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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征应七(人臣咎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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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书化赤鸟

暮春泗水滨,柳絮漫舞如飞雪。杏坛老槐树下,孔子倚着树干,膝间简牍摊开却未翻页,目光越过粼粼水波,落在远山黛影里。子夏端坐身侧,见老师霜白鬓发被风拂动,那双洞穿世事的眼眸中,竟凝着一层罕见的悲悯雾气,不似平日的沉静笃定。

“赐啊,”孔子忽然唤他表字,声音沉得像浸了泗水的寒,“你可知麒麟现世,当主何兆?”

子夏心头一震。三日前鲁国西郊樵夫遇祥兽的消息早已传遍曲阜——形似麋而独角,身披五彩霞光,国人皆称是太平吉兆。可老师语气里,半分喜悦也无,反倒透着彻骨的苍凉。

“弟子愚钝,愿闻其详。”

孔子缓缓阖眼,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简牍边缘,仿佛在抵御某种无形的重压。“麟者,仁兽也。应明王而出,遇衰世则隐。”他睁眼时,目光如古井深寒,“今麟出而见获,非吉兆,乃天示警也。”

子夏后背骤生凉意。礼崩乐坏的乱世,祥兽现身却遭捕获,这错位的异象,原是王朝倾颓的预兆。沉默漫过师徒间的杏影,许久,孔子才轻声道:“记住,得麟之月,天当有血书鲁端门。”

“血书?”子夏惊抬眼,却见老师望向鲁宫方向,夕阳正将天际染成凄艳赭红,恰似鲜血浸过云层。

那是子夏最后一次听老师谈及预言。三个月后,孔子病重榻前,手握他的手嘱咐:“道之不行,已知之矣。但道不会亡,如泗水虽改道枯竭,水脉终在地下流淌。”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孔子卒于泗上,送葬那日万人空巷,哭声震野,子夏望着老师的棺木,忽然懂了“传道者逝,道不灭”的深意。

光阴倏忽二十余载,子夏已年过六旬,在魏国西河讲学授业。忽有消息从洛邑传来:周王室最后的象征权威消散,天下彻底陷入诸侯争霸的混沌。他放下书简奔至黄河边,浑浊河水滚滚东去,恰如不可逆转的世事。

“周室亡了。”他喃喃自语,猛地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暮春午后——老师说“得麟之月,血书鲁端门”,算算时日,正是此刻。

子夏连夜收拾行装,对弟子们只说“去验证一个约定”。十七日夜兼程,他终于抵达曲阜,夕阳依旧如血,映着斑驳的鲁宫端门。朱红漆皮脱落,墙头生满茅草,门前唯有顽童追逐,哪有半分血书的痕迹?

他扶着墙砖缓缓坐下,浑身力气似被抽空。二十余年的坚守与期盼,难道只是老师晚年的感慨?

“老先生在找什么?”清亮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子夏抬头,见一身葛布衣裳的年轻人眉眼温润,正含笑望他。

“我……”子夏语塞,总不能说自己在等二十多年前的预言。

年轻人在他身旁坐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端门:“这门藏着故事呢。”他说,“祖父讲,许多年前一个清晨,守门人见门上渗出血纹,不是泼洒的,是从木头里钻出来的,盘绕成古怪纹路。日出时,那些血纹忽然活了,化作一群赤鸟扑棱棱飞上天空,在晨光里盘旋三圈。”

子夏屏住呼吸,指尖微微颤抖。

“赤鸟的影子落在地上,竟拼成一行字。”年轻人转头看他,眼眸清澈如泉,“祖父不识字,只记得那影子亮得刺眼。后来来了位老史官,盯着看了半晌,喃喃念着‘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便抹着泪走了。”

血化赤鸟,影现天书。

子夏闭眼,仿佛看见朝阳初升时,赤鸟挣脱血纹,翅膀驮着霞光盘旋,影子在尘土上勾勒出文明的箴言。这预言从不是要惊动朝野,而是以最寂静的方式,告诉真正懂的人:王朝会覆灭,但文明的火种不会熄灭。

“老先生为何流泪?”年轻人不解。

子夏拭去眼角湿意,望向天空中晚归的雁阵:“我见到了想见的东西。”

“可您什么也没看见啊。”

“有些真相,不必用眼睛看。”子夏微笑,心中豁然开朗——老师说的“道不会亡”,从不是指某个王朝,而是藏在文字里、故事中、人心底的信念。就像血化为鸟,影化为书,死亡化为新生,文明的血脉从不会因王朝更替而断绝。

离开曲阜那日,子夏再赴泗水。孔子墓前青草萋萋,常有祭拜者添的新土。他在墓前静坐良久,轻声道:“老师,我看见了。”

风吹过坟头青草,沙沙作响,似是回应。

多年后,西河学堂里,弟子们追问孔子晚年轶事,子夏总会说起那个暮春午后的预言,说起血书化鸟的传奇。有弟子深究赤鸟模样、血书细节,他只含笑摆手:“形迹不必深究,重要的是记住那从血中飞出的赤鸟——它终究化成了文字,化成了代代相传的信念。”

窗外,一群飞鸟掠过秋日晴空,翅膀上驮着明亮的阳光。

真正的传承从不需要显赫的仪式,它藏在祖父传给孙子的故事里,藏在学者坚守的箴言中,藏在每个普通人对文明的敬畏里。就像地下奔流的泗水,纵使地表沧桑变迁,深处的血脉永远鲜活。那些寂静处的坚守与领悟,正是文明不朽的微光,在岁月长河中,永远不会褪色。

2、家犬吐人言

东汉永元二年秋,洛阳城西萧宅的黄昏总带着股说不出的滞涩。槐树叶子落得簌簌响,铺在青砖地上,像层没扫净的枯蝶。王氏坐在内室绣绷前,捻了三次针线都扎错了地方,心口突突跳得慌——丈夫萧士义入宫当值已三日,往常也有这般情形,可今日府里静得邪乎,连檐下雀鸟都没了声息。

廊下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家里养了七年的黄犬阿忠。这狗通体金黄,就额前一撮白毛扎眼,打萧士义还是穷书生时就跟着,通人性得很,平日见了王氏总摇着尾巴蹭裤脚。可今儿个,它步子沉得奇怪,既不摇尾,也不哼唧,径直踱进内室,在王氏面前三尺远站定,褐黄色的眼睛在渐暗的光里亮得有些渗人。

王氏搁下针线,正想唤它,忽见阿忠昂起头,嘴巴一张一合,竟有说话声钻出来:“汝极无相禄,汝家寻当破败,当奈此何?”

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字字咬得分明,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

王氏只觉头皮一麻,绣绷“啪嗒”砸在地上,线团滚了一圈,缠上她的裙角。她想叫,喉咙像被什么堵着,发不出半点声响;想逃,双腿却沉得挪不动,眼睁睁看着那只朝夕相处的狗,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像在等一个回应。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她才猛地回神,后背已经被冷汗浸得透湿。

她出身书香门第,杂记里的志怪故事读了不少,知道世上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此刻竟没敢喊下人,只攥着衣角,死死盯着阿忠——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事不能声张。

僵持了片刻,阿忠转过身,步子依旧沉稳,慢慢隐进门外的暮色里,仿佛刚才那番诡异的对话,不过是她眼花听岔了。

直到那抹黄色身影彻底看不见,王氏才踉跄着跌坐在榻上,浑身发颤。“无相禄……家破败……”这几个字在舌尖打转,凉得像冰。

天色擦黑时,萧士义回来了。这位黄门侍郎脸上满是疲惫,眼窝都陷了下去。永元年间的洛阳城,宫廷里的风从来就没停过,窦氏外戚一手遮天,天子渐渐长大,亲政的心思越来越明。他身处机要之地,每日都如履薄冰。

“夫人今日气色怎么这般差?”萧士义更衣时,见她脸色苍白,关切地问。

王氏伺候他换上常服,犹豫了半宿,还是把阿忠说话的事原原本本说了。说到“家寻当破败”时,声音都在发颤。萧士义起初皱着眉,只当是她累糊涂了,可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连阿忠额前的白毛都没说错,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阿忠现在在哪?”他沉声问。

“自那之后,就没见着影了。”

萧士义在屋里踱了两圈,烛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他想起昨日宫中当值,几位平日里交好的同僚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还有窦府的人递来的那杯没敢喝的酒。难道……

他刚想开口,门外突然传来“咚咚”的撞门声,紧接着是粗声粗气的喊叫:“开门!奉诏收捕逆党!”

火把的光透过窗纸,把屋里照得通红,兵甲碰撞的铿锵声听得清清楚楚。王氏手里的茶盏“哐当”摔碎在地上,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她看向萧士义,只见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竟没了慌乱,只剩一片平静。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他整了整衣冠,声音轻得像叹息。

门被撞开的瞬间,王氏忽然想起阿忠那双褐黄色的眼睛,想起它说“当奈此何”时的模样。原来那不是询问,是提醒啊——大祸要来了,你们该怎么办?

可她和丈夫,竟只当是荒诞的怪事,没半点防备。

萧士义被戴上枷锁带走前,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歉疚,有不舍,还有一丝决绝。王氏想冲上去,却被兵士一把推开,跌坐在满地碎瓷片上,看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火光里,看着这个经营了十五年的家,被翻得乱七八糟,桌椅倾倒,书卷散落。

忽然,她瞥见廊柱的阴影里,蹲着那抹熟悉的黄色。阿忠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仿佛眼前这场家破人亡的变故,与它无关。

王氏望着它,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原来预警从来都不是诅咒,是给你机会躲祸啊。可她和丈夫,偏偏错过了。

永元二年冬,萧士义被戮于市,家产充公。王氏遣散了仆从,搬到京郊一间陋室里。离府那日,她回头看了眼萧宅,阿忠还蹲在门口,见她看来,竟摇了摇尾巴,然后转身跑进巷子里,再也没出现过。

许多年后,王氏老了,弥留之际,拉着照顾她的邻家女孩的手,轻声说:“往后遇着怪事提醒,别当耳旁风。命运给你递话,从不会挑体面的方式,能躲就躲,能改就改,别等来不及了才后悔。”

窗外,一只黄雀扑棱着翅膀飞过,落在院角的老槐树上,叫了两声,声音清越。

有些警示,从来都不是来自高堂庙宇的谶语,而是藏在朝夕相处的寻常物里。听懂了,是生机;错过了,便是遗憾。人这一辈子,能抓住的不是预知未来的本事,而是面对提醒时,那份不侥幸、不迟疑的清醒。

3、百万钱梦

东晋太宁三年,建康城的秋雾总带着江南特有的湿冷,渗进骨头缝里。丞相王导这夜又醒了,中衣领口黏在背上,凉飕飕的——方才那梦太真,真得让他心口发紧。

窗外月色昏沉,芭蕉叶影在窗纸上晃来晃去,像有人在外面探头探脑。王导靠在榻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褥,梦里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百万钱,买长豫。”

长豫是他次子王悦的小字。那孩子刚满二十二,冠礼才过不久,笑起来左颊一个浅浅的梨涡,跟他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梦里他想也没想就吼回去:“不卖!”可那人笑了,笑声空落落的,像在山谷里回响:“由得你么?”

他眼睁睁看着长豫在远处低头读书,浑然不觉自己成了筹码。想喊,喉咙像被堵住;想跑过去,腿却陷在泥里拔不动。只听见铜钱落地的“哐当”声,一枚接一枚,敲得他心头发颤。

“长豫……”王导喃喃着,伸手摸了把脸,满手都是冷汗。

次日清晨,府里静得出奇。王导坐在书房,公文摊开了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长子王恬进来请安,见他脸色差,忍不住问:“父亲昨夜没睡好?”

“做了个怪梦。”王导随口应着,目光却飘到了院子里——长豫正在练剑,身姿挺拔,剑光映着晨光,晃得人眼晕。那是他亲手教的剑式,儿子练了十年,如今已颇有模样。

“二弟近来越发勤勉了,”王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道,“前日跟谢家公子论《左传》,说得谢公子半天接不上话。”

王导“嗯”了一声,端起茶盏抿了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定了定神。不过是个梦罢了,他安慰自己。王家经了两朝风雨,八王之乱、永嘉南渡都闯过来了,一个梦魇,哪能乱了分寸?

可心里那股不安总散不去。午后,他换了身便服,悄悄去了城西的清虚观。观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道,跟王家有旧,听他说完梦境,手指在算筹上拨弄了半天,才缓缓开口:“百万是大数,钱属金,金主肃杀,还带着交易的意思。这梦……怕不是好兆头。”

王导的心沉了下去:“能解吗?”

老道画了七道符,用红线系着装进锦囊:“让公子随身戴着,七七四十九日别摘。府里这段时间别动土、别见血,也别让公子往西去。”

王导攥着锦囊往回走,轿子颠簸着,锦囊里的符纸沙沙响,像在提醒他什么。回府后,他把锦囊递给长豫:“戴着,保平安的,别摘。”

长豫愣了愣,乖巧地系在腰间,红绳配着青玉佩,倒挺好看。“父亲最近好像心事很重?”他笑着问,梨涡浅浅的。

“朝事忙罢了。”王导移开目光,不敢看儿子清澈的眼睛。

日子一天天过,长豫日日戴着锦囊,读书习武,偶尔跟友人雅集,倒也平安无事。王导渐渐松了口气,甚至觉得自己太过小题大做——他王导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竟被一个梦缠得心神不宁。

入秋以后,府西的旧书阁漏雨漏得厉害。管家请示了好几次,王导实在拗不过,点头道:“拆了重修吧,赶在入冬前弄好。”

动土那天是个大晴天,工匠们拆了腐朽的梁柱,开始挖地基。锄头刨地的“咚咚”声传来,王导忽然想起老道的话——忌动土。他刚要喊停,就听见工匠们惊呼起来。

“相爷!您快来看!”

王导走过去,只见地坑里露出个陶瓮,瓮口碎了,里面黄澄澄的,全是五铢钱。“接着挖!”他沉声道。

一坑又一坑,总共挖出九只陶瓮,每只都装满了钱。账房先生算了一整天,手都在抖,最后报上来的数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回相爷,约莫……百亿钱。”

百亿。

比梦里的“百万”多了千倍。

王导脸色瞬间就白了,脚步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柱子才站稳。梦里的声音又响起来:“百万钱,买长豫。”原来不是百万,是百亿。命运早就标好了价码,只是他当初没看清。

“封起来!”他哑着嗓子喊,“原样埋回去!谁也不准往外说半个字,不然家法处置!”

