉我们:人生诸事,若有远志,便不必急求人解。只需如那贮灰的僧人一般,认准方向,沉心积累,哪怕眼前看似“无用”,终有一日,时代的风会吹开灰层,让所有默默的准备,绽放出它命中注定的价值。

13、兴圣观

蜀郡的城墙根下,有一片占地颇广的旧营房。土坯墙被风雨蚀出了孔洞,演武场上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几排歪斜的营房住满了世代当兵的军户。这里的男人生下来仿佛就注定要披甲执戈,父传子,子传孙,军营便是他们全部的世界。至于这地方在成为军营之前是什么,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偶尔有眼尖的新兵,能在墙角夯土层下,踢出半块雕刻着云纹的残砖,或是在雨后,发现被冲刷出的、与军营方整格局迥异的圆形地基痕迹,但也只当作前朝不知名的废墟,转眼便忘。

几十年了,营中子弟只知道这里是“西营”,一个寻常的、有些破败的驻地。历史的记忆,就像那些被踩进泥里的残砖,消失得无影无踪。

甲申年,蜀国少主的寿诞将至。依照惯例,各地官员将领需凑份子,备下金银作为“生辰纲”,并设斋醮祈福。西营的将佐们也不例外,正为筹措这笔“俸金”而议论。银子刚凑齐,还没捂热,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命令,从高高的宫城中疾驰而来,直达营中。

命令不是催促斋醮的,而是——即刻修缮“兴圣观”,且就用这刚刚凑齐的、为少主祝寿的俸金作为工费!

“兴圣观?”接到命令的老校尉茫然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他祖孙三代驻守在此,从未听说营中或附近有什么道观。传令的使者神情冷峻,只抬手一指营盘中央:“便是此处。限期完工,急如星火!”言罢,留下尚在错愕中的众人,策马而去。

军营霎时炸开了锅。兵士们被驱赶着,挪开杂物,清理场地。当第一锹挖开演武场坚实的土地,更多的残砖断瓦、雕花的石砧、巨大的琉璃碎屑暴露出来。随着清理范围扩大,一个早已湮灭的建筑的轮廓,竟依稀可辨。那绝非军营的制式,飞檐斗拱的基址,分明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宫观遗址!一些最年迈的老兵,抖着胡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惊疑不定的光,喃喃道:“莫非……幼时听我太公醉后提过一句,说这里很早以前,供过三清……”话没说完,便被监工军官的呵斥打断。

命令压顶,无人敢怠慢。俸金被迅速换成木石砖瓦,能工巧匠从城中调来,日夜赶工。旧的营房被推倒,基于那些显露出的古老地基,一座新的道观以惊人的速度拔地而起。朱柱立起来了,藻井架起来了,殿宇的轮廓一日一变。士兵们成了劳力,在飞扬的尘土和叮当的斧凿声中,他们亲手抹去了自己熟悉的“家”,建起一座全然陌生的、庄严而寂静的殿宇。

整个过程透着一种诡异的匆忙和某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不是在修建,而是在拼命追赶一个看不见的期限。彩绘(丹雘)尚未及完成,有些梁柱还是原木的本色,但“兴圣观”的匾额已然高高挂上。三清圣像被匆匆请入正殿,香炉里第一次升起了袅袅青烟。这座从军营废墟上“重生”的道观,静静地矗立在夕阳里,崭新,却又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来自遥远年代的陈旧气息。

营中子弟围在观外,神情复杂。他们世代居住的空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空空荡荡、肃穆到有些冷漠的殿堂。有人低声说:“用少主的寿金修这劳什子观,真是……”话被旁边的人用肘子止住,但不安的情绪,像暮色一样笼罩下来。

就在观成、香火初燃的第三日,惊天动地的消息伴随着滚滚烟尘,撞破了蜀郡的安宁——后唐大军,在统帅兴圣皇帝(后唐庄宗李存勖)的麾下,大举入蜀!

