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策缓缓睁开眼睛,那双总是带着骄纵或冷锐的眸子,此刻像被雨水洗过的琉璃,清晰却脆弱。他目光扫过四周,王府暗卫、蓬莱岛弟子、还有那些凶神恶煞的亡命徒,如同一张逐渐收紧的网。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兰煜雪脸上,那张他喊了二十年“爹”的脸,此刻黑沉如暴风雨前的海面,眼底翻涌着他看不懂、也不敢深看的复杂情绪,唯独没有他渴望找到的,哪怕一丝往日的温情。
心头像是被冰锥狠狠刺了一下,尖锐的疼。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痒,却强忍着没有咳出来。
几乎是本能地,他向前跨出一步,瘦削却挺直的身体以一种近乎固执的姿态,挡在钟悠扬和岳灵身前,将他们与兰煜雪的视线隔开。
他抢先开口,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孤注一掷的恳求,“爹……”
这个字吐出来,他自己都感到一阵酸涩,“我求你,放他们走。”
他顿了顿,目光恳切地望着兰煜雪,手指无意识地蜷紧,“只要你肯放过他们,我,我跟你回去。任你处置,绝无二话。”
“策儿!” 钟悠扬低吼一声,眉头紧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痛心与愤怒。
之前他愿意忍耐兰策继续称呼兰煜雪为“爹”,是因为他以为兰煜雪至少对兰策还有养育之情,会护着他。可现在,兰策这副苍白虚弱、内伤沉疴的模样,以及兰煜雪此刻冰冷的态度和兰灏明目张胆的杀机……
他如何还能忍?!
“不必求他!” 钟悠扬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江湖人的豪气与作为父亲的血性。
他上前一步与兰策并肩而立,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斜指地面,目光如电,扫过兰煜雪和他身后的众人,气势凛然,“我,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低声下气地求人!有什么招数,尽管放马过来!想动他们,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不行!” 兰策猛地侧头,瞪向钟悠扬,眼神严厉与急迫,还带着一丝气恼,“你听我的!带她先走!这里我来应付!”
他太清楚兰煜雪的脾气,也太明白兰灏的狠毒,太知道顾清风对陆枕河的重视。钟悠扬身份一旦彻底暴露,兰煜雪和顾清风绝不会放过他!岳灵更是脆弱不堪,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只有他,或许,或许凭借着那点早已摇摇欲坠的旧情,还能争取一线生机。
他看着钟悠扬眼中毫不退缩的决绝,心中又急又痛。这个突然出现、带给他混乱与温暖的生父,难道就要这样折在这里吗?
他绝不允许!
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冰块,压得人窒息。虽然钟悠扬并未亲口承认,但钟思岳这个身份几乎钉死。
杀师之仇,横亘在面前。
兰灏垂着眼,站在人群之后,像个局外人。他知道,此刻再多说任何关于钟悠扬身份的话都是多余,更是愚蠢。
陆枕河的仇,是兰煜雪和顾清风心中绝不容触碰的逆鳞,是比血脉更沉重的枷锁。这三人今夜注定插翅难逃。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已经让父王失望,此刻绝不能再犯。
只是,沉静太久,他忍不住提醒,像是叹息般低语,“父王,师父说钟思岳,钟思岳,不就是当年害死师祖的元凶么?兰策的,生父?”
兰煜雪的脸色黑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没有接话,甚至没有看兰灏一眼,只是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
顾清风的视线在兰策和钟悠扬之间来回游移,心绪翻腾如海。方才见到这陌生男人将兰策护在怀中时,那过于亲密的姿态曾让他心口一刺,生出些不愿深想的猜疑。
可转眼间,这男人却可能是兰策的生父,杀害恩师的仇敌!
而兰策!他正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挡在这个仇人的人面前。
放,师门血仇如何面对?
杀,兰策那决绝护短的姿态,那眼底深处破碎的光芒,又让他如何下手?
他握着剑柄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兰策,你让开!”
“他不是钟思岳!” 兰策猛地扭头,赤红的眼睛狠狠瞪向兰灏,声音嘶哑凶狠,“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乱扣帽子!他不是!”
说罢,他转回头,面对兰煜雪。手中那柄沾着血的长剑“哐当”一声丢弃在地,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仰起脸,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划过苍白的皮肤,留下狼狈的痕迹。他伸出手,不是去抓兰煜雪的衣摆,而是直接抱住他的小腿,姿态低到尘埃里,声音颤抖着,带着泣音的祈求:
“爹,钟思岳不是已经被你们杀了吗?在谯城就杀了,他不是!他叫,钟情,真的只是我在外偶然结识的朋友,见我落难,于心不忍才出手相救,我求求你,求你看在我,看在我叫了你二十年爹的份上,放他们走吧!
我保证,我以后一定乖乖听话,再不惹你生气,你怎么罚我都行,关我、骂我、打我、杀了我,都行!只求你,放他们一条生路,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