工匠们不敢怠慢,赶紧把陶瓮埋回去,重新夯平地基。书阁一天天建起来,王导却一天天消瘦,鬓边的白发也添了不少。他总爱站在书阁前发呆,脚下踩着埋钱的地方,像踩着块烧红的铁板。

他跟长豫说:“最近别出门了,就在府里待着。”

长豫虽纳闷,还是听话照做了。深秋的菊花开得正艳,他常坐在亭子里读书,王导远远看着,觉得那画面美好得像易碎的琉璃。

腊月初七,长豫受了些凉,开始咳嗽。起初以为是小毛病,喝了几副汤药,却不见好,反倒发起热来。王导请了建康最好的大夫,药方换了一副又一副,长豫的病却时好时坏,到后来,连床都起不来了。

王导日夜守在床前,握着儿子滚烫的手,指节都攥白了。长豫偶尔清醒,还会安慰他:“父亲别担心,就是个小病,过几天就好了。”

“对,小病,很快就好。”王导一遍遍重复,像是在说服自己。

有天深夜,长豫忽然精神好了些,让王导扶他坐起来。他望着窗外的月色,轻声说:“父亲,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一群白鸟从西边飞来,落在院子里,一落地就变成了铜钱,堆得像座小山。然后有个声音说,该走了。”

王导浑身冰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腊月二十三,小年,长豫走了。临走前,他攥着王导的手,眼里满是不舍:“父亲保重,别太伤心。”说完,眼睛就闭上了。

灵堂里一片素白,哀乐低回。王导站在棺椁前,看着儿子平静的脸,忽然想起他刚学走路时,摇摇晃晃扑进自己怀里的样子,身上带着奶香,小手软软的,抓着他的手指不肯放。如今,那双手冷得像冰。

吊唁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劝他节哀。王导机械地还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百亿钱,买走了他的儿子。他忽然笑起来,笑得凄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原来再多的钱,也留不住想走的人。

书阁终于建好了,崭新的木料散发着清香。王导独自走进去,在正中央站了很久。管家悄悄进来问:“相爷,那些钱……真要一直埋着?”

“埋着。”王导头也不回,“这间书阁以后只藏书,不住人。每半年检查一次地基,有异样立刻报我。”

很多年后,王导老了,病重卧床。长孙王混侍奉汤药时,总听见他呓语:“不值……不值……”

“祖父,什么不值?”

王导睁开浑浊的眼睛,看了他很久,才缓缓说:“有人用百亿钱,换了你叔叔。”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我宁愿要活生生的儿子,哪怕他一文不值。”

王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王导又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对,人哪能用钱衡量……是我一开始就想错了。”

那夜,王导梦见了长豫。还是二十二岁的模样,在院子里练剑,剑光如雪。见他来了,收剑笑着跑过来:“父亲,我新学了一套剑法,给您看看?”

“好,好。”王导连连点头,老泪纵横。

梦醒时,天快亮了。他望着窗外的晨光,忽然想通了——那些百亿钱从来不是买命钱,是命运给的警示:有些东西,不是你想留就能留住的。而真正珍贵的,是拥有时的全心珍惜,失去后的坦然放下。就像那些埋在地下的钱,不见天日,却让活着的人记住:世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冷冰冰的钱财,是活生生的人,是藏在日常里的情义。

鸡鸣时分,王导平静地走了,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像是终于解开了困扰多年的谜题。

命运总爱用骇人的价码试探人心,可生命的价值从来不在数字里。那些深埋地下的财富,是对无常的敬畏;而真正流传下去的,是爱过、珍惜过,即便失去,也依然好好活着的勇气。

4、犬啮影

太元十年的建康城,是在捷报中醒来的。

驿马踏碎秋雾,八百里加急的蹄声从朱雀航一直响到台城。淝水大捷——谢安执棋的手甚至没有颤抖,只淡淡说了句“小儿辈已破贼”,便继续了未完的棋局。可建康不这么平静,酒肆彻夜笙歌,寺钟响得比平日悠长,连秦淮河的水仿佛都流得欢快了些。

唯独乌衣巷深处的谢府,静得像一口深井。

谢安在“后府”接见宾客,已是午后。所谓后府,其实是东院一处临水的轩阁,窗开三面,一面见假山曲池,一面见回廊竹影,一面见远天流云。他喜欢在这里见客,清静,也少些拘束。

刘氏端着茶盏站在回廊拐角,没有进去。她看着轩内丈夫的背影——宽大的素袍,微微佝偻的肩,执麈尾的手势依旧从容。宾客是几位年轻将领,正兴奋地比划着淝水岸边的冲杀,声音时高时低,惊起了池边几只白鹭。

一切都很平常。太平常了。

可刘氏的心却无端紧了一下。她说不清为什么,许是昨夜那场梦:她梦见自己站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有风卷着落叶打旋,远处传来幼犬的呜咽声,一声接一声,凄凄的。醒来时枕畔冰凉,谢安睡得安稳,呼吸轻得像羽毛。

她摇摇头,正欲转身,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抹黄色。

是府里养了多年的那条黄犬,名叫“阿戌”。此刻它正从假山后踱出来,嘴里叼着个东西,黑乎乎的,在秋阳下泛着湿润的光。阿戌走得很慢,一步一顿,像在进行某种仪式。它穿过月洞门,踏上青石径,径直朝刘氏走来。

越来越近。

刘氏终于看清了——阿戌嘴里叼着的,是一颗人头。

面容清晰,眉目温润,鼻梁挺直,薄唇微抿,鬓角已有星霜。是她看了三十多年的脸,是此刻正在轩内与宾客谈笑风生的脸,是她丈夫谢安的脸。

茶盏从手中滑落,“啪”地碎在石板上。碧绿的茶汤溅上裙裾,像一摊化不开的苔痕。

阿戌在她面前停住了。它抬起头,褐黄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没有犬类的忠诚或顽皮,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悲悯的平静。它叼着那颗头,头的断颈处没有血,只有一片虚无的暗影,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的一部分,而是影子凝成的实体。

时间凝固了。

刘氏想喊,喉咙像被扼住。想闭眼,眼皮却无法合拢。她只能看着,看着丈夫安详的容颜在犬齿间微微晃动,看着阿戌喉间发出低低的呜咽——和梦里一模一样的声音。

轩内的谈笑声隐隐传来。谢安正在说:“……用兵之道,奇正相合。但最要紧的,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定力。”

声音温和,从容,和那颗被叼着的头颅的唇形完全吻合。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生。阿戌忽然松了口。头颅落地,没有声响,像一片影子融入地面,消失了。阿戌甩了甩头,仿佛刚刚只是叼了根骨头,然后转过身,慢悠悠地踱回假山后,消失在竹影里。

只剩刘氏站在原地,裙裾上的茶渍慢慢泅开。

“夫人?”侍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刘氏猛地转身,脸色煞白。侍女吓了一跳:“您……您不舒服?”

“老爷……”刘氏声音发颤,“老爷还在里面?”

“在呢,正与桓将军说话。”

刘氏踉跄走向轩窗。透过疏竹,她看见谢安侧对着这边,麈尾轻挥,嘴角噙着淡淡笑意。阳光透过窗格,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完整的,鲜活的,呼吸着的。

她捂住嘴,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

那日后,刘氏再也没提那件事。她只是变得异常沉默,常常在谢安看不见的地方长久地注视他,目光复杂得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挽留什么。

谢安似乎并未察觉异样。他依旧每日接见宾客,处理政务,偶尔与子侄辈论诗。只是刘氏注意到,他待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深夜推门进去,只见他对着空白的墙壁出神,烛火在眼中跳动,像两簇不肯熄灭的微光。

“夫君近来睡得少。”一日深夜,刘氏为他披上外袍。

谢安握住她的手,手心是温的,却莫名让她想起那天溅在裙上的茶,同样的温度,同样的易冷。“想起些旧事。”他说,“年轻时与王羲之登冶城,他说‘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我笑他‘虚谈废务,浮文妨要’。如今想来,我们都对,也都不对。”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人老了,总爱回忆。”谢安笑笑,拍拍她的手,“睡吧。”

可他自己却常常彻夜不眠。刘氏夜里醒来,总看见书房窗纸透出晕黄的光,映着那个伏案的、微微佝偻的身影。她知道他在整理书信,编纂文稿,像在赶什么看不见的时限。

深秋时,谢安病了一场。不重,只是咳嗽,医官说是劳累所致,开了方子,嘱咐静养。他倒是听话,真就谢绝了大部分访客,只偶尔在园中散步。

那日黄昏,刘氏陪他在池边看残荷。夕阳如血,将枯败的荷叶染成暗金色,水面浮着一层薄薄的雾霭。

“刘娘,”谢安忽然唤她的闺名,声音很轻,“你可信命数?”

刘氏心头一紧:“夫君何出此言?”

“只是忽然想起淝水战前,我登石头城观形势。”他望着水面,目光悠远,“那时北府兵尚未练成,朝中主和之声不绝。我站在城头,见大江东去,忽然觉得,人这一生就像江上的一片叶子,看似随波逐流,实则每个弯转,都是自己选的。”

他顿了顿,咳嗽几声:“选了,就要承担后果。赢了,输了,生了,死了,都是。”

刘氏紧紧攥住袖口。她想问那天阿戌的事,想问那颗头颅,想问这算不算命数的预告。可话到嘴边,却成了:“夫君怕死么?”

谢安笑了,笑容在暮色里有些模糊:“年轻时候怕过。现在……就像这池荷,该开时开过了,该谢时便谢。重要的是,”他转过来看她,眼神澄澈,“根还在泥里。明年春水一暖,又有新芽。”

他说得平静,刘氏却听得心惊。她忽然明白了这段时间他所有的异常——那不是病弱的消沉,而是了悟后的从容。像远行的旅人,在出发前细细整理行囊,把该留的留下,该带的带上。

当月十五,谢安病情转重。

医馆进进出出,药香弥漫了整个东院。子侄们从各处赶回,乌衣巷车马不绝。可病榻上的谢安异常清醒,他甚至能一一嘱咐后事:哪些文稿需整理,哪些门生需照拂,哪些政事需交接。

最后那夜,月华如练。

谢安让所有人都出去,只留刘氏在身边。烛火将尽,他握着她的手,手已很凉。

“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他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其实那天……我看见阿戌了。”

刘氏浑身一颤。

“就在轩窗外,假山旁。”谢安眼神望向虚空,仿佛又看见了那景象,“它叼着什么,对我点了点头,然后走了。很奇怪,我一点也不怕,倒觉得……该来的总会来。”

“夫君……”刘氏泪如雨下。

“莫哭。”他想抬手为她拭泪,却已无力,“这些日子,我总想起父亲的话。他说,谢家子弟,当如春草,岁岁枯荣,生生不息。我原不懂,现在懂了——人这一生,重要的不是活了多久,而是留下了什么。”

他停了停,呼吸变得轻浅:“淝水一役,保了江左三十年太平。够了。剩下的,交给后来人吧。”

刘氏紧紧握着他的手,像要握住正在流逝的温度。窗外的月亮渐渐西斜,将树影投在墙上,摇曳着,变幻着。

“刘娘,”谢安最后说,眼睛慢慢闭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帮我看看……明年池里的新荷……”

手松开了。

满室寂静。只有更漏滴答,一声,一声,像在丈量从生到死的距离。

刘氏没有动。她坐在榻边,看着丈夫安详的容颜,忽然想起那天阿戌叼着的头颅——同样的面容,同样的平静。原来那不是恐怖,不是诅咒,而是预告,是提醒,是命运以最诡异的方式给出的、最后的慈悲:让你知道时辰将至,好把该说的话说完,该做的事做完。

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刘氏转头,看见阿戌不知何时蹲在门口,静静地望着室内,褐黄色的眼睛里,那悲悯的神色更深了。它看了很久,然后起身,消失在黎明的微光中。

后来,刘氏命人将后府临水的轩阁改名为“留影轩”。她常独自坐在那里,看池荷枯了又荣,荣了又枯。有时恍惚间,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素袍的身影,执麈尾,谈笑风生,而窗外竹影摇曳,似有黄犬安静走过,叼着一片影子,走向岁月深处。

真正的告别从不是突如其来的断裂,而是早就开始的、安静的交托。生命最深的智慧,是在看见终点影子的时刻,依然从容整理好此生耕耘过的土壤——因为知道会有什么种子,将在自己离去后的春天,破土而生。那被叼走的不是头颅,而是蜕去的形骸;留下的,是在时间里继续生长的魂。

5、庾公上武昌

太宁三年的长江,从建康到武昌这一段,水色总带着些说不清的苍黄。

庾亮站在楼船最高处,江风将他深紫色的公服吹得猎猎作响。身后是庞大的船队,旌旗在晨雾中半隐半现,像一群敛着翅膀的巨鸟。他此行是以中书令身份出镇武昌,都督江荆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朝廷要把长江中游的命脉,交到这位国舅爷手里。

“使君,岸上有百姓相送。”副将轻声提醒。

庾亮侧目望去。石头城下的江岸上,果然聚着黑压压的人群。距离尚远,看不清面容,只望见那些粗布衣裳在风里翻动,像一片片秋天的落叶。这景象让他心中微微一动。自永嘉南渡以来,王家、谢家、庾家……多少北方大族仓皇南迁,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重新扎根。如今百姓能自发来送,至少说明庾家这些年的经营,没有白费。

船队缓缓离岸。就在这时,风中忽然飘来一阵歌声。

调子很古拙,像是吴地传了许久的民谣,词却新鲜:

“庾公上武昌,翩翩如飞鸟;庾公还扬州,白马牵流旐。”

歌声来自岸边一个老渔夫,坐在倒扣的破船上,一边补网一边唱,声音沙哑却穿透江风。周围百姓静了一瞬,随即有人跟着哼唱起来,渐渐汇成一片低低的合唱。

副将脸色变了:“这词不祥!末将去——”

“不必。”庾亮抬手制止。他面色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百姓随口唱唱,何须计较。”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在那老渔夫身上多停了一瞬。老人始终没抬头,粗糙的手指在渔网间穿梭,仿佛刚才唱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歌谣,只是句平常的“今日鱼肥”。

船行渐远,歌声终于听不见了。副将仍愤愤:“‘白马牵流旐’……这分明是咒人!”