“兴圣……兴圣观?”当“兴圣”这个尊号与刚刚落成的观名骇人地重合时,所有知晓修观始末的人,都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绝非巧合!那急如星火的命令,那挪用的寿金,那在军营废墟上强行重建的宫观……一切都有了残酷的解释。那不是为了祈福,更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准备”,一种无声的“迎接”。为蜀国少主庆生的斋金,鬼使神差地,竟成了为敌国皇帝“兴圣”之号提前筑起的、仿佛祭坛般的殿堂!

后唐铁骑席卷而来,蜀国守军节节败退。很快,郡城陷落。据说,敌军统帅在入城后,曾策马经过城西,目光在那座崭新却已显得有些突兀的“兴圣观”上停留了片刻,无人知晓他当时所想。

曾经在西营操演、后来又亲手修建了道观的兵士们,此刻或已溃散,或已成俘虏。他们回头望去,只见那座他们亲手所建、却从未真正属于他们的观宇,沉默地立于硝烟之中。它像一块从天而降的碑,碑文便是它自身的名字,冷冷地镌刻着一段国运的终结与另一段历史的开始。观成而国破,修缮的急促与灭亡的迅速,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照。当初那道不可思议的命令,此刻看来,竟像是历史自身在覆灭前夜,发出的一声冰冷回响。

兴圣观的兴废,如同一则浓缩的寓言。它提醒我们,那些被彻底遗忘的过去(道观基址),或许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以最突兀的方式重现(军营下的遗迹)。而一些看似荒谬、不容置疑的指令(急修此观),其背后驱动的,可能是远超常人理解的、历史巨轮转向的沉重惯性。故事虽言“运数前定”,但其真意,或许更在于警示:当一代人完全遗忘脚下的历史,当集体的行动盲目而仓促,只为应付眼前,那真正的危机,可能早已在遗忘与盲目中铸成。唯有铭记来路,明察当下,以清醒与审慎前行,方能在变迁的洪流中,寻得一丝主动与坦然。

14、骆驼杖

蜀地多山,雾重雨绵,自古便是天府之国。这里的人见惯了竹影森森,听惯了江涛阵阵,却从未见过骆驼。那庞然温驯的沙漠之舟,只存在于西域商客口耳相传的故事里,或是宫廷画师笔下奇形怪状的模糊图样——隆起的双峰,弯曲的长颈,在蜀人想象中,近乎一种传说中的异兽。

然而,后蜀广政末年,一种奇特的物件,却突然在成都的权贵圈子里风靡起来。

那是一种长约三尺的手杖,通体以坚硬木料制成,最奇的是杖头并非平直,而是精心拗出一个圆润又古怪的弯曲弧度。匠人再以产自北地的洁白桦树皮,细细包裹杖身,打磨得光滑温润。持杖者行走时,那弯曲的杖头便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带着一种异域情调的优雅,又隐隐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人们称它为——“骆驼杖”。

没人说得清这风尚究竟起于何处。仿佛一夜之间,那些出入禁宫王府的王公贵戚、得势的近臣宠宦,人手一支。上朝议事时,倚着;宴饮游乐时,握着;即便在自家庭院漫步,也要持在手中,仿佛少了它,便显不出身份与风尚。

“李公,您这杖头的弧度,越发精巧了,可是出自‘北木轩’张大师之手?”

“正是。王兄您这支桦皮色泽如玉,想必是今年的新皮,难得,难得啊!”

类似的寒暄,在朱门绣户间流转。骆驼杖成了最新的身份标识,是攀比雅趣、炫耀权势的无声语言。朝野内外,竞相效仿。制作精良的骆驼杖价格飙升,一杖难求。有门路的,千方百计搜罗北地桦皮;有巧思的,在杖头弯曲的形制上翻出新花样。整个成都的上层社会,似乎都沉醉在这股对新奇物件的追逐里。

