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照到学堂门口的麻绳上,那张反写的“经纬”纸条还在风里轻轻晃动。陈麦穗站在染缸前,盯着水面上漂浮的毒书残页。昨夜煮了一整晚的药汤还在锅里冒着气,蒜和野姜的味道混在空气里,压住了原本那股苦杏味。
她没说话,只是伸手把缸边一片卷起的纸角按进水里。
水波一荡,“灭”字又浮现了一下,比昨天更黑了。
脚步声从院外传来。一个背着竹篓的老者走了进来,衣角沾着露水,手里拄着一根磨短了的木杖。他走到染缸边蹲下,伸出手指蘸了点缸沿的液体,放到鼻下闻了闻,又用舌尖轻碰了一下。
“是砒类。”他说,“慢毒,三日发作,伤肺腑。”
陈麦穗点头。“能解吗?”
老者从竹篓里取出三包药,打开看是甘草、绿豆、金银花。他把药放在石台上,顺手抓了把炭笔,在一块陶片上写下煎法:甘草二两,绿豆半升,金银花三钱,加水五碗,煮至两碗,分三次服。
“这方子可防未病。”他说,“若已中毒,还需加黄芪与白术。”
陈麦穗接过陶片,看了眼字迹。笔画不花哨,但每一划都稳。
“徐大夫什么时候到的?”
“刚进村口就听说有人投毒。”游方医者徐鹤抬头看她,“你让人煮的药汤是对的,但这不够。真正的防,在于识得它长什么样,知道它怎么进人嘴里。”
陈麦穗转身走向晒场。她拍了下手掌,几个学童从屋后跑出来,站成一排。
“今天不上耕读课。”她说,“上医课。”
孩子们安静下来。
她拿出那只瓷瓶,打开盖子,让大些的孩子轮流看里面的灰绿药丸。
“这就是昨夜想放进我们水里的东西。”她说,“颜色像不像晒干的豆粉?气味有没有一点甜苦?”
一个男孩点头。“我娘做饭时放过豆粉,差不多。”
“对。”陈麦穗把瓶子递给阿禾,“记下来——毒药形貌:灰绿色,颗粒细小,气味微苦带甜。误食者初无感,一日后腹痛,三日后咳血,五日难救。”
阿禾用炭笔在另一块陶板上写好,挂在讲台旁。
徐鹤这时走过来,站在孩子们面前。他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
“诸药性,寒热温平,甘苦辛酸咸。砒霜剧毒,入口即昏,甘草解之,绿豆助清。”
他一句一句教,让三个年长的孩子领读。
起初结巴,后来齐声。一遍不行,再一遍。直到每个孩子都能跟着念出来。
有个小女孩问:“麦穗姨,我们背这些,就能救人了吗?”
“不能马上救。”陈麦穗说,“但你能认出谁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你能告诉大人赶紧熬药,你能保住一家人吃饭的桌子不空。”
孩子低头想了想,又抬头。
“那我要背熟。”
徐鹤听了,嘴角动了一下。他从竹篓底层摸出一本薄册,纸页发黄,边角磨损严重。
“这是我早年写的《药性赋》抄本。”他说,“只传肯学的人。”
陈麦穗接过,翻了一页。里面全是短句,一句一味药,简单直接。
她把册子交给领读的那个男孩。“你先看,明天教别人。”
阳光移到讲台中央时,她拿起炭笔,在外墙新划出的一块区域写下两个大字:医课。
下面画一道横线。
第一条规矩是:“凡入学者,必先识五毒、辨三水、知煮食之洁。”
她回身面对孩子们。
“你们学医,不是为了对付谁。是为了不让下一个娘亲半夜疼醒爬不起来,为了让弟弟妹妹喝一口水也不怕断肠。”
没人说话。
风吹过晒场,带来远处田里的土味。
一个织妇悄悄走进来,放下一碗清水。另一个放下一小束晒干的艾草。她们没留下名字,也没停留,转身就走了。
徐鹤坐在角落矮凳上,一边整理药篓里的标签,一边听着孩子们反复念“甘草解砒”。有孩子发音不准,他便低声纠正。
“是‘甘草’,不是‘干草’。救命的事,差一个音也不行。”
午后,阳光斜了一些。
学堂门外传来拄杖的声音。
里正赵德站在院外,没有进门。他看着墙上的“医课”二字,又听屋里传出整齐的诵读声,手慢慢落在腰间的铜杖上。
他摸了摸杖头,那上面刻着赵氏宗祠的图样。
良久,他开口,声音不大,像是对自己说。
“这学堂……真成了陇西之魂。”
话落,风停了一下。
檐角的麻绳不动了