“流旐是引魂幡,”庾亮淡淡道,“但前提是,我真能‘还扬州’。”他转身望向西面,江天交界处一片茫茫,“武昌,才是眼下该想的事。”

这话说得从容,可无人看见他袖中紧握的拳。指甲陷进掌心,轻微的刺痛让他保持清醒。歌谣不祥?他何尝不知。但到了他这个位置,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越是高位,越有人盼着你摔下来。几句歌谣算什么?真正的风浪,从来不在江面上。

船队逆流西行。一连三日,庾亮几乎没怎么合眼。他摊开地图,研究武昌一带的防务,又反复推敲如何平衡当地豪族与南迁士族的关系。王家在朝中的势力需要制衡,北边后赵的石虎虎视眈眈,江对岸还有成汉的李雄……千头万绪,每一件都比那首莫名其妙的歌谣要紧。

第五日黄昏,船近武昌。

还未靠岸,便见码头上人头攒动。当地官员、士族代表、将领兵卒,黑压压跪了一地。庾亮整理衣冠,走下舷梯时,忽然想起临行前妹妹庾太后(明帝皇后)的叮嘱:“兄长此去,是朝廷的柱石,也是庾家的将来。慎之,重之。”

他深吸一口气,露出得体的微笑,扶起跪在最前面的武昌太守。寒暄,致辞,接受拜见……一切按部就班。直到深夜入住官邸,庾亮才卸下所有表情,独自站在院中。

武昌的秋夜比建康凉。他仰头看天,星河璀璨,忽然又想起那句“翩翩如飞鸟”。

飞鸟吗?他苦笑。倒真像。从建康飞到武昌,看似振翅高飞,可飞得越高,掉下来时摔得越重。这道理,他十岁读《战国策》时就懂了。

接下来的半年,庾亮几乎拼尽全力。他整顿军备,巡视江防,调解地方矛盾,又上疏朝廷建议推行“土断”之策——清查户籍,让南迁的北人也承担赋税徭役。这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弹劾他的奏章雪片般飞往建康。每次收到朝中消息,他都会在灯下沉默良久,然后继续批阅公文。

有幕僚劝他:“使君何必如此急切?徐徐图之,方是长久之道。”

庾亮摇头:“江左偏安,如履薄冰。不趁眼下尚有可为之时做些实事,难道要等胡人马蹄踏过长江,再做亡国之臣吗?”

这话说得重,幕僚不敢再劝。可庾亮自己知道,急,不仅是为国,也是为己。他必须做出成绩,必须让所有人看到,庾亮坐镇武昌,朝廷才能安稳。只有这样,那些暗处的流言、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才会闭上嘴。

包括那首该死的歌谣。

转年春天,庾亮生了一场大病。起初只是风寒,拖了半个月竟转为咳血。医官换了三拨,汤药喝下去像石沉大海。昏沉中,他总梦见长江,梦见自己站在船头,岸上无数人在唱:“庾公还扬州,白马牵流旐……”

每次惊醒,浑身冷汗。

病稍愈时,他执意要去江边巡视。副将苦劝不住,只好备了轻车。车行至半途,经过一处渔村,又听见那熟悉的调子。这次唱的是另一段:

“庾公初上时,翩翩如飞鸦;庾公还扬州,白马牵旐车。”

这次不是一个人唱,是几个孩童在江滩上玩耍,边跳边唱,童声清脆。

“停车。”庾亮的声音冷得像冰。

副将领命而去,不多时带回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孩子吓得直哆嗦,问什么都说“不知道”,只说是从西村一个老瞎子那儿学来的。

“杀了。”副将低声道,“以儆效尤。”

庾亮看着那孩子惊恐的脸,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他摆摆手:“放了吧。”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给些钱,让他家搬走。”

车队继续前行。副将不解:“使君,这歌谣传唱开来,于您声名——”

“声名?”庾亮望着车窗外奔流的江水,“若我真能守住这千里江防,让百姓安居,让胡马不敢南顾,后人自会给我公道。若不能……”他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那天之后,庾亮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依然勤勉政务,但不再像从前那样事必躬亲。他开始花时间与当地文士饮酒赋诗,甚至学起了吴地的方言。有次宴席上,一位老儒生借着酒意说:“使君可知,武昌百姓私下都称您‘庾鸦’?”

席间霎时一静。

庾亮却笑了:“鸦有何不好?虽不似凤凰高贵,却能预知吉凶。《淮南子》里说,‘慈乌反哺’,可见是孝鸟;曹操诗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气象阔大。百姓叫我鸦,是亲近之意。”

话虽说得漂亮,可当夜他在书房独坐时,对着烛火看了很久。飞鸦,流旐,白马……这些意象在他脑子里盘旋,像一群不肯散去的幽灵。

又过了一年,朝廷诏书到了:召庾亮回建康,任司徒、录尚书事。

这是升迁,是重用。可武昌官邸里,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大家都记得那首歌谣——“庾公还扬州”。如今真的要“还扬州”了。

启程那日,庾亮举绝了盛大的送行仪式。他只带了十余亲随,乘一艘普通的官船。晨雾弥漫,江岸上却依然来了不少百姓,静静站着,无人出声。

船解缆时,庾亮忽然看见那个老渔夫——一年前在石头城下唱歌的那个。老人依旧坐在破船上补网,仿佛这一年时光从未流逝。两人目光隔空相遇,老人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船顺流东下,比来时快得多。

庾亮站在船头,江风灌满衣袖。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琅琊王府的东曹掾时,曾随当时的琅琊王(后来的晋元帝)南渡。那时长江在他眼中是天堑,是屏障,是希望。如今再看这江水,却觉得它像一条巨大的白链,温柔地缠绕着,又冷酷地流淌着,带走一切该带走和不该带走的。

回到建康,入宫觐见,接受任命……一切都很顺利。可庾亮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太医说是积劳成疾,加之武昌湿气侵体,已损了根本。他开始频繁咯血,常常整夜咳嗽无法安枕。

妹妹庾太后来探望时,握着他瘦骨嶙峋的手流泪:“兄长何至于此……”

庾亮反而安慰她:“人各有命。我在武昌三年,加固江防三百里,整训水军五万,推行土断清出隐户两万余……该做的,都做了。即便此刻闭眼,也无愧于心。”

这话说得坦荡,可夜深人静时,他仍会想起那首歌谣。白马,流旐……像一句迟迟不肯落下的判词。

咸康六年正月,庾亮病重。

弥留之际,他神志忽然清明起来,唤来长子庾彬:“我死后,不必归葬祖茔。就在建康城外,寻一处向阳的高地,能看见长江的地方。”

“父亲……”庾彬哽咽。

“还有,”庾亮喘了口气,眼神望向虚空,仿佛穿透墙壁,看见了那条奔流不息的大江,“若日后有人问起那首歌谣……你就说,飞鸟也罢,飞鸦也罢,终究飞过了。至于白马流旐……”他忽然笑了笑,笑容里有一种奇异的释然,“那不过是回家的另一条路。”

说完,他闭上眼,再没醒来。

出殡那日,建康万人空巷。灵车缓缓驶过御道,白马的蹄声清脆,车后引魂幡在风中飘展。不知是谁先哼起了那个调子,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唱起来。这一次,歌声里没有嘲讽,没有诅咒,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沉淀了许多年的叹息:

“庾公上武昌,翩翩如飞鸟;庾公还扬州,白马牵流旐……”

送葬的队伍中,庾彬忽然想起父亲病榻前的话。他抬眼望去,灵车正转向城外,而远方,长江如带,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静静流淌。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父亲一生最重的牵挂,从来不是那首歌谣预示的吉凶,而是歌声背后那条江,以及江两岸他曾经守护过的人们。

很多年后,庾彬已成白发老翁。有孙辈读史读到庾亮传,好奇地问:“祖父,曾祖当年真的听过那首不祥的歌谣吗?”

庾彬望着庭院里翩然飞过的一只乌鹊,缓缓道:“听过。”

“那曾祖害怕吗?”

老人沉默良久,才说:“他不是害怕歌谣成真。他是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配不上百姓用歌谣为他记下这一程——无论吉凶,那都是他走过的路。”

乌鹊振翅,飞向高远的天空。而历史正如长江水,带走了一段段往事,只留下那些真正活过、奋斗过、在命运预兆面前依然选择前行的人的身影,在时光的涟漪中,化为不灭的印记。

命运的歌谣或许会预示终局,但生命的价值从不在于结局是否辉煌。真正重要的是在预兆面前,依然选择振翅飞向应许的责任之地;在已知的归途上,依然每一步都走得无愧于心。那些穿越时空的吟唱,最终铭记的从来不是宿命,而是人在宿命轨迹里镌刻过的、光的痕迹。

6、白狗记

河南缑氏县的主簿王仲文,是在永初三年的那个秋夜,第一次遇见那条白狗的。

那夜他刚从府衙值宿归来,车行至县北大泽边的小道时,月亮正好从云层里挣出来。月光惨白,照得泽中芦苇一片银灰,风过处,苇穗起伏如浪,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在低语。

王仲文撩开车帘透气,一眼就看见了它——在马车后方十余丈处,一条通体雪白的狗,正不紧不慢地跟着。

起初他并未在意。泽边野狗多,许是闻见了车里干粮的气味。可车又行了半里,回头再看,那白狗仍在同样的距离跟着,步伐轻盈,四爪落地无声。月光把它照得格外清晰,白得没有一根杂毛,白得像刚落的雪,白得……有些不真实。

“倒是条好狗。”王仲文自语。他素来爱犬,家中便养了两只细犬,见此犬神骏,心中生出几分喜爱,便朝车夫道:“慢些,我唤它过来瞧瞧。”

车速缓下。王仲文探出身子,朝后招手:“嘬嘬——过来。”

白狗停住了。

它站在路中央,抬起头。那一瞬间,王仲文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狗的眼睛在月光下太亮了,亮得不像反光,倒像自己会发光似的,是两簇幽幽的青白色。

然后,它开始变化。

先是身形拉长,像一团被无形之手揉捏的面团。白毛褪去,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四肢扭曲、伸展,前肢抬起,后肢直立。整个过程不过三五个呼吸,却让王仲文浑身的血都凉了——那条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像人的东西。

它高约五六尺,通体苍白如蜡,脸庞扁平,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几个凹陷的窟窿算是眼鼻口。最骇人的是它的姿态:微微佝偻着,双臂垂在身侧,手指奇长,指甲在月光下泛着乌光。王仲文曾在年节雩祭时见过方相氏驱傩,那扮相已够狰狞,可眼前这东西,比方相氏更僵硬,更……空洞。

它动了。

不是走,是“滑”。双脚似乎不沾地,朝马车飘来,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轨迹诡异难测。王仲文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喉咙发紧,想喊车夫快走,却发不出声音。

那东西越来越近。五丈、三丈、一丈……王仲文甚至能看见它“脸”上那些窟窿里深不见底的黑暗。

“走!”他终于嘶吼出声,声音劈了岔。

车夫早已吓傻,闻言猛抽一鞭。马儿吃痛,扬蹄狂奔。王仲文死死抓住车窗,回头看去——那苍白的身影站在路中央,没有再追,只是“望”着马车远去。月光把它投在路上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变形,不像人,不像兽,像某种不可名状的、蛰伏在黑夜里的东西。

回到宅邸,王仲文瘫在榻上,浑身冷汗浸透了中衣。管家端来热汤,他手抖得接不住,汤碗摔在地上,碎瓷四溅。

“点、点灯,”他牙齿打颤,“所有的灯都点上。”

整个宅子亮如白昼。王仲文又命家仆持火把将院落内外搜了三遍,连墙角狗洞都没放过。什么都没有。只有秋风卷着落叶,在石板上打旋。

“许是老爷眼花了?”老管家小心翼翼地问。

王仲文摇头。他亲眼所见,怎会是眼花?那苍白的皮肤、诡异的移动、还有那双……不,那根本没有眼睛,只有窟窿。

那一夜他不敢合眼。只要一闭眼,就看见那东西在窗外“望”着他。直到鸡鸣时分,他才昏昏睡去,却做了个怪梦:自己又回到大泽边,白狗蹲在芦苇丛中,开口说话,声音像破风箱:“你看见我了……你看见我了……”

惊醒时,日头已高。

接下来半月,王仲文称病未去衙署。他派人暗中去大泽附近打听,可乡民都说从未见过什么通体雪白的野狗。有个老渔夫听了描述,脸色一变,压低声说:“主簿说的,莫不是‘泽魅’?老辈人讲,大泽深处有种东西,能化狗形,专诱夜行人。见了它,便是被标记了……”

“标记?”王仲文心中一凛。

“就是它记住你了,”老渔夫眼神躲闪,“会再来的。”

王仲文赏了钱,打发人走。独自坐在书房里,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时他刚到缑氏县任职。县西有户姓陈的佃农,欠了田租,被他命衙役捉来打了二十板。那陈佃户是个倔脾气,当堂嘶喊:“王主簿,你今日屈打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后来听说,陈佃户回去后伤势恶化,没熬过那个冬天。家里穷,连口薄棺都买不起,一张草席卷了,就埋在大泽边的乱坟岗。

王仲文当时并未在意。为官这些年,他打过的板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若个个都要做鬼来索命,衙门早该被鬼挤破了。

可此刻回想,那陈佃户被拖出去时,回头瞪他的那双眼睛,血红血红的,像要滴出血来。

“不会的……”王仲文喃喃,却觉得书房里忽然冷了几分。

又过了些时日,风平浪静。王仲文渐渐放下心来,许真是那夜疲累,看花了眼。官务堆积如山,他不得不重新理事。

这天,他需去邻县递送公文,带着一个叫阿贵的年轻奴仆。阿贵是新买来的,才十六岁,手脚勤快,就是胆子小,听说要走泽边过,脸色都白了:“老爷,能、能绕路吗?”

“绕路要多走两个时辰,”王仲文板起脸,“大白天的,怕什么!”

话虽如此,车近大泽时,他自己的手心也在冒汗。正是午后,秋阳暖融,湖面水光粼粼,芦苇金黄一片,怎么看都是寻常郊野景象。王仲文稍稍安心,也许真是自己多虑了。

马车驶上那条小道。路边的野菊开得正盛,黄灿灿的,阿贵还小声说:“这花开得真好,采些回去给夫人插瓶……”

话音未落,拉车的马忽然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车夫拼命勒缰,马车险险刹住。王仲文掀帘厉喝:“怎么回事——”

他看见了。

就在前方十步开外,路中央,蹲着那条白狗。

阳光下,它白得刺眼,周身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的光晕。它静静地蹲坐着,头微微歪着,像是在打量马车。这一次,王仲文看得更清:这狗太干净了,干净得不沾一丝尘土,干净得像才从雪堆里刨出来。

“老、老爷……”阿贵声音发颤。

“掉头!”王仲文吼道。

来不及了。

白狗站了起来。和那夜一样,它的身体开始拉伸、变形。毛褪去,苍白的肢体伸展,站起……但这一次,它没有停在那个人形。它的脸开始变化,扁平的五官逐渐清晰——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皱纹深刻,眼睛圆睁,嘴角向下撇着,是那种饱含怨怒的神情。

王仲文如遭雷击。

这张脸,他记得。三年前公堂上,那个嘶喊着“做鬼也不放过你”的陈佃户,就是这张脸!