在这片浮华的喧嚣中,自然也有清醒之人。城西一位致仕多年的老翰林,在孙儿也拿着一支小巧的骆驼杖玩耍时,曾捻着白须,摇头叹息:“蜀地无骆驼。此物形制,模拟异兽之形,突兀盛行,非吉兆也。”他书房里有一册残破的《异物志》,其中确有骆驼的粗糙图形。那弯曲的杖头,正与图中骆驼弯曲的颈项轮廓,隐约相似。老人心中泛起寒意:一个从未真实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其形象却以器物的方式,被众人狂热追捧,这像是一种颠倒的崇拜,一种不祥的隐喻。

偶尔,也有其他敏锐者感到不安。一位掌管库籍的中年官员,看着同僚们人人持杖、洋洋自得的模样,私下对妻子嘀咕:“北地风物,如此盛行……总让人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那边过来似的。”但这微弱的疑虑,很快便被淹没在追逐风尚的潮流中。谁会在意一两个迂阔老朽或胆小官吏的闲话呢?毕竟,这不过是一支漂亮、新奇的手杖而已。

骆驼杖的流行,愈演愈烈。甚至宫中庆典,皇帝赏赐近臣的礼物中,也出现了镶嵌宝石的极品骆驼杖。那弯曲的杖头,镶着绿松石,在宫灯下闪烁着幽异的光。似乎整个蜀国的上层,都在用这种方式,确认着自己的品位与阶层,沉浸在末日将至而不自知的繁华幻梦里。

第二年,秋意渐浓时,真正的骆驼来了。

不是一支弯曲的木杖,而是成千上万活生生的、喘着粗气的庞然大物。北面来的后唐大军,铁甲寒光,如同黑色的潮水,涌向剑门蜀道。而为他们负载辎重、攀越险峻栈道的,正是蜀人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的骆驼!长长的驼队,沉默而坚忍,颈项弯曲的剪影连接成一片移动的山峦,它们沉重的蹄踏在古老的栈道上,发出的闷响与蜀地惯听的雨声、江声迥异,那是干燥的、属于北方旷野和战争的声音。

骆驼来了,带着北方的兵戈与征服的意志。

成都城破,毫无悬念。曾经持着精美骆驼杖、高谈阔论的权贵们,或仓皇逃窜,或面如死灰地跪伏在地。北军士卒骑着战马,驱赶着骆驼,浩浩荡荡开进城中。那些真正的骆驼,驮着从北方带来的战利品,又将蜀宫府库中堆积如山的金银珠玉、锦缎珍玩,一箱箱负起。奇异的景象出现了:象征着蜀地富庶的珍宝,被塞进了骆驼背上的褡裢;而蜿蜒的骆驼队伍,填满了成都的街巷。驼铃叮当,混杂着胜利者的吆喝与败亡者的啜泣。

直到此时,那些侥幸存活下来的蜀国旧臣,在冰冷的囚室或凌乱的废墟中,才悚然惊觉。他们或许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曾经珍爱、如今不知丢到何处的那支骆驼杖——那弯曲的杖头,那洁白的桦皮。原来,那根本不是风雅,不是时尚,而是一个巨大而清晰的、来自命运的嘲讽与预告。

它预告了骆驼的到来。

预告了承载珍宝的驼队将塞满街衢。

预告了他们所熟悉、所沉迷的一切,将被这来自北方的、陌生的力量,彻底席卷、搬运一空。

那曾经在手中显得轻巧优雅的木杖,其真实的分量,竟是亡国之重。

一种从未存在于土地上的事物,其形象却先于实体被狂热崇拜,这往往不是风雅的先声,而是认知的颠倒与危机的先兆。《骆驼杖》的故事,揭示了一种深刻的隐喻:当人们沉迷于追逐空洞的符号、模仿远方的形式,并以此构建虚荣与身份时,可能已在无意识中,为真实的、携带着颠覆性能量的“远方”铺平了道路。真正的警醒,不在于拒斥一切新奇,而在于保持对本源的清醒认知,对盲目潮流的独立审视。唯有扎根于脚下的土地,明辨何为实在、何为虚妄,方能在时代的变幻中,守住内心的安宁与方向的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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