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照在晒场的谷堆上,金黄的粟米粒泛着温润的光。陈麦穗站在田埂边,手里那支秃了笔尖的炭笔换成了新削的一根。她没回头,但知道阿禾已经带人守住了学堂两侧的小路。
那个自称关中商人的男子站在陶板前,目光扫过孩子们刻下的志向。他穿的是细麻长袍,腰间挂着一串铜钱,说话时语调平稳,带着秦地口音。他说想买“心术”的讲义,愿意出十倍的价钱。
陈麦穗没有立刻回应。她只看了那人一眼,发现他垂手时指尖微微发抖,不是紧张,而像是习惯性地压着什么。
“你要讲义做什么?”她问。
“家中幼子愚钝,听闻布娘子教人明理,也想学。”那人低头拱手,动作标准得近乎刻意。
陈麦穗转身走向染缸。缸里的液体呈深褐色,是用皂角、艾草和几种野果熬制的混合物,用来给织妇们染布。她舀了一勺水洒在地上,泥土立刻变了颜色。
“阿禾。”她轻声叫。
阿禾走过来,不动声色地绕到那人身后。她伸手按了下对方行囊的底部,手指顿了一下。再抬手时,袖口已夹住一小包蜡封的粉末。
那人察觉异样,猛地后退一步。
“搜。”陈麦穗说。
阿禾动作利落,撕开行囊夹层,翻出三本空白竹简、一只小瓷瓶,还有一卷用油布裹紧的薄纸。她展开那纸,上面写着“心术要义”四个字,字迹工整,墨色均匀。
可当她将纸页浸入染缸水中,原本的字渐渐褪去,露出底下暗红的痕迹——那是用另一种药水写成的文字:“投于学堂饮水中,三日昏厥,五日亡。”
围观的人群开始骚动。一个织妇捂住嘴,另一个直接蹲了下来。孩子们被带到屋后,只留下几个大些的站在角落。
陈麦穗拿起那张毒书,举高了些,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他不是来求学的。”她说,“他是来毁学堂的。”
那人终于开口:“妇人掌教,败坏纲常。陆御史在时,早该烧了这妖地!”
话音未落,阿禾一脚踢在他膝弯,将人按倒在地。她从他内襟掏出一块残破的腰牌,上面刻着“御史台”三个字,边缘已被磨花。
陈麦穗盯着那块腰牌看了几息,然后把毒书扔进染缸。
缸中液体翻起一圈涟漪。药水遇染液发生反应,纸上“灭”字逐渐浮现,漆黑如墨,像一道裂口横贯纸面。而原先伪装的善言彻底消失。
人群安静下来。
有个老农低声说:“这是要让我们断子绝孙啊……”
陈麦穗转过身,面对众人。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听得清楚。
“他们想让我们怕,想让我们关门,想让我们退回灶台边。”她指着染缸里漂浮的残页,“可我们越开课,他们就越急。说明我们走对了。”
阿禾走到她身边,递上那只瓷瓶。瓶中药丸呈灰绿色,闻起来有股苦杏味。
“不止饮水可传毒。”阿禾说,“这种药混在饭食里,初时不显,等发作时,人已经神志不清。”
陈麦穗接过瓶子,掂了掂重量。她忽然笑了下。
“那就从明天起,加授‘医术’。”
众人抬头看她。
“教孩子认这些毒药长什么样,教他们怎么煮水才干净,教他们看到谁脸色发青就知道不对劲。”她顿了顿,“心术不只是写志向,也是保命的东西。他想灭我,我偏兴我。”
一个少年走出来,是昨日跟着儒生学写字的那个。他问:“麦穗姨,我能先学辨药吗?我娘常说肚子疼,以前不知道是为什么。”
“你能。”陈麦穗把瓷瓶递给他,“拿去,记下样子,明天上课时讲给大家听。”
有人开始鼓掌。先是织妇,然后是几个老农。掌声不大,但持续不断。
阿禾蹲下身,在那人身上又搜了一遍。她在鞋底夹层里找到另一张纸条,很小,折叠得极紧。展开后只有两个字:经纬。