“你……”王仲文喉咙发紧。

那东西咧开嘴,没有声音,却有一个嘶哑的话语直接撞进王仲文脑子里:“王主簿……三年了……我来讨债了……”

阿贵尖叫起来。他跳下马车想跑,才奔出两步,忽然像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双手在空中乱抓,脸涨成紫红色,直挺挺向后倒去,“砰”地摔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王仲文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他看着那东西一步步“滑”近,苍白的脚不沾尘土,所过之处,野菊迅速枯萎、焦黑,像被火烧过。

“当年……二十板……”那东西的声音直接在颅腔内回荡,“我断了三根肋骨……内出血……疼了七天七夜……我娘跪在衙门外求你请大夫……你不见……”

“我……我不知道……”王仲文瘫在车辕上,语无伦次。

“不知道?”那东西笑了,笑声像碎玻璃摩擦,“是啊,你们官老爷……打死了人……一句不知道……就完了……”

它伸出手。那手指枯瘦苍白,指甲乌黑,慢慢探向王仲文的额头。

王仲文想闭眼,眼皮却合不上。他眼睁睁看着那指尖触到自己的皮肤——冰凉,彻骨的冰凉,像寒冬腊月把额头贴在冰上。

然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三日后,有樵夫在泽边发现一辆空马车,拉车的马在路边安静吃草。车里无人,只有一份公文散落在座。顺着车辙寻去,在二十丈外的芦苇丛中,找到了两具尸体。

王仲文仰面躺着,眼睛圆睁,望着天空,表情凝固在极致的惊恐上。阿贵趴在一旁,双手前伸,像在爬行中猝然断气。两人身上无伤,仵作验了又验,只说“似惊悸而亡”。

缑氏县议论纷纷。有说遇了强盗,有说中了瘴气,只有那个老渔夫,听到消息后叹了口气,对儿子说:“是泽魅索命。那王主簿,定是欠了阴债。”

没人知道三年前公堂上那二十板,没人记得那个姓陈的佃户。一切都被秋风吹散,只有大泽依旧,芦苇枯了又荣,荣了又枯。

后来县衙来了位新主簿,听说了前任的死因,特意绕开大泽走路。有次酒后,他对友人说:“王仲文那人,我打听过,能力是有的,就是手段太硬。为官啊,可以严,但不能酷。你今日种下的因,谁知明日结什么果呢?”

友人笑道:“你也信那些神神鬼鬼?”

新主簿摇头:“我不是信鬼,是信理。天地之间,自有杆秤。你看不见,它也在那儿称着。”

窗外,夜色渐浓。远处大泽方向,隐约有几点磷火飘荡,绿幽幽的,忽明忽灭,像是谁提着灯笼在走,又像是永远无法安息的魂魄,在茫茫夜色中,寻找着回家的路——或者,寻找着讨回公道的方式。

世间的债,有形或无形,终究需要偿还。真正的敬畏并非源于鬼怪,而是源于对生命的尊重、对职责的清醒、对权力的克制。每一份轻蔑都可能成为刺向自己的利刃,每一次不公都在人心深处刻下烙印——这些烙印或许沉默,但从不消散。

7、玄武之兆

东晋太和六年的建康城,秋雨下得缠绵。雨水顺着乌瓦沟槽淌成细线,在尚书仆射诸葛侃的府邸檐下挂起一道透明帘幕。这夜他批阅公文至三更,正要歇息,忽听内寝传来妻子张氏低低的惊喘声。

诸葛侃搁下笔,穿过回廊。妻子高平张氏正倚在窗边,脸色在烛光中有些发白。

“听见没有?”张氏指向窗外,“像雏鸡叫,又不像……”

夜雨淅沥,诸葛侃凝神细听。果然,在雨声间隙,有一种细弱的声音,啾啾啾啾,断断续续,确似初破壳的鸡雏在呼唤母鸡。可这深宅内院,哪来的鸡雏?

他推开半扇窗。雨丝斜飘进来,带着秋夜的凉意。庭院里那棵老槐树在风中轻摇,树影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晃动如鬼魅。声音似乎来自假山石后。

“许是野猫。”诸葛侃安慰道,自己却蹙起了眉。这声音听得人心里发毛,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不安,像胸口压了块湿冷的石头。

正要关窗,那声音忽然变了调——从细弱的啾啾声,转为一种低沉的、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嘶嘶声,其间还夹杂着甲壳摩擦石板的刮擦声。

张氏抓紧了丈夫的衣袖。

诸葛侃提起墙角的灯笼,推门走入雨中。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只能照出三步远,地上的积水映着光,碎成无数晃动的金片。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向假山,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绕过最后一块湖石,他看见了。

灯笼的光圈里,两只生灵正在对峙。

左边是一只龟,龟壳有脸盆大小,暗褐色,纹路在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它缩着头,四肢紧扒地面,只有那双豆大的眼睛露在外面,目光沉静如古井。右边是一条蛇,青黑色,约莫三尺长,蛇身盘成三圈,蛇头昂起,信子吞吐,发出嘶嘶声响。

这本不稀奇。龟蛇都是寻常之物。

可接下来的一幕,让诸葛侃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

那龟忽然伸长脖颈,发出“啾啾”之声——正是刚才听到的鸡雏叫!而蛇随之应和,嘶嘶声里竟夹杂着类似雏鸟的啁啾。两种声音交织,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更怪的是,龟与蛇开始移动,不是攻击,也不是逃窜,而是以某种规律的轨迹绕行,龟走方步,蛇走弧线,渐渐在地上形成一个完整的图案——

那图案,像极了大庙壁画上的玄武之象:龟蛇交缠,首尾相衔,阴中有阳,静中有动。

灯笼“哐当”落地。火苗在积水里挣扎两下,灭了。

黑暗吞没一切。只有雨声,和那持续不断的、龟蛇合鸣的啾啾嘶嘶声。

“夫君?”张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哭腔。

诸葛侃摸索着拾起熄灭的灯笼,踉跄退回檐下。关窗的瞬间,他最后瞥了一眼假山方向——黑暗中,似乎有两对幽光一闪而逝,一对沉静,一对阴冷。

那一夜,夫妻二人都没睡实。张氏梦见自己走在迷雾里,脚下踩着的不是路,而是龟背纹路,纹路忽然裂开,她坠入深不见底的寒潭。诸葛侃则梦见自己站在朝堂之上,身穿紫袍,腰佩金印,可低头一看,手中捧着的不是笏板,而是一个龟壳,壳上裂纹纵横,每道裂纹里都渗出血来。

次日天晴,诸葛侃命人彻底搜查庭院。假山石缝、池塘淤泥、花木根丛,翻了个遍。别说龟蛇,连只癞蛤蟆都没找着。只有老园丁嘟囔了一句:“怪了,昨儿雨前我还扫过院子,干干净净的。”

张氏要去寺里烧香,诸葛侃拦住了:“子不语怪力乱神。许是雨夜迷了眼的错觉。”话说得镇定,可他心里清楚:不是错觉。灯笼落地前那一眼,他看得真真切切。

之后数日,风平浪静。诸葛侃照常上朝、议事、批文。他是寒门出身,凭军功和实干一步步走到今天,深得简文帝信任,如今官居尚书仆射,加侍中,领吏部事,人称“副相”。朝中多少人眼红这个位置,王家、谢家那些高门子弟,面上客气,背地里都等着看他这个“泥腿子”摔跟头。

他不能摔,也摔不起。

秋深时,边境传来急报:前秦苻坚调兵遣将,有南下之意。朝堂上吵作一团,主战主和两派争执不下。诸葛侃是主战派中坚,连日草拟防务章程,常常忙到深夜。有晚他在书房小憩,朦胧间又听见那啾啾嘶嘶的声音,猛地惊醒,书房里只有烛花爆裂的噼啪声。

推开窗,月明星稀,庭院空寂。他望着假山方向,忽然想起少年时读《礼记》注疏,有言:“玄武,龟蛇合体,北方之神,主刑杀,亦主变革。”

刑杀?变革?

他打了个寒颤。

太和七年春,诸葛侃加九锡,进位司徒,真正位列三公。颁旨那日,府前车马如龙,贺客盈门。张氏忙着接待女眷,脸上笑着,眼底却总有抹不去的忧色。昨夜她又梦见了龟蛇,这次它们不再鸣叫,只是静静望着她,望得她心里发慌。

宴至中途,诸葛侃更衣时经过回廊,听见两个年轻文士在假山后低声交谈:

“……龟蛇现宅,古来多凶兆。汉末董承府中见龟蛇交,未几族灭……”

“嘘!慎言!”

诸葛侃站在原地,袍袖下的手攥紧了。他知道那些议论。朝中早有流言,说他功高震主,说他专权跋扈,说他这个寒门出身的三公,德不配位。如今加上这莫名的“祥瑞”或“凶兆”,更是授人以柄。

回到席间,他笑容如常,频频举杯。只有张氏注意到,丈夫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发白。

夜深人散,诸葛侃独自在书房坐了很久。他推开北窗——玄武主北方——望着沉沉夜色,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小小参军,随军北伐,在淮水边见过一个老渔夫杀龟。那龟极大,老渔夫刀砍斧剁,龟壳坚硬难破。最后龟死了,眼睛却一直睁着,望着北方。老渔夫啐了一口:“这畜生怕是成精了,记着仇呢。”

当时他只觉愚昧可笑。现在想来,那龟的眼神,竟和那夜灯笼光里所见,有几分相似。

“记仇么……”他喃喃道。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吹得案头公文哗哗作响。其中一份被吹落在地,正是他昨日批阅的、关于调换京口守将的奏疏。他俯身去拾,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动着,竟隐约有龟蛇盘绕之形。

他猛地直起身,冷汗涔涔。

接下来的日子,诸葛侃越发勤勉,也越发谨慎。他推掉许多宴请,减少门客,连奏疏措辞都再三斟酌。可朝中的攻讦并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有人翻出他多年前某次军粮调配的旧账,有人说他提拔亲信排挤高门,更有人将那年雨夜龟蛇之事渲染成“天降警兆,奸臣当道”。

简文帝起初还维护他,可随着流言日盛,天子的目光也渐渐复杂起来。

太和八年冬,一场大雪覆盖建康。

诸葛侃感染风寒,卧床不起。病中他常恍惚,时而看见屋顶椽木上有龟爬行,时而看见帐幔流苏如蛇扭动。张氏日夜守在榻前,眼窝深陷,鬓边竟有了白发。

腊月二十三,小年,诸葛侃精神忽然好了些。他让张氏扶他坐起,望着窗外雪景。

“夫人可还记得,我们成婚那日,也是大雪。”

张氏点头,泪珠滚下来:“记得。你说,愿如雪中松柏,相守不凋。”

诸葛侃笑了,笑容在病容里显得有些凄凉:“松柏未凋,人先老了。”他握住妻子的手,手指冰凉,“这些年,委屈你了。跟我提心吊胆的……”

“莫说这些。”张氏哽咽。

“那夜龟蛇,我后来查了典籍。”诸葛侃望向窗外,目光悠远,“玄武之象,未必全是凶兆。它主北方、主冬、主藏,亦主……终结与新生。龟寿千年,蛇能蜕皮,都是死中有生之象。”

他剧烈咳嗽起来,半晌才平复:“我这一生,从田舍郎到紫袍客,够了。只是连累你……”

话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喧哗声。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还有内侍尖利的宣旨声。

该来的,终于来了。

张氏扑到丈夫身上,浑身发抖。诸葛侃却异常平静,甚至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莫怕。替我整冠。”

他艰难起身,穿戴整齐,那身紫色朝服穿在枯瘦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临出房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卧室北窗——窗外白雪皑皑,假山石上积雪如龟背纹路,一根枯藤垂落,随风轻摆,似蛇行迹。

他忽然明白了。

龟蛇之兆,从来不是预言他必死,而是提醒:居高位如临深渊,当如龟般沉稳藏锋,如蛇般知进退。他看见了征兆,却只顾恐惧、猜疑、防备,唯独忘了自省、收敛、归藏。一路走来,他太急着证明自己,太怕失去所得,反而在权欲中迷失了本心。

“原来如此……”他轻声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圣旨言简意赅: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赐死。

诸葛侃叩首接旨,神情从容。饮下那杯酒前,他对泣不成声的张氏说了最后一句话:“若将来有人问起龟蛇之事……你就说,那是祥瑞。不是祥我个人之瑞,而是祥天道循环之瑞——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是天地至理。我今日饮此杯,不是败亡,是……归位。”

毒酒入喉,灼热如烧。视线模糊前,他仿佛又看见那个雨夜,龟蛇在灯笼光里交缠成玄武之形,沉静地望着他,目光里有警示,有悲悯,还有某种亘古的、关于生死轮回的深意。

雪还在下,覆盖了血迹,覆盖了脚印,覆盖了这个曾经位极人臣的寒门子弟的一生。只有张氏记得,丈夫断气时,窗外假山方向,隐约传来一声极轻、极远的啾鸣,似雏鸡破壳,似万物初生。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龟蛇之兆映照的非是命定劫数,而是居安当思危、位高需知止的天地箴言。真正的祥瑞从不在外物显象,而在内心能否读懂征兆里的警示:巅峰处最该低眉看路,辉煌时最需记得来处。

8、刘波

东晋太元年间,北方烽烟未绝,南渡的士族多在江淮一带定居。这年秋深,一个名叫刘波的年轻士子带着简单行装,乘一叶扁舟渡江而来,在京口镇外一处临河小院安顿下来。

刘波字道则,是晋朝名臣刘隗的孙子。家道虽未衰落,但时局动荡,祖父辈的光环反而成了无形的负担。他选择移居京口,一为远离建康的是非纷扰,二也存着几分寻觅清静、读书养志的心思。

小院幽静,院中一棵老槐树正落叶纷纷。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室内屏风上投下斑驳光影。连日舟车劳顿,刘波倚在榻上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半梦半醒间,他忽然听见屏风外传来奇异声响。

那声音不像人语,也不似寻常犬吠,倒像是某种压抑的叹息与低语混杂在一起,带着说不出的苍凉。刘波猛然惊醒,睡意全消。

室内静得出奇,唯有秋风拂过窗纸的沙沙声。他屏息凝神,那声音又响起了——确确实实是从那面六折绢素屏风后传来的,低沉、模糊,却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刘波轻手轻脚起身,赤足踏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步挪向屏风。他的心怦怦直跳,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好奇。在屏风边缘停住,深吸一口气,猛地将屏风推开一折。

屏风后空空如也,只有地面投着一片斜阳。

他蹙眉,正要以为是自己幻听,却听见那声音又起——这次更清晰了些,竟像是从屏风最里侧传来。刘波索性将屏风全部推开。

眼前的景象让他怔在当场。

一只黄褐色的大狗蹲坐在青砖地上,毛色黯淡无光,眼角垂着厚重的褶皱。那狗见他出现,并未惊慌逃窜,反而抬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静静望着他。最令人惊异的是,狗的嘴唇正在微微颤动,发出断续的低语:

“……北地尽丧……祖荫难庇……刀兵将起……”

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却字字清晰。

刘波背脊发凉,下意识后退半步。他读过《山海经》《搜神记》,听过无数精怪传说,可当真亲眼见到会说话的狗,还是感到一阵眩晕。

“你……是何物?”他强自镇定问道。

黄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用那种古老而疲惫的声音说:“刘道则,你祖父刘隗忠心为国,却遭猜忌排挤。如今北方沦陷,朝廷偏安,你这一脉还能安稳几时?”

