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车突突的尾音还留在巷子口,陈砚舟已经抱着那只沉甸甸的泡沫箱站在了自家店门前。午后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在印着“云南野生菌”字样的箱子上,冷链运输留下的水汽凝成细密的水珠,顺着纸壳边沿慢慢往下淌,在他灰扑扑的围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掂了掂箱子,正要转身,巷口传来了平稳却不容忽视的引擎声。
一辆线条冷硬的黑色商务车,悄无声息地滑停在不远处。
车门打开,下来三个人。中间那位约莫四十来岁,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腕上的金表随着动作折射出刺眼的光点。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硬壳文件夹,步履从容地走到店门前,目光先扫过那串褪了色的旧风铃,才落到陈砚舟身上。
“陈师傅。”来人开口,声音是刻意的温和,带着谈判桌上惯有的腔调,“幸会。我是环球影业亚太区项目负责人,我姓林。”
陈砚舟没应声,只是把箱子换了个手抱着,泡沫箱底蹭着粗布围裙,发出细微的沙沙响。
林制片人脸上笑容不变,像是早已预料到这种沉默:“是为《烟火人间》音乐剧改编的事来的。时间紧,我就不绕弯子了——”他拍了拍手里的文件夹,“合同我带过来了,条件都谈妥了,今天就能签。”
檐下的风铃被一阵穿堂风带得晃了一下,叮铃一声,脆生生的。
陈砚舟弯腰,把菌子箱子轻轻放在青石门槛边,直起身,在围裙上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得像店后头那口深井:“你说的那个音乐剧,我了解过一点。是把纪录片里这些人的故事,都改成……谈情说爱?”
“艺术需要升华,陈师傅。”林制片人笑得更自然了些,仿佛在解释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全球市场的主流观众,他们期待看到情感内核,看到人与人之间的强烈联结。我们完全可以设计你和几位女性角色之间富有张力的情感纠葛,戏剧效果会非常好。保守估计,收视和票房能翻三倍不止。”
“我不拍那种东西。”陈砚舟声音不高,却像石头落进水里,没什么涟漪,但沉底。
“陈师傅,”林制片人语气放得更缓,带了点推心置腹的意味,“真实的生活往往太……平铺直叙了。艺术加工是必要的,不然谁看呢?”
陈砚舟没再接话,转身推开了通往厨房那扇油腻腻的木门。
“你可要想清楚。”林制片人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声音里掺进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即便你不合作,这个项目也不会停。版权在我们手里,我们完全可以找别人来演绎。只是那样,故事最终变成什么样,可就由不得你了。”
陈砚舟推门的手停住了。
他转回身,目光这次实实在在地落在对方脸上:“你们用着我的名字,拍着别人的假故事。那不算创作,林先生,那是骗人。”
“市场只认结果。”林制片人不为所动,唰地翻开文件夹,抽出一份厚厚的合同,纸页崭新挺括,“签字,预付五百万立刻到账,三个月内保证开机。陈师傅,这种机会,错过了就不会有第二次。”
陈砚舟看着那叠递到眼前的纸,没接。他把手伸进围裙口袋,摸出那个屏幕碎了一角的旧手机,按下一个快捷键。
视频几乎是立刻被接起。屏幕上出现唐绾的脸,她似乎坐在某个资料室里,身后是顶到天花板的档案柜,面前堆着小山似的文件,旁边三台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映得她镜片后的眼睛格外亮。
“我到了。”她说,声音通过扬声器清晰地传出来。
林制片人眉头骤然拧紧:“你是谁?”
“《晨报》记者,唐绾。”屏幕里的女人扶了扶眼镜,目光锐利地穿透镜头,“林制片人,三年前你将黔东南地区搜集到的十七种苗族传统绣样,打包注册为个人商标,转手卖给一家潮牌公司,获利八百万。去年,你又把几位太极老师傅演示的二十七式基础动作,包装成所谓‘东方冥想操’,高价授权给一家连锁健身机构。这些事,您应该还没忘吧?”
林制片人的脸色瞬间变了,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那都是合法合规的商业开发!”
“合法?”唐绾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你拿去注册的‘蝶恋花’纹样,是侗寨一位八十多岁的老阿妈花了整整一年,一针一线绣给自己孙女的嫁衣底纹。你在合同里,连她的署名权都没保留。这也叫合法?”
她不等对方回答,从旁边抽出一份文件,举到镜头前:“这是贵州省非遗保护中心去年的投诉记录复印件。还有这份,是中国武术协会委托律师发出的律师函初稿。林先生,对着这些,您还能说一句问心无愧吗?”