但她很快发现不对劲。
这两个字是反写的。
就像照着镜子刻上去的。
她把纸条递给陈麦穗。
陈麦穗接过,对着阳光看了一会儿。她没说话,只是走到学堂门口的竹架前,把这张残页和其他几张一起挂了上去。
风吹过,纸页轻轻晃动。
“让它挂着。”她说,“让每个进来的人第一眼就看见。”
阿禾站在她身后,看着那些飘动的纸。她忽然觉得,这场风雨远没有结束。那个人背后还有人,那些字也不是随便写的。
陈麦穗走回染缸边,伸手搅了搅缸底沉淀的渣滓。她的手腕上,艾草绳被风吹得贴在皮肤上,有点痒。
她没去抓。
学堂外传来脚步声。是几个妇人带着孩子来了,手里拿着陶碗和炭笔。她们听说了事情经过,却还是来了。
“我们不怕。”领头的妇人说,“我们自己选的路。”
陈麦穗点头,请她们进去。
阿禾留在外面盘查每一个进村的人。她让人搬来一口大锅,摆在学堂门前,里面装满清水,加入切碎的蒜瓣和野姜,日夜煮着。她说,有些气味能防病,也能防人心。
太阳升到头顶时,罗马商人派来的随从也到了。他听说昨夜出了事,特意绕远路赶来。他脱了鞋,赤脚踩进泥地,准备继续学土质判断。
阿禾拦住他,递给他一碗刚煮好的药汤。
“喝完才能进。”她说。
那人愣了下,接过碗一饮而尽。他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他走进田里,扶起犁具。这一次,他的动作比昨天稳得多。
陈麦穗站在田头看着。她把新削的炭笔放进鹿皮囊,又摸出那支秃了笔尖的旧笔。她用指甲刮掉一点木屑,然后把它插回囊侧的小口。
笔尖朝下。
风从山梁那边吹过来,带着一点凉意。
阿禾走过来,低声说:“昨晚那人招了,他是陆恒旧部,三年前逃出长安,一直在找机会回来。”
陈麦穗嗯了一声。
“他还说,有人许他百金,只要毁掉学堂。”
“谁许的?”
“他不说。”
阿禾停顿一下:“但他提到了一句话——‘妇人不可执经,天地必反’。”
陈麦穗望着远处的山坡。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几株枯草在风里摇。
她忽然想起昨夜那个穿深衣的人影。
原来不是错觉。
她转身走进学堂,从讲台下取出一本《耕读日志》。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心正则术实”,是囡囡的字迹。
她把这页纸撕下来,贴在门框内侧。
然后她拿起炭笔,在墙上写下两个字:医课。
下面画了一道横线。
明天就从这里开始。
阿禾站在门口,看着那两个字。她伸手摸了摸腰间的匕首,刀柄冰凉。
她记得十五岁那年,也是这样一把刀救了她。那时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心术”,只知道不杀人就会被杀。
现在她明白了。
有些战斗不用刀。
陈麦穗走出学堂,端起放在石台上的空碗。她用水冲了冲,倒扣在阳光下晾着。
碗底残留的水珠滚落,滴在泥土上,留下一个小坑。
她抬头看了看天。
云不多,太阳很亮。
她把手搭在鹿皮囊上,指尖碰到了一张折叠的纸。那是胡商留下的西域粟图,还没来得及展开研究。
她决定下午就看。
阿禾忽然喊她。
“染缸里又有变化。”
陈麦穗走过去。
只见那张写着“灭”字的毒书残页,边缘已经开始卷曲。而在背面,原本空白的地方,隐约浮现出两道交错的线条。
一道横,一道竖。
像是经,又像是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