刘波心头一震。这些事他自幼便知,祖父刘隗因忠直敢谏被王敦所忌,虽保全性命却终不得志。父亲早逝,家族荣光渐褪,如今他独居京口,确有几分避世之意。

“你如何知道这些?”他问。

黄狗缓缓起身,动作显得老迈沉重:“我在这江畔活了不知多少年月,见过的兴衰比你读过的史册还多。京口乃兵家要地,北望故土,南卫都城,你以为来此便可避开乱世?”

它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解读的光芒:“你身负将才,却在此虚度光阴。北府军正在募兵,谢玄将军广纳贤士,你当真甘愿老死于书斋?”

这番话如重锤击在刘波心上。他确实熟读兵书,也曾幻想沙场报国,但祖父的遭遇让他对朝堂军中之事心存顾虑。此刻被一只来历不明的狗点破心事,既荒诞又震撼。

“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刘波追问。

黄狗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槛处回头一望:“我只是不忍见良才埋没,故土难复。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罢,它穿过庭院,消失在门外巷弄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刘波追出门外,长街寂寂,唯有秋风卷着落叶盘旋。他怔怔站在院门前,良久才回过神。回到屋内,屏风依旧,青砖地上却连一个爪印都未留下。

是梦吗?可那对话清晰如在耳畔。

此后数日,刘波心神不宁。他走访邻里,打听是否有人见过一只会说话的黄狗,得到的都是疑惑的目光。京口确有不少野狗,但会说话的?邻居老人笑他定是读书太累,出现了幻听。

然而那番话却如种子般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他想起祖父刘隗晚年常对儿孙叹息:“大丈夫当以国事为重,纵使遭忌遇挫,亦不可忘社稷。”少年时不解其意,如今想来,祖父虽历经坎坷,却从未后悔当年的直言进谏。

深秋时节,北府军在京口募兵的消息传来。刘波站在募兵告示前,眼前浮现出黄狗那双深沉的眼睛。当夜,他取出祖父留下的佩剑——剑身已有些许锈迹,但剑格上“忠义”二字仍清晰可见。

“或许,这就是天意。”他喃喃自语。

太元四年春,刘波投军北府,因通晓兵法、胆识过人,很快得到谢玄赏识。他随军转战江淮,屡立战功。每当夜深人静,他常想起那个奇异的午后,想起那只黄狗沧桑的眼眸和意味深长的话语。

太元八年,淝水之战爆发。前秦苻坚挥师南下,号称投鞭断流。东晋朝野震动,北府军临危受命。此时的刘波已因军功升至前将军,领一支精锐驻守洛涧要冲。

战前深夜,刘波巡视营寨。月色如水,远处淮河波光粼粼。他突然看见营外土坡上蹲坐着一个熟悉的影子——那只黄狗,毛色在月光下泛着银灰。

刘波屏退亲兵,独自走上前。

“你来了。”他平静地说,仿佛遇见故友。

黄狗依旧用那嘶哑的声音说:“明日之战,凶险异常。你若退守二线,或可保全性命。”

刘波笑了:“当日是你劝我投军报国,如今怎又劝我退缩?”

“彼时国需良将,此时……”黄狗声音低沉,“你已有家室,京口的院子里,你的妻子正怀着你的骨肉。”

刘波怔了怔,手不自觉地抚上怀中家书。妻子三日前托人捎来的信中说,她梦见一个男孩在院中老槐树下习武。他沉默片刻,望向北方夜空:“正因如此,我更不能不战。若我等今日退却,他日胡马渡江,我的孩子将在何处安身?京口院中的老槐树,恐怕也只能在异族铁蹄下枯死了。”

黄狗久久不语,最后轻叹一声:“你祖父当年,也是这般固执。”

“那不是固执,是坚持。”刘波纠正道,“刘家世代食晋禄,受国恩。祖父常言,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为虚名,只为心中正道。”

月渐西沉,黄狗起身:“天将亮了。”它顿了顿,又说,“那屏风后的对话,你可曾后悔听见?”

刘波摇头:“若无那日屏风后的相遇,我或许还在京口小院中浑噩度日。如今虽知前路凶险,但我见到了江淮百姓眼中的期盼,听到了军中同袍保家卫国的誓言,明白了祖父当年的选择——这些,比长命百岁更有分量。”

黄狗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消失在黎明前的薄雾中。这一次,刘波没有追赶。

晨光初现时,战鼓擂响。淝水之战拉开序幕。刘波率部死守洛涧,抵挡数倍于己的秦军先锋,为晋军主力争取了宝贵时间。那一战杀得天昏地暗,箭雨如蝗,刀光似雪。

最终,晋军以少胜多,创造了军事史上的奇迹。但刘波没能看到胜利的旗帜插上淝水西岸——他在击退敌军第七次冲锋时,被流矢所中,倒在阵前。

弥留之际,他仿佛又回到了京口小院,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屏风上的竹影微微晃动。只是这一次,屏风后没有低语声,只有一片温暖的宁静。

消息传回京口时,刘波的妻子正抱着新生儿子站在老槐树下。孩子忽然望向虚空,咿呀学语,仿佛在与看不见的存在对话。一阵秋风吹过,槐叶沙沙作响,似叹息,似赞许。

多年后,刘波的儿子刘毅长大成人,也成为东晋名将。他常在父亲故宅的老槐树下练武,有时会觉得有一双沧桑的眼睛在默默注视。他不知那是父亲当年邂逅的神秘黄狗,还是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无数守护者的精魂。

那面屏风一直留在老宅,后来在一次战火中焚毁。但关于屏风后奇异相遇的故事,却在家谱夹页中被默默记下一笔:“公尝遇异犬,得启示,遂投军报国,终成忠烈。”

有些选择,看似起于偶然的奇遇,实则是深植血脉的呼唤。当责任在肩、家国在前,总有人会从屏风后的安逸中走出,走向风雨飘摇的旷野。他们或许倒下,但他们的选择会在岁月中生根发芽,化作后人心中的屏风——那屏风上绘着的不是山水花鸟,而是永不褪色的忠义与担当。而这,正是文明得以在烽火中延续、在废墟上重生的真正力量。

9、郑微

晋朝太康年间,信安县郊外有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蜿蜒穿过一片老樟树林。十七岁的郑微常在清晨沿这条路去县城学堂,傍晚时分又踩着夕阳归来。

那年初秋的黄昏,天空呈现出奇异的紫金色。郑微因为向先生请教《易经》中的一卦,回家比平日迟了些。当他走到樟树林最茂密处时,忽然看见前方石桥上站着一个人影。

那是一位白发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灰色长袍,身形清瘦,腰背却挺得笔直。老人手里捧着一个深褐色的布囊,约莫饭碗大小,用同色的细绳系着口。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已在此等候多时。

郑微心中诧异,却还是上前恭敬行礼:“老丈在此,可需要相助?”

老人缓缓转身。他的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刀刻,但一双眼睛却澄澈得出奇,像是能映出人心底的一切。他并不回答郑微的问题,只是将手中的布囊递了过来。

“此物予你。”

郑微下意识接住。布囊触手微沉,里面似装着一块硬物,却又不全像是石头或金属。他正要开口询问,老人已继续说道:

“此是命。”

三个字轻轻吐出,却在暮色中激起一阵无形的涟漪。林间忽然安静下来,连虫鸣都消失了。

“慎勿令零落。”老人的声音变得郑重,“若有破碎,便为凶兆。”

郑微愣住了,低头看看手中的布囊,又抬头想问个明白——可石桥上已空无一人。只有秋风穿林而过,吹得落叶沙沙作响。他四处张望,小径前后皆不见人影,老人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天色渐暗,郑微心中惴惴,加快脚步回家。掌心的布囊隐隐传来些许温度,竟不似寻常物件般冰凉。

那夜,郑微在油灯下端详这个神秘的布囊。细看之下,布料并非寻常麻麻,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织纹,密密麻麻,在光线下泛着极淡的光泽。系口的细绳打了个复杂的结,他试着解了半晌竟无从下手。

最终,少年按捺不住好奇,取来小刀,小心翼翼地在布囊底部挑开一个小口。

借着灯光窥视,囊中并非他猜测的玉石、铜钱或符咒,而是一块通体乌黑的——炭。

一块普通的、烧火用的木炭。

郑微怔住了。他将炭块倒在手心,仔细端详。这炭质地细密,表面光滑,比寻常木炭沉重些许,除此之外并无特异之处。他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忽然想起老人说的“此是命”,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将炭块小心地装回布囊,寻来针线将挑开的小口细细缝好。从那日起,这个布囊成了郑微最隐秘的珍藏。

起初几年,郑微常会在夜深人静时取出布囊,对着烛光沉思。一块炭为何会是“命”?为什么破碎就是凶兆?他试过用布囊轻敲桌面,炭块发出沉闷的响声;也试过将它靠近火源——当然没敢真烧——看它是否有什么异变。可这始终只是一块炭,一块安静躺在布囊中的乌黑炭块。

时光荏苒,郑微从少年长成青年,娶妻生子,在县衙谋了个文书差事。布囊一直被他藏在卧房梁上的暗格里,连最亲近的妻子也不知晓。有时生活艰难,家计窘迫,他会想起这块炭,心想若这真是“命”,为何他的命运如此平淡普通?

永嘉之乱爆发时,郑微三十五岁。北方的战火如野燎原,渐渐向南蔓延。信安县虽偏安东南,也感受到了动荡的气息。难民南渡,物价飞涨,谣言四起。

最混乱的那年冬天,一伙号称“卢龙军”的流寇袭扰信安郊外。郑微带着妻儿随乡人逃往山中躲避。仓促间,他什么都没带,只从梁上暗格取出那个深褐色布囊,贴身藏好。

山间寒夜,难民们围着一小堆篝火取暖。火焰跳动,映着一张张惊恐疲惫的脸。郑微坐在人群边缘,手伸进衣襟,轻轻握住那个布囊。布囊传来熟悉的微温,炭块在囊中轻轻滚动。

“爹爹,你手里拿着什么?”六岁的儿子睁大眼睛问。

郑微笑了笑,将布囊塞回衣内:“没什么,一块旧石头。”

那一夜,他守着熟睡的家人,望着满天寒星,忽然对“命运”有了新的理解。乱世之中,能保全家人平安,能有一处篝火取暖,已是莫大幸运。他开始明白,也许“命”并非什么玄奥之物,而是生命本身——脆弱如炭,却能在寒冷中提供温暖,在黑暗中点燃光明。

战乱平息后,郑微回到家中,发现房屋虽遭洗劫,所幸结构尚存。他将布囊重新藏回暗格,生活逐渐回归平静。只是经过这番动荡,他看待许多事情的目光都不同了。

四十岁那年,郑微辞去县衙差事,在城东开了间小小的学堂,教附近孩童读书识字。收入微薄,但日子清净。他常对弟子们说:“人如炭,看似乌黑不起眼,却内蕴火光。读书不是为了功名,是为了点燃心中的那一点光明。”

每当说这话时,他总会不自觉地按按胸口——那里虽已没有藏着布囊,但多年习惯使然。

郑微五十岁时,妻子病故。丧礼那夜,他独坐灵前,第一次有了打开布囊看看的冲动。梁上的暗格近在咫尺,但他最终没有动。他想起了老人说的“慎勿令零落”,想起了这些年来布囊陪伴他度过的每一个重要时刻。有些秘密,也许注定要独自守护。

岁月如流水,平静而固执地向前。郑微的头发渐渐花白,学堂里的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他成了信安县受人尊敬的“郑先生”,虽然清贫,但弟子们常来探望,送些米粮菜蔬,倒也温饱无忧。

晋室南渡,朝代更迭,刘宋取代了东晋。这些天下大事传到信安小城,已如远处雷声,沉闷而模糊。郑微依然每日早起,清扫学堂,等待孩子们到来。他渐渐老去,像一棵院子里的老槐树,静静看着四季轮转。

宋永初三年,郑微八十三岁。

深秋时节,他染了风寒,起初并不在意,谁知病势一日重过一日。儿子请来郎中,把脉后只是摇头,开了几服温补的药便告辞了。

郑微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那日下午,阳光透过窗纸,在窗前投下一方温暖的光斑。他唤来比自己小五岁的弟弟郑隐,声音虽虚弱却清晰:

“梁上暗格,有一个深褐色布囊,取来。”

郑隐不明所以,还是搬来凳子,从积满灰尘的暗格中取出那个布囊。布囊颜色已褪成灰褐,但保存完好,细绳上的复杂绳结依然如故。

郑微接过布囊,枯瘦的手轻轻摩挲着表面。八十三年的岁月在这个动作中静静流淌——少年的好奇,青年的困惑,中年的顿悟,老年的平静,都在这一触之间。

“打开它。”他说。

郑隐小心地解开绳结——那绳结虽然复杂,但经过这么多年,其实已有些松动。布囊开口张开,郑微将囊中之物倒在手心。

那块乌黑的炭,已经碎成了十几块大小不一的碎片。

郑隐倒吸一口凉气,想起兄长这些年来偶尔提及的“命运之说”。他紧张地看着郑微,生怕兄长受到惊吓。

可郑微只是静静地望着掌中的炭碎,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

“原来如此……”他轻声说,声音如秋叶落地,“炭终会碎,火终会灭,这就是命啊。”

他将炭碎小心地放回布囊,系好绳结,递给弟弟:“与我同葬。”

当夜,郑微安详离世。据说他最后一句话是:“可以熄灯了。”

葬礼那日,郑隐遵从兄长遗愿,将那个装有炭碎的布囊放入棺中。有细心的亲友发现,郑微的遗容异常平和,嘴角甚至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仿佛不是永别,只是完成了某种漫长的承诺。

三年后,郑隐整理兄长遗物,在学堂书架的夹层中发现一卷竹简,上面是郑微晚年手书:

“少时得炭,以为命者,吉凶征兆也。中年方悟,命非预兆,乃存在本身。炭终破碎,如人终老,此非凶兆,乃自然之理。守护一炭六十余载,守护者非炭,乃是对生命之敬畏。炭碎之日,非命终之时,乃守护之功成。人皆负命而行,或轻或重,或明或暗。负之、护之、释之,方成全一段人生。”