林制片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皮鞋跟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脆响。
“现在,你又盯上了《烟火人间》,想把这一碗碗有血有肉的饭,也变成你流水线上的快消品,再演一遍?”唐绾的声音压低了,却更沉,像绷紧的弦,“许铮那只手,切了三年饺子皮才勉强不抖;宋小满练飞刀刻萝卜,刻废的萝卜能堆满半个后院;还有那位沈警官,他为什么吃一碗简简单单的汤会掉眼泪……这些,是你编几段情情爱爱就能替代、能解释的?”
店里一时静得可怕,只有旧冰箱压缩机嗡嗡的低鸣。
陈砚舟走到墙边,按开了那台老式投影仪。光束打在对面有些斑驳的白墙上,画面亮了起来。
第一个镜头:养老院空旷的饭堂里,一位头发全白的老人,颤巍巍吃了一口机器手喂到嘴边的面,忽然抬起头,冲着空荡荡的门口,清晰而嘶哑地喊出了一个名字——那是他去世多年的独子的名字。
第二个镜头:深夜的后厨,只有安全灯亮着。许铮沉默地坐在工作台前,冰冷的机械臂一次次抬起、落下,重复着擀皮的动作。皮子破了,团起来,重擀。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
第三个镜头:武术馆里,宋小满站在擂台下,深吸一口气,手腕猛地一抖。飞刀脱手,划过空气发出极轻的咻声,稳稳钉在木桩上的萝卜正中。下一秒,萝卜像花朵般,一层层缓缓绽放开来。
最后一个镜头:某个嘈杂的片场角落,余昭昭捧着碗水果冰沙,小口小口吃得认真。吃完,她把碗一放,走到灯光下。导演喊“开始”,她抬头,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一条过。全场寂静无声。
林制片人看着墙上流动的、毫无修饰甚至有些粗糙的画面,嘴唇翕动了几下。他移开视线,语气软了下来,却仍带着一种顽固的疏离:“这些……说到底,只是原始素材。观众走进剧院,想看的是冲突,是激情,是浓烈的爱恨。你们这些东西,太……太日常了,撑不起一场大戏。”
“日常?”陈砚舟终于再次开口。他往前走了两步,围裙边缘轻轻擦过桌角,“你觉得一个老人忘了全世界,却还记得喊儿子回家吃饭,这叫‘日常’?你觉得一个人用了三年时间,才敢重新握住一把最普通的厨刀,这叫‘日常’?”
他停在林制片人面前一步远的地方,目光平静,却像能剐开皮肉看到里面:“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吃饭。你只懂得,怎么把别人的饭,变成你盘子里的菜。”
“预算可以再加!”林制片人像是被那目光刺了一下,语气急促起来,那点伪装的和气彻底剥落,“两千万!预付两千万!全球巡演收入分你三成!只要你点头,钱现在就能打到你账上!”
“我不想听钱。”陈砚舟按下遥控器,画面定格——是许铮低着头,用纱布小心翼翼给宋小满包扎切伤手指的瞬间。两个人的表情都藏在阴影里,只有那双手的动作,轻得不像话。“这些人来我这儿吃饭,不是为了演给谁看。他们来,是因为在这儿,能像个人一样,喘口气,吃口热饭。”
“你这是不识抬举!”林制片人猛地合上文件夹,金属扣发出“啪”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没有资本,没有平台,没有我们包装推广,你这点破故事,一辈子就只能烂在这条破巷子里!”
“叮铃——叮铃铃——”
风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不是微风,是被涌入的人群带起的。
店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领头的是余昭昭,素面朝天,一件简单的白t恤洗得有些发软,牛仔裤的裤脚随意地卷着。她身后,跟着几十个年纪不等的男男女女,手里举着各式各样的手写牌子、打印的横幅,甚至还有发光的手机屏幕,上面滚动的字句清晰可见:“支持真实记录”、“拒绝魔改”、“守护《烟火人间》”。
“听说,有人想把我们吃饭的样子,拍成你爱我爱他爱她的偶像剧?”余昭昭几步走到陈砚舟身边站定,抱着胳膊,看向脸色已经发白的林制片人,她嘴角甚至带着一点戏谑的笑,“那你知道,我们这些人,为什么偏偏爱来这儿吃这口饭吗?”