郑隐读罢,久久不语。他忽然想起兄长晚年常说的那句话:“人如炭,内蕴火光。”原来兄长用一生,诠释了这句话最深的意义。

学堂继续开办下去,郑微的孙子成了新的先生。每年深秋,第一场寒风吹过信安小城时,总有人会想起那位清瘦的老人,和他那个关于“命运如炭”的故事。故事在坊间流传,渐渐衍生出各种版本,但核心从未改变:生命或许脆弱如炭,但正因为知道终将破碎,才更要在这有限的光阴里,燃出温暖自己与他人的火光。

而那最初的神秘老人,再无人见过。只有信安县志在“异闻”篇中淡淡记了一笔:“晋人郑微,少遇异人授炭,曰‘此乃命’,护之终身。年八十三卒,炭碎人亡,其理幽微,不可尽知。”

也许有些命运的秘密,本就无需完全参透。重要的是,在知晓生命终有尽时之后,依然选择如何度过每一个日子——如炭般平凡,亦如炭般在需要时,能迸发出照亮黑暗的温暖。这或许就是凡人所能把握的,最切实的“命”与“运”。

10、周超

义兴城的春天来得早,河岸柳树刚抽新芽,周超便接到了调令。临行前夜,妻子许氏默默为他收拾行囊,将冬衣细细叠好压在箱底,又塞进两罐他爱吃的梅子酱。

“此去江陵,不必在家。”许氏将一件护身软甲放进箱中,声音很轻,“谢将军那边……听说朝中风向不定。”

周超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株老梅。月光下,残梅如血。他何尝不知此去凶险?谢晦是当朝权臣,更是先帝托孤的重臣,如今与新帝嫌隙日深。他这个司马,说是辅佐,实则是被安插在谢晦身边的棋子。朝堂上的暗流,他看得分明。

“我有分寸。”他转身握住妻子的手,“你在家好好的,待江陵事定,我便接你过去。”

许氏抬头看他,眼中满是忧虑。成婚十载,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重情义,守承诺,不善周旋。这样的性子,在太平年月是美德,在乱世却是负累。

次日清晨,周超离家。许氏送他到渡口,船渐行渐远,她仍立在岸边,直到那叶孤舟消失在江雾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起初,周超每月都有一封家书,说江陵风物,说军中琐事,字里行间透着刻意营造的轻松。许氏回信,说院中梅树结了果,说邻居家的猫生了崽,说一切都好,勿念。

入夏后,家书渐稀。偶尔收到,也只寥寥数语,墨迹潦草。有次信中夹了一片江陵红叶,周超写道:“见红叶思归期。”许氏将红叶夹在诗经里,夜夜对灯细看,总觉得那红色深得不寻常,像凝固的血。

七月初七那夜,许氏在院中设了香案,为丈夫祈福。月光很亮,照得青石板泛着冷光。她跪拜完毕,正要起身回屋,忽然听见屋内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重物落地。

许氏心头一跳,疾步进屋。屋内未点灯,月光从窗棂斜斜照入,在地上投出菱格花纹。一切如常——桌椅、屏风、妆台,都在原位。

她松了口气,只道是自己多心,正欲转身,眼角余光却瞥见卧房深处有光一闪。

不是烛光,不是月光,而是一种幽幽的、泛着青白色的光,像是深水中看到的玉石光泽。光从卧房内间透出,在地上拉出一道诡异的长影。

许氏屏住呼吸,一步步向内间走去。她的手在微微发抖,却仍强迫自己向前。走到门边,她停住了。

内间的地上,赫然有一个人头。

月光与那青光交织着,将景象照得清清楚楚——那是周超的头颅,双目紧闭,面色青白,脖颈处切口整齐,鲜血正汩汩涌出,在地上蜿蜒成河,几乎要流到她的脚边。

许氏浑身冰冷,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想后退,双脚如钉在原地。她眼睁睁看着那血越流越多,漫过青砖的缝隙,映着月光与青光,红得刺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内间的光忽然灭了。月光重新占据主导,许氏再定睛看时,地上干干净净,没有人头,没有血迹,只有她自己的影子孤零零地印在地上。

她软倒在地,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衣衫。

那夜之后,许氏病了一场。高热三日,胡话不断,总说“血”“头”“不要”。侍女请来郎中,开了安神的方子,却不见好转。直到第五日,她才清醒过来,但眼中从此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她不再提那夜的幻象,甚至不再提周超的名字。每日只是静静地坐在院中梅树下,一坐就是半天。邻居来看望,她勉强笑着应答,笑意却到不了眼底。只有夜深人静时,她会从箱底取出周超留下的旧衣,抱在怀中,整夜不眠。

八月,江陵有消息传来:谢晦反了。

义兴城里人心惶惶,到处是关于战事的流言。有人说谢晦大军已攻下数城,有人说朝廷调集重兵围剿。许氏闭门不出,每日只在佛前诵经,祈求丈夫平安。

但她知道,那夜所见不是幻觉。那是预兆,是命运给予的、残酷的预告。

九月,朝廷大军压境。谢晦虽号称有精兵三万,终究难敌王师。战报雪花般传来,每一封都让许氏的心沉下一分。她知道丈夫的性子——既为谢晦司马,必会以死相报。那是他坚守的“义”,哪怕这“义”会将他引向绝路。

重阳那日,许氏梦见周超。梦中他还是离家时的模样,穿着那件青色长袍,站在渡口向她挥手。她想喊他,却发不出声;想追过去,双脚却陷入泥泞。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转身,走入浓雾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梦醒时,枕巾已湿透。

十月,江陵城破的消息终于传来。谢晦被擒,其党羽尽数下狱。又过了半月,朝廷的判决抵达义兴:谢晦及其主要属官,皆斩。

那日天色阴沉,铅云低垂。许氏换上一身素衣,在院中梅树下设了香案。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点燃香烛,看着青烟袅袅升起,融入灰蒙蒙的天空。

她知道,丈夫已经走了。不是在那夜幻象显现时,也不是在江陵城破时,而是在他选择成为谢晦司马的那一刻,就已经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朝廷的文书还是来了,冷冰冰地宣告了周超的死讯。同僚偷偷捎来他的一件遗物——一枚玉佩,是许氏当年送他的定情信物。玉佩完好无损,用绸布仔细包着,绸布上有几处暗褐色的斑点,像是血迹。

送信的人低声说:“周司马临刑前很平静,只说了一句话——‘不负主公,愧对妻子’。”

许氏接过玉佩,贴在心口。温润的玉石贴着肌肤,仿佛还带着丈夫的体温。她终于哭了,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玉佩上,又顺着那些血渍的纹路晕开。

那夜,她又看见了光。

这次是在梦中。没有血腥,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柔和的白光。周超站在光中,穿着他们成婚时的礼服,微笑着向她伸出手。许氏也伸出手,两人的指尖在光中相触,温暖从指尖传来,流遍全身。

她醒来时,天还未亮。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清脆而充满生机。

许氏起身,推开窗。晨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院中梅树的叶子已经开始变黄,几片早凋的叶子在风中打着旋,缓缓落地。

她忽然明白了。那夜的幻象,不是诅咒,不是惩罚,而是告别。是命运以最残酷的方式,让她提前经历了失去,好让她在真正的离别到来时,能够承受。

周超选择了他的路——为知遇之恩,为君臣之义,哪怕明知是死路。而她,选择了爱他,选择了等他,选择了在他离去后继续活下去。

这不是谁对谁错的评判,只是两个人在各自的命运中,做出了各自的选择。

许氏将周超的玉佩系在颈间,贴在离心最近的地方。她开始整理丈夫的遗物,将他的书籍、衣物、笔墨一一收好。每一样物品都承载着一段记忆,她轻轻抚摸,然后小心地放入箱中。

冬至那天,许氏在梅树下埋了一坛酒。邻居问她埋酒做什么,她微笑说:“待来年梅花开时,邀故人共饮。”

她知道故人不会再回来,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仍然会等待,会在梅花开时斟一杯酒,对着空座说说话。就像周超仍然在她身边,就像那夜的幻象从未发生,就像所有的离别都只是一场漫长的等待。

第二年春,梅树开花时,许氏真的在树下摆了一桌酒菜。她斟了两杯酒,一杯放在对面,一杯自己端起。

“这杯敬你,”她对着空座轻声说,“敬你的选择,也敬我的。”

花瓣飘落,落在酒杯中,泛起细小的涟漪。许氏仰头饮尽,酒很辣,辣得她眼眶发热。但她笑了,笑得坦然,笑得释然。

有些离别没有道理可言,有些选择注定要以生命为代价。但正因如此,那些坚守才显得珍贵,那些在黑暗中仍然选择光明的人才值得铭记。周超走了,带着他的忠义;许氏活着,带着她的等待。这不是悲剧的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永恒——在记忆里,在每一次梅花开落的轮回中,在那个关于选择与承担的故事里,他们从未真正分离。

而世间所有的忠义与等待,所有的选择与代价,最终都会化作春风秋雨,浸润这片土地,让后来者明白:生命的意义,有时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活成了自己认定的模样;爱情的真谛,有时不在于厮守,而在于即使知道结局,依然选择开始。

11、谢南康

宋永初三年的一个傍晚,谢南康家的婢女小莲挎着竹篮,急匆匆走在回家的山径上。篮里是为老夫人新采的草药,得赶在日落前回去煎上。山林里雾气渐起,归鸟的啼叫也显得匆促。

拐过一处老樟树,小莲猛地停住了脚。

路中央蹲着一只黑狗,毛色油亮,像一匹沉静的墨缎。它直直地望着她,眼神不像寻常犬类。小莲心中莫名一紧,想绕过去,黑狗却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如老叟:

“你看我背后人。”

小莲汗毛倒竖,几乎要扔了篮子跑开,但脖颈却不由自主地转向黑狗身后。只见一个身影立在那里,高不过三尺,竟生着两颗头颅!一颗头垂着,似在沉睡;另一颗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正与她四目相对。那两张脸一模一样,都是孩童般稚嫩,却毫无血色,在暮色中泛着青白的光。

“啊——!”小莲尖叫一声,转身便跑。篮子脱了手,草药撒了一地。她不敢回头,只听见身后传来“哒、哒”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一直跟着。是四足着地的奔跑声,还有……一种更轻、更细碎的、仿佛两只脚交错落地的声音。

她冲进谢家宅院,砰地关上大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闻声出来的老夫人、管家和几个仆役还未及问话,就听见门外传来爪子挠门板的“刺啦”声,以及一种奇怪的、像两个声音同时发出的呜咽。

“外……外面……”小莲面无人色,指着大门。

管家壮着胆子,从门缝里窥了一眼,顿时也软了半边身子:“狗……还有……一个两个头的怪物!”

举家惊惶。老爷谢南康在外为官,宅中多是妇孺仆从。大家慌作一团,躲进内堂,紧闭门窗,只听得那挠门声渐渐停了,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在宅院里。

寂静中,小莲的心跳如鼓。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那只黑狗的眼睛,里面似乎没有凶狠,倒像藏着话。她深吸一口气,隔着门颤声问:“你……你们来做什么?”

门外静了一瞬,随即传来黑狗那沙哑的声音:“欲乞食耳。”

只是要口吃的?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小莲想起那两头人孩童般的脸,心中恐惧稍褪,竟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她低声道:“我……我去拿些吃的。”

老夫人拉住她,摇了摇头。小莲轻拍老夫人的手:“它若真有恶意,这门怕也挡不住。既说要食,且试试看。”

她独自去了厨房,端出一大碗剩饭,又放上几片午膳留下的肉脯。想了想,又添了一碗清水。她将食物放在院中石凳上,快步退回屋内,从窗缝往外看。

黑狗踱步过来,嗅了嗅,低头吃起来。那两头人也从阴影里挪出,三寸金莲似的小脚挪到石凳边。一颗头仍垂着,醒着的那颗头看了看食物,又望了望屋内窗棂后隐约的人影,小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近乎羞赧的神情。他伸出小手,抓起饭团,小口吃起来,动作斯文。喂饱了自己,他又轻轻推了推身旁那颗沉睡的头,将一小块肉脯凑到那同样的小嘴边。沉睡的头无知无觉,并无反应。醒着的头默默将肉脯放进自己嘴里,咀嚼得很慢。

饭食与水都用尽了。黑狗舔了舔嘴角,安静坐下。两头人则退到黑狗身后,醒着的头垂了下去,仿佛累了。

小莲见他们并无进一步举动,又隔窗轻声道:“食已用了,你们……可以走了吗?人已去了吧?”

黑狗转头,目光似乎能穿透窗纸:“正已复来。”

话音刚落,一阵山风穿庭而过,卷起几片落叶。待风停歇,院中已空空如也,只剩石凳上两只光洁的碗,仿佛从未有人动过。

此后数日,宅中人心惶惶,但再无怪事发生。只是老夫人本就病弱,受了那晚惊吓,病势转沉,月余后竟溘然长逝。在外为官的谢南康星夜奔丧,归家途中又染了风寒,加上悲痛过度,不久也随老夫人去了。谢家一时门庭凋落,仆役散去大半。唯有小莲,因无处可去,又念及旧主恩情,留下来照看空宅。

一个雨夜,小莲独自在廊下缝补旧衣,忽又听见熟悉的挠门声,极轻,极缓。她手一颤,针扎了指腹。静了半晌,她起身,盛了半碗冷饭,走到门边,轻声道:“是你们吗?”

门外传来低低的呜咽,似是回应。

小莲将门打开一条缝,那只黑狗安静蹲在雨中,毛色湿漉,身后却不见那两头人。黑狗看着她,眼中再无当初的诡异,倒像蒙着一层深重的哀戚。它没有看那碗饭,只是将口中衔着的一物轻轻放在门槛内——那是一枚小小的、褪色的香囊,绣工稚拙,正是老夫人早年亲手为小孙女绣的,那孩子未满三岁便夭折了,葬在后山。

黑狗放下香囊,转身消失在夜雨里,再未出现。

小莲拾起香囊,忽然全明白了。那夜所见的两头人,恐怕并非索命的精怪。那两张一模一样的孩童面孔,那沉睡不醒的头颅,那羞赧斯文的样子……他们或许只是无处归依的“念”,是早夭孩童未能消散的眷恋,借着山间老犬的形迹,来寻一口人间的饭食,看一眼旧家的灯火。黑狗说“正已复来”,或许并非威胁,而是某种他们自己也无法摆脱的、周期性的存在。而谢家的丧事,不过是生命自然的轮回,与这场诡异的造访,或许只是时间上偶然的交叠,却被惊恐的人心串联成了因果。

她将香囊洗净,供在老夫人的灵位前。后来,小莲守着老宅,偶尔会在晨雾或暮色中,仿佛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在后山旧冢边静静站立,旋即隐去。她不再害怕,有时还会多放一碗饭在屋檐下。

许多年后,小莲已成白发老妪,常对村中孩童说起这段往事。末了,她总缓缓道:“这世上,许多看着可怕的事,里头藏的或许是说不出的悲凉与孤单。我们能给的,不必是千金万银,有时只是一碗饭的善意,一声心平气和的问询。鬼神明不明,谁说得准?但人的心安不明亮,自己却是一清二楚的。”

夜色依旧会深,山风依然低语,但谢家老宅的灯火,从此夜夜安稳,再无异响惊扰。那关于三尺两头人的传闻,也渐渐成了当地一个遥远而平和的故事,提醒着听故事的人:面对未知,恐惧是本能,但穿透恐惧去倾听与理解,或许是人性里更温暖的光。

12、傅亮

永初三年的建康城,护军府西侧的别院里,傅珍总觉得夜里不安稳。他是护军傅亮的侄儿,借住在此读书。叔父近日越发沉默,每每来探望,总是匆匆说几句勉励的话,眉头却锁着化不开的沉郁。傅珍知道,朝堂风云变幻,叔父身居要职,如立危檐之下。

这一夜格外闷热,没有风,连夏虫都噤了声。傅珍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起身,就着昏黄的油灯翻看一卷《汉书》。看到霍光传“宗族诛夷”处,心头莫名一跳。正欲掩卷,忽觉北窗方向似有微光晃动。

他住的这间厢房,北窗外不远是一棵老槐树,枝叶繁茂,白日里郁郁葱葱,夜里便成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影。那光,像是从树影深处渗出来的,幽幽幽绿。

傅珍放下书,迟疑着走到窗边。窗外夜色如墨,唯有那团树影的轮廓隐约可见。他看着看着,浑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冻住了。

在那浓密的枝叶间,赫然嵌着一张“脸”。

那脸极大,横宽怕有三尺,几乎占据了整个树冠的中心。脸上无鼻无口,只有两只巨大的“眼睛”。但那绝非人眼——一只是竖着长的,狭长如裂缝;另一只却是横着长的,宽阔而呆滞。两只怪眼没有任何神采,只是空洞地“望”着窗户的方向,泛着那死水般的幽绿光泽。整张脸的轮廓僵硬板正,让傅珍猛地想起《周礼》中记载的、用以驱疫辟邪的“方相”神像,可眼前这物事,毫无神只的威严肃穆,只有一股直透骨髓的阴森与不祥。

傅珍双腿一软,喉咙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踉跄后退,碰倒了凳子也浑然不觉,唯一的念头就是躲起来。他猛地扑回床上,抓起厚重的锦被,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住,蜷缩成一团,死死闭上眼睛。

被褥里闷热窒息,汗水瞬间浸湿了单衣。耳朵却变得异常灵敏,极力捕捉着窗外的动静。没有风声,没有枝叶摇动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拉得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或许是一个时辰,那股如芒在背的阴冷注视感,似乎渐渐消散了。

傅珍僵着身子,又等了许久,才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被子掀开一条缝隙。屋内油灯仍亮着,光线温暖。他鼓起全部勇气,一点点扭过头,看向北窗。

窗外,只有寻常的夜色,老槐树静静立着,黑影幢幢,却再无异状。那张骇人的巨脸,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浑身虚脱,瘫在床上,一夜无眠。次日清晨,阳光大好,昨夜种种恍如一梦。但他清楚那不是梦。他想告诉叔父,可走到护军府书房外,听见里面传来低沉的议论声,涉及几位刚刚失势的大臣名字,语气凝重。他徘徊片刻,终究没有进去。他想,或许是自己读书太累,眼花了;又或许,那只是树影在特定光线下形成的错觉。他将这恐怖的经历压在了心底,只是从此,夜里再也不愿靠近北窗。

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只是叔父傅亮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回来,神色也更为憔悴。府中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压抑,下人们走路都放轻了脚步。

几个月后,一个消息如惊雷般炸响:傅亮被收付廷尉,定罪,诛。

曾经煊赫的傅府顷刻崩塌。傅珍随着其他家眷仓皇逃离,回头望时,只见朱门被封,那棵老槐树依旧立在府西,在秋风中抖索着枯黄的叶子。

多年以后,傅珍流落江湖,经历了许多事,也读懂了更多人心与世情。他渐渐明白了叔父当年的处境,那是在权力旋涡中心身不由己的煎熬,是每一步都可能踏错的如履薄冰。他有时会想起那个恐怖的夜晚,想起北窗外树影中那张方相般的巨脸。

晚年的傅珍,在一所乡塾教书。一个夏夜,雷电交加,有个小学童被窗外摇曳的树影吓哭,说看见了鬼脸。傅珍安抚着孩子,望着窗外狰狞的枝桠,忽然有了不同的感悟。

那夜他所见的,或许并非预兆灾殃的鬼怪。那横竖错乱的巨眼,会不会是极度焦虑与恐惧在孤独深夜的投射?是敏感心灵对家族前程未知厄运的一种模糊感知,化成了最原始、最狰狞的意象?它因恐惧而生,又反过来吞噬人的勇气。

真正的“方相”,本是驱邪之神。而人心中最大的邪祟,有时恰恰是那份对未知厄运的、足以压垮理智的恐惧本身。它横亘眼前,遮蔽一切,让人只能蜷缩在被褥之下,错过了或许尚可转圜的时机,隔绝了可能给予警示或慰藉的他人。

傅珍轻轻拍着孩子的背,缓声道:“莫怕。你看,电光过去,树还是树,影只是影。这世上有些东西,你看它凶,它便凶;你定睛看清了,它往往就散了力气。记住,越是怕的时候,越要把头从被子底下伸出来,哪怕只是呼一口气,看看光在哪里。”

雨渐渐停了,云缝中漏下一缕月光,温柔地照亮了湿漉漉的庭院。树影变得清晰而宁静,再无半点狰狞。傅珍知道,有些恐惧会永远留在记忆里,但人可以在回望时,赋予它不同的意义——不是作为宿命的注解,而是作为对勇气与清醒的、迟来的呼唤。

13、王徽之

元嘉四年的春天,赴任交州刺史的王徽之,正行在苍梧古道间。岭南的潮湿已扑面而来,轿帘外是望不到头的深绿,水汽氤氲,连鸟鸣都带着黏腻的调子。这位出身名门的使者,眉宇间却不见封疆大吏的昂扬,反倒锁着一缕不易察觉的阴翳。离建康越远,那份压在心头、关于此次南迁的真实缘由,便越发清晰而沉重——非是简在帝心,实是朝中倾轧,暂避风头罢了。失意与猜疑,像藤蔓般悄悄缠绕着他。

这日晌午,队伍在一处荒僻的驿亭歇脚。山风穿亭而过,带着腐叶与泥土的气息。王徽之觉着烦闷,又有些莫名的空落,便吩咐随从:“取酒来,再炙些肉。”

随从应声去张罗。不多时,一个老驿卒战战兢兢捧来一盘炙好的肉,肉色焦黄,油星微亮,尚滋滋作响。王徽之接过银刀,屏退了欲上前伺候的僮仆,想自己动手分割。刀尖触及肉块的一瞬,他心头莫名一悸。那肉的纹理,在氤氲的热气与驿亭昏晦的光线下,竟显得有些异样。

他蹙着眉,耐着性子割了一刀,手感滞涩,不像在切炙肉,倒像在划开什么韧密之物。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隐隐钻入鼻腔。他又试了试,刀刃依然难以顺畅切入。几日来的旅途劳顿、前程未卜的忧惧、还有那口不便与人言的闷气,骤然被这小小的不顺点燃。

“废物!连炙肉都料理不好!”王徽之勃然变色,将那银刀“当啷”一声掼在盘中,随即抓起整盘炙肉,狠狠砸向地面!

铜盘撞击青石,发出刺耳的悲鸣。那块炙肉滚落尘埃,沾满灰土。

就在这一片狼藉与寂静中,王徽之怒气未消,目光下意识地瞥向地上那块肉。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哪里还是一块肉!

地上躺着的,赫然是一颗头颅——面貌清晰,眉眼宛然,正是他王徽之自己的头颅!那头颅面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鬓角甚至还有他今晨梳理时不小心扯断的一根白发,此刻正粘在颊边。更骇人的是,那断颈处竟无多少血迹,只有一种死灰般的、了无生机的切面。

“啊……!”一声短促惊骇的抽气堵在喉头,王徽之踉跄后退,脊背撞上亭柱。他猛地抬头,想呼喊随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上移去。

驿亭粗陋的梁椽之间,昏暗的光线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另一颗头颅——同样是他自己的面容——正静静地悬在半空!那头颅上的眼睛是睁开的,空洞、漠然,正自上而下地“俯视”着跌坐在地的他,俯视着地上那颗“自己”,也俯视着这亭中一切。

时间仿佛停滞。喧哗的随从、惊慌的老驿卒,他们闻声涌进亭子,只看见使君面色惨白,瘫软于地,目光发直地望着空中某处,浑身抖得如秋风中的叶子。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梁椽间空空如也,只有蛛网微荡。再看地上,不过是块沾了泥的、炙得有些过火的肉块罢了。

“鬼……鬼……”王徽之牙关打颤,只吐出这几个字,便再说不出成句的话来。众人只道他是旅途劳顿,心悸怔忡,或是岭南瘴疠侵体,产生了幻觉。慌忙将他扶起,喂水顺气,好一阵子,他才缓过神来,但眼神涣散,再无先前半分威仪,只反复喃喃:“走……快走……离开这儿……”

队伍重新上路,气氛却截然不同。轿中的王徽之紧闭双目,不敢再看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岭南绿意。那两颗头颅的景象,如同最锋利的刻刀,深深刻进了他的脑海,挥之不去。一个在地上,了无生气,任人践踏;一个悬于空中,冷眼旁观,如同审视。这莫非是某种谶示?是预示他将身首异处,死于非命?还是……他不敢深想。

接下来的路程,他迅速萎靡下去。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稍有风吹草动便惊悸不已。随行的医师诊不出具体病症,只说是“神思惊扰,邪气内侵”。只有王徽之自己知道,那不是什么外邪,那冰冷注视着他的,是他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对失势的恐惧,对覆亡的恐惧,对在权力场中最终沦为“物”而非“人”的恐惧。那炙肉难以切割的滞涩,不正像他在政局中举步维艰的处境么?而那雷霆一怒,与其说是对仆役的,不如说是对自身无力感的暴烈宣泄。只是这宣泄引来的,竟是如此具象、如此狰狞的内心图景。

勉勉强强撑到交州治所,接印视事不过数日,王徽之便一病不起。药石无效。在病榻上,他时常在昏沉中惊醒,手指虚空,眼神恐惧地望着床帐顶端,仿佛那里永远悬着一双冷漠的眼睛。不久,这位新任刺史便在郁郁惊惶中,遽然离世。

消息传回,时人皆讶异于他的暴卒,多附会于岭南瘴毒凶险。只有那日同在驿亭的老随从,晚年与人谈起,仍觉得那日使君的神情,是见到了凡人绝难想象之物的、彻骨的绝望。他说:“使君那日看‘它’的眼神,不像见鬼,倒像是……见到了自己本该有的下场,分毫不差。”

许多年后,有行旅之人再过那处荒亭,听当地山民说起旧事。山民道,那亭子早废了,但老辈人传,心有戾气、行事悖狂之人,有时会在那附近迷了心窍,看见些不该看见的东西。又说,其实哪有什么妖异呢,不过是人把自己心里的惊、惧、怒、悔,熬成了形,自己吓破了自己的胆罢了。就像山里的雾气,看着像白衣鬼影,日头一照,终究空空荡荡。

真正的鬼魅,常生于方寸之间的晦暗。怒掷炙肉是一瞬,而那悬首的幻影,或许已在心头盘踞多年。外在的功名路途可以丈量,而内在的心狱一旦铸成,往往寸步难行。王徽之的故事,留给后人的或许并非一桩奇谈,而是一声警醒:莫让心火铸成利刃,最终指向的,唯有自身。

14、刘兴道

零陵郡的春天来得早,雨水也多。刘兴道褪下太守的官服,已在这城郊老斋中住了月余。屋子是旧日一位隐士留下的,简朴得很,除了一床、一几、两架书,便只剩四壁白墙。他特意将床榻安在西墙下——那是每日夕阳最后眷顾的地方,能多得一缕暖意。罢郡的缘由,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不是过失,也非年迈,只是朝中风向转了,他这等不会攀附的,自然成了碍眼的石头。几十年的案牍劳形、谨小慎微,换得这般草草收场,心里总像堵着块湿冷的青苔,闷得透不过气。

这夜,又是淅淅沥沥的雨。他吹熄了灯,在黑暗中躺着,听檐水敲打石阶,单调得让人心烦意乱。白日里,故旧僚属的疏远,新太守到任的喧哗,都还在眼前晃。忽然,他觉得东墙那边有些异样。

起初以为是水渍反光,或是眼花了。但定睛看去,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那墙面确确实实睁开了一只“眼睛”。没有面孔依托,就那样孤零零地嵌在墙壁上,眼白分明,瞳孔幽深,正直勾勾地“看”着他。刘兴道背脊一凉,猛地坐起。

还未等他细辨,那只眼睛旁边,悄无声息地,又睁开了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速度越来越快,仿佛墙面本身在孵化这些冰冷的视觉器官。它们横的、竖的、斜的,毫无规律地布满整片东墙,每一只都聚焦在他身上。没有恶意,也没有情绪,只是“看”,那种纯粹而密集的注视,比任何狰狞的面目更让人毛骨悚然。他感到自己像被钉在了榻上,无所遁形,官场中那些需要时刻揣摩的上司眼神、同僚打量、百姓目光,此刻仿佛都化作了这满墙冰冷的、无声的监视。

他想起身喊人,却动弹不得。不知过了多久,那些眼睛又如潮水般,一只接一只缓缓闭上,消融在墙壁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屋内重回黑暗,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他冷汗涔涔,安慰自己只是连日忧思,眼花了。正要重新躺下,目光无意扫过床前那片泥土地面——那里为了方便,未曾铺砖。他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干燥的泥地里,毫无征兆地,钻出了一缕头发。乌黑的、带着湿土气的头发。紧接着,第二绺,第三绺……像缓慢生长的黑色水草,从土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渐渐堆积隆起。

刘兴道瞪大眼睛,看着那团头发不断膨胀、升高,最后,一个轮廓从中凸显——那是一颗巨大的头颅,戴着一顶狰狞的冠,面如金纸,怒目凸额。他认得,这是驱疫辟邪的“方相”神像的头颅,过去在官府大傩仪式上常见。只是此刻,这神只的头颅从自家床前的土里钻出,非但毫无威严正气,反而透着说不出的邪异与阴森。它那空洞的双眼,似乎也“看”了他一眼。

然后,如同来时一样突然,这颗方相头颅连同满地的黑发,像被地面吸收了一般,迅速地塌陷、变淡,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平整的、毫不起眼的泥土地。