没人回答。只有举着灯牌的人们往前又簇拥了一步,沉默地看着他。
余昭昭也不在意,她回头,对着身后的人群,轻轻点了点头。
第一个音符,是从人群角落里,一个抱着吉他的年轻女孩指间流出来的。很轻,有些生涩。
是《烟火人间》纪录片里那段几乎没有旋律、更像是自然声响的背景音乐。
起初只有女孩自己在哼唱,接着,她旁边的人小声跟了上去。再然后,像溪流汇入小河,店里原本坐着闷头吃饭的几位老街坊,放下了筷子,用带着方言腔调的普通话,含混却认真地加入。路过被堵在巷口的行人,好奇地张望几眼,也有人跟着节拍,轻轻跺起了脚。
歌声从店里流淌出来,漫过门槛,溢满了整条小巷。
林制片人僵在原地,额角渗出细汗。他身后那个一直沉默的助理想上前说什么,却被旁边几个身材高大的年轻食客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去路。
陈砚舟走到刚才林制片人放合同的方桌旁。那份装帧精美的合同还摊开着,页尾签名处一片刺眼的空白。
他拿起合同,很厚的纸,拿在手里有些分量。他看向林制片人,声音不高,却让周围嘈杂的歌声都仿佛静了一瞬:
“你们可以改剧本,可以加投资,可以找明星。”他说,“但你们改不了人心。这碗饭的滋味,不是演出来的,是活出来的。”
说完,他双手捏住合同两侧,很稳,然后用力,向两边一扯。
“嗤啦——”
清脆的撕裂声,像某种宣告。
厚厚的纸张被从中间整齐地撕开,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直到变成一把再也拼凑不起来的碎片。
陈砚舟松手。
白色的纸片,纷纷扬扬地落下,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短暂的寂静后——
“好!!”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紧接着,口哨声、鼓掌声、叫好声猛地炸开,几乎要掀翻小店的屋顶。那些举着的灯牌和手机屏幕用力摇晃起来,晃成一片晃眼的光海。
林制片人的脸彻底没了血色。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堆碎纸,嘴角绷成一条僵直的线。几秒钟后,他猛地转身,几乎是撞开身边的人,头也不回地冲向巷口的商务车。两个助理踉跄着跟上。
车门被用力摔上,发出一声闷响。黑色车子像逃离什么似的,迅速倒出巷口,消失了。
巷子里的歌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嗡嗡的议论和笑语。人群还没散,三三两两地聚着,拍照,发朋友圈,几个年轻人甚至开起了直播,手机镜头兴奋地扫过小店每一个角落。
陈砚舟没去看那些镜头。他弯下腰,把比较大的碎纸片捡起来,团了团,丢进门后的垃圾桶。然后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径直走回厨房。
那只云南野生菌的箱子还静静躺在门槛边。
他搬起箱子,走进后厨,打开最大的那个保鲜柜,把箱子稳稳放进去。然后他找出剪刀,剪开密封的胶带,揭开箱盖。一股混合着泥土、草木和菌子特有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
手机还搁在案板上,视频没挂。唐绾的声音传出来,带着一点如释重负的笑意,也有一点担忧:“这下,算是彻底撕破脸了。接下来怎么办?”
“照常营业。”陈砚舟头也不抬,拿出一簇鸡枞菌,仔细摘掉根部的泥脚,“十一点准时开餐,备的菜不能糟蹋。”
“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那就再来。”陈砚舟把摘好的菌子放进清水盆里,手指拨动着,检查有没有藏着的沙砾,“再来,就再撕一次。”
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水里沉浮的菌子,侧脸在厨房昏暗的光线下,显出几分嶙峋的轮廓。
门外的喧嚣声渐渐低了下去,人群开始散去,但还能听到零星的交谈和笑声。阳光挪了位置,从门口斜斜地照进一小块,光柱里灰尘飞舞。
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擦擦手,拿起来看。是阿阮发来的消息,言简意赅:“直播团十五分钟后到,按原计划,拍备菜和食客互动。准备得怎么样?”
他回了一个字:“好。”
放下手机,眼角余光瞥见巷口又有车来了。不是黑色,是一辆看着很朴素的白色中型巴士,缓缓停稳。
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个扛着沉重摄像机的中年男人,接着是拿反光板的,握收音杆的,最后是一个穿着休闲夹克、头发有些乱的男人,看起来像是导演。他看见店门口还残留着的人群和地上没扫干净的零星纸屑,明显愣了一下。
他快步走过来,目光在陈砚舟身上停留片刻,脸上露出一个客气而谨慎的笑容,递上一张名片:
“陈师傅,您好。我们是央视纪录片频道《滋味人生》栏目的,之前跟您这边约好了,今天过来拍一期关于‘小店坚守’的特别节目素材,您看现在方便吗?”
陈砚舟接过名片,看了一眼,点点头。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把手里那捧洗净的菌子沥干水,放在一旁的竹簸箕里。
然后他转过身,走到灶台前。
伸出手,拧开了那个最大的灶眼开关。
“啪。”
一声轻响,幽蓝的火苗倏地窜起,欢快地舔着漆黑的锅底。
旁边那口从早上就煨着的高汤锅,已经开始冒出细密均匀的气泡,咕嘟咕嘟,声音不大,却沉稳有力,带着整个厨房都跟着微微震动起来。
陈砚舟掀开旁边米缸的木盖,伸手进去,抓起一把晶莹的米。
手一扬。
米粒脱离掌心,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簌簌地落进旁边另一口烧着清水的锅里。
声音很轻。
但一粒是一粒,清清楚楚,没一点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