刘兴道彻夜未眠。第二天起,他便有些恍惚。耳边似乎总有窃窃私语,眼前常闪过诡异的影子。请了医师来看,只说是“神气亏虚,忧思过甚”,开了安神的方子,却毫无起色。他不再敢独处一室,总要人陪着,对那面东墙和床前那片泥地,更是避之如蛇蝎。可越是躲避,记忆中的景象就越发清晰逼人。那满墙的眼睛,那土里钻出的方相头,日夜在他脑海里轮番上演。

他迅速地憔悴下去,饭食难进,最终沉疴不起,缠绵病榻。来探望的人皆叹息,说刘使君是罢官后郁结于心,又沾染了这老宅的不洁之气。只有躺在病榻上的刘兴道自己,在偶尔清醒的片刻,心头会划过一丝冰冷的明悟。

那东墙上密密麻麻的眼睛,何尝不像他半生仕途中,无处不在的审视与窥探?上司的考核,同僚的攀比,百姓的期望,还有自己内心那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谨慎。罢官之后,外在的注视消失了,可内化的、自我审视的“眼睛”却未曾闭上,反而在寂静中变本加厉,布满心墙。

而那从床前泥地——这最贴近他卧榻安眠之处、象征根基与归宿的地方——钻出的方相头,更是绝妙的讽刺。方相本是驱邪之神,此刻却以最诡异的方式“破土而出”,是否意味着,他毕生信奉、赖以安身立命的秩序与“保护”(无论是官职、礼法还是信仰),本身就在他内心最深处发生了扭曲、异化,变成了惊扰自己的源头?当外在的依靠(官职)失去,内在的支撑(信念)便显出它空洞、甚至骇人的一面。

他的病,与其说是邪气侵体,不如说是心象外显,是自己内心那无法安放的惊惧、失落与价值崩塌的巨震,终于击垮了肉身。他并非被鬼魅所害,而是被自己那无数双“眼睛”和那颗从信念土壤里异化出的“头颅”,活活给“看”倒了,“吓”散了精神。

后来,这所老斋再次荒芜。有人说是风水不佳,有人说是刘使君命数使然。只有附近一位种瓜的老叟,偶尔对人说起:“人哪,心里要是装的事太多,又摆不平,那可比什么宅子不干净都厉害。屋子空了还能打扫,心要是被自己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影子,可就难透气咯。”

刘兴道的故事,渐渐湮没无闻。它留下的,或许并非一则单纯的志怪谈资。它更像一个隐喻:当我们过度依赖外在世界的目光来定义自身,当内心的秩序全然依托于易变的外物,那么一旦支撑抽离,最深沉的恐惧,便会从自己心田的裂缝中生长出来,幻化成最熟悉的梦魇。真正的安宁,或许不在于避开了多少只“眼睛”,而在于能否在自己的心中,点起一盏稳定而澄明的灯,照见万物本相,也照散那些由执念幻化出的、重重叠叠的鬼影。

15、郭仲产

元嘉末年的江陵城,春意来得格外汹涌。南郡王府从事郭仲产宅邸里,那棵老枇杷树枝叶正肥,油绿得发亮。他是王府的旧人,文书案牍经营了半生,日子像砚台里的墨,浓稠、平稳,却也一眼望得到底。近来王府里暗流涌动,一些压低了声音的议论,某些心照不宣的眼色,他不是没有察觉,只是多年养成的谨慎让他习惯了观望,将种种心思与那案头文书一样,码放得整整齐齐,不露痕迹。

宅子西头原有一间旧厢房,今年开春彻底朽了,他便请匠人原址上起一间新的斋屋。材料都用现成的、清爽的:白墙、青瓦,梁柱用了些轻巧坚实的木材,而檐下那一排支撑椽子的短梁——匠人称之为“栭”——他特意吩咐,全用后园新伐的翠竹。

竹子是极好的,笔直、干净,还带着清新的气息。工匠们手艺娴熟,不多日,斋屋便立了起来。新竹为栭,映着白墙,别有一番雅致。郭仲产踱步其间,颇为满意,心里那点因时局起伏而生的微澜,似乎也被这新屋的明朗气息压下去几分。

变故发生在一个多月后的清晨。仆役打扫时,偶然抬头,“咦”了一声。郭仲产闻声看去,心头也是蓦地一跳。

只见那几根本该是死物的竹栭上,靠近榫卯接合处,不知何时,竟钻出了几点毛茸茸的、嫩黄带绿的笋尖!起初只是米粒大小,不细看极易忽略。可没过几天,那笋尖便抽成了细枝,绽出三两片狭长鲜嫩的竹叶,颤巍巍地向着屋内探来。

这事透着蹊跷。竹材离土经月,又经过烘烤定型,早已失了生机,如何能再发芽?府里上下议论纷纷,有老仆窃窃说这是“宅气复苏”,是“枯木逢春”的异象。消息不知怎的传到外头,几个素来与郭仲产交好、又知晓些王府内情的同僚来访,围着那几根生枝叶的竹栭啧啧称奇。一人抚掌道:“仲产兄,竹者,中空有节,凌云直上,本是君子之喻。今离土之竹,于屋椽间重获生机,且如此蓊郁,岂非大大的吉兆?怕是应在此‘室’将有新气象啊!”言罢,意味深长地看了郭仲产一眼。

“此‘室’……”郭仲产心中一动,目光从同僚脸上,移到那几簇日益青翠的竹枝上。它们长得真快,不过旬月,柔韧的枝条已伸展数尺,叶片扶疏,竟在这屋宇之内自成一片小小的、生机勃勃的绿意,将半边窗影都染得青葱。阳光透进来,光影在绿意间跳跃,确有一种不合时宜却又惊心动魄的鲜活之美。他听着同僚们越发露骨的暗示,关于王爷的“大志”,关于“从龙之功”的憧憬,再看看眼前这违背常理、死而复生的翠竹,一种混合着野望与自我安慰的念头,悄然滋长。或许,这真是上天予他的启示?预示着他这沉寂已久的“斋室”,将因依附更大的“气象”而获得新生?

他默认了同僚们的解读,甚至开始觉得,每日看着这片不合时宜的绿意,心中那点忐忑竟渐渐被一种灼热的期盼取代。他愈发积极地参与那些秘密的筹划,将自己半生谨小慎微积累的资历与人脉,都悄然押注上去。那斋屋,他去得更勤了,有时对着那丛翠竹独坐半晌,仿佛能从那些纤细却倔强的叶片里,汲取到冲破现状的勇气与力量。

然而,真正的“新气象”来得迅猛而残酷。王府的密谋未及展开,便如薄纸般被戳破。一夜之间,甲士围府,诏令下达。所谓“义室之谋”,顷刻烟消云散。郭仲产未能等到他想象中的“凌云直上”,等来的却是刑场上一道冰冷的刀光。

他死后,宅邸迅速荒败。那间斋屋无人再敢靠近。有人说,在一个风雨之夜,听见屋内有竹枝窸窣乱响,如泣如诉。后来有个胆大的破落户拆屋取材,推开尘封的房门,只见屋椽间那几丛竹子早已枯萎发黑,纠结的枯枝颓然垂落,像一些凝固了的、绝望的手势。而更令人心惊的是,那竹根(如果那还能叫根)竟已深深扎入并撑裂了作为梁柱的木材,使得整个屋顶结构都显得倾斜而脆弱。

消息传到市井,那曾预言吉兆的同僚早已噤若寒蝉。倒是茶馆里有个走南闯北的老木匠,听了此事,呷了口粗茶,慢悠悠地对旁人道:“有啥稀奇?竹子那东西,性子最韧,但凡里头还有一星半点儿活气,见了潮,受了暖,总要挣命往外钻的。可用它做了房栭,那就是让它顶着一屋子重量,是定死的格局。这时候再发芽长叶,看着鲜亮,实则是它的‘病’,是它忘了本分,拧了劲儿。这劲道不往土里扎,反往屋里使,长得越旺,对屋子坏得越快。人看是吉兆,咱手艺人看,嘿,那是房子要出大事的毛病先露头了。”

老人顿了顿,看着窗外一丛在墙根下自然生长的青竹,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什么东西,都该在它该在的地方生根发芽。强要在不当的格局里求‘生机’,那生出来的,多半是祸根,先绞死的,往往是自己。”

风吹过茶馆外的竹林,飒飒作响,那是真正属于大地的、从容的声音。而郭仲产斋屋里那场短暂而悖逆的“青翠”,连同其主人的命运,最终只化作志怪书里寥寥几行冰冷的文字,留给后人一个关于“征兆”与“选择”的、沉静而苍凉的问号。世间万物的生机,本有其道。误将结构倾颓前的最后裂纹,当作通往新生的华丽阶梯,这或许是人心中最易滋生、也最难醒觉的幻梦。真正的智慧,或许在于分清什么是破土而出的希望,什么是大厦将倾时,那一声轻微却致命的、来自内部的断裂之音。

16、沈庆之

元嘉三十年的春天,建康宫城的砖缝里都渗着湿冷的寒意。太尉沈庆之站在御阶下,铠甲未除,风尘犹在,却深深躬下了他向来挺直的脊背。他的声音混着殿内熏香的暖风,一字字送到御座前:

“臣,乞骸骨。”

御座上的皇帝沉吟着,目光掠过老将军花白的鬓角,最终落在殿外依稀的柳色上。“太尉何出此言?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北顾未宁,朕倚卿如长城。”

沈庆之没有抬头,额际深刻的皱纹里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想起不久前酒酣耳热时,几位文臣私下的话:“自古名将,功高不赏者几何?”又想起府中僚属忧心忡忡的提醒:“主上春秋正盛,而公威震遐迩……”这些话像细藤缠绕心头,越收越紧。他深吸一口气,将额头重重触在冰凉的金砖上:

“张良,名贤也,汉高帝犹许其退。臣一武夫,粗鄙无文,于圣朝更有何用?但求归老南冈,看子孙牧牛,于愿足矣。”

声音竟有些哽咽了。他是真的累了。不是筋骨之累,是心里那根绷了数十年的弦,到了不敢再绷紧的时候。殿中寂静,只闻更漏滴答。许久,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朕知道了。卿且退,改日再议。”

归府的马车摇摇晃晃。沈庆之闭着眼,掌心却微微汗湿。请辞不准,是恩是祸?他仿佛听见了那弦丝将断前的微响。

数日后,宫中侍臣送来诏书,加授开府仪同三司,荣宠至极。使者笑容满面,说着“圣眷正隆”。沈庆之跪接诏书,面色平静,心中那根弦却“铮”地一声——这不是放他走,是用更高的爵位把他牢牢钉在朝堂的靶心上。次日,他做了一件令人瞠目的事:换上素服,径自前往廷尉衙门,自言待罪。

满朝哗然。皇帝闻讯,只淡淡道:“太尉忠谨,朕知之。”便没了下文。这场君臣之间无声的角力,沈庆之先输一着。

又过了些时日,宫中曲水流觞之会。酒至半酣,皇帝忽然笑指沈庆之:“久闻太尉虽不亲文墨,而胸有丘壑。今日不可无诗。”目光扫过席间,落在尚书仆射颜师伯身上,“颜卿,你为太尉执笔。”

举座皆静。谁不知沈太尉行伍出身,刀剑弓马是行家,这诗文之事……颜师伯已备好纸笔,众目睽睽之下,沈庆之离席,立于殿中。他确实不识字,幼时家贫,所有本领都是在沙场生死间摸爬滚打练就的。但此刻,他望着殿外苍茫暮色,南冈故里的炊烟仿佛穿透宫墙映入眼帘。他缓缓开口,声音沉厚如古磐:

“微生值多幸,得逢时运昌。衰朽筋骨尽,徒步还南冈。辞荣此圣代,何愧张子房。”

颜师伯运笔如飞,录罢,朗声诵出。殿中先是一寂,随即响起一片由衷的赞叹。诗句朴实无华,却字字恳切,尤其是末句以张良自比,重申归隐之志,情辞两美。皇帝抚掌笑道:“太尉此诗,情深意切,朕当细思之。”

可沈庆之回到府中,并无喜色。那诗是他的真心,却也像最后一枚筹码,轻轻押了出去。回应他的,仍是深宫无边的沉默。

岁暮天寒,除夕将至。这一夜,沈庆之做了个清晰的梦。梦中有人送来两匹白绢,光洁如雪,那人说道:“此绢足度。”他接过绢,手感冰凉柔韧。醒来时,窗外还是沉沉的黑,梆子声远远传来。他披衣坐起,喃喃重复:“两匹……八十尺……足度,无盈余。”

“足度”,是刚好够用的意思。够做什么?他想起民间老人常备寿衣的旧俗,心下猛地一沉。八十尺,做一身敛服,或许正好,一寸不多,一寸不少。这个念头像冰水浸透四肢。他独自在黑暗中坐了许久,终于长长叹出一口气:“老子今年,怕是不免了。”

春日迟迟而来,朝廷暗流却汹涌骤急。皇帝驾崩,新帝即位,改元景和。年轻的天子性情暴烈,辅政大臣人人自危。沈庆之那“开府”的殊荣,此刻成了最显眼的标靶;他数次求退的往事,也被曲解为怨望与不臣的征兆。

那一天终于来了。使者与甲士叩开太尉府门时,沈庆之正在后院擦拭一柄旧剑。他动作未停,直到将剑身拭得清亮如秋水,才缓缓归鞘。他换上一身整洁的常服,走过庭院时,看了一眼墙角那株老梅,今春的花已谢尽了。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刑场风疾。后来的史书只冷硬地记下:“其年,果为景和所诛。” 那曾平定蛮族、威震江北的双手,终究未能“徒步还南冈”。他预感到了一切,像最老练的猎人能嗅到风中的危险,却挣不脱那名为“功名”与“时势”的罗网。那八十尺白绢的梦境,竟是一语成谶。

许多年后,有野老在南冈一带说起旧事,唏嘘不已:“沈太尉那首诗,是真想明白了。急流勇退,是天大的智慧,可惜,明白容易,做起来难。那‘足度’的梦,不是鬼神预告,是人心里那面镜子太清楚了,照见了结局,却照不见生路。”

老梅岁岁枯荣,宫阙已成尘土。唯有那二十个字的小诗,偶然还被人记起:“微生值多幸,得逢时运昌。衰朽筋骨尽,徒步还南冈……” 那是一个武人在命运拐弯处,最清醒、也最无奈的叹息。它提醒着后来者:在最得意时听见弦响,需有转身的勇气;若天地终未留余地,那么,至少可以像他一样,在最后的时刻,将尊严擦拭得清亮如秋水,不折风骨。读懂命运的不祥预兆是敏锐,而在预兆之下仍能挺直脊梁,或许才是生命最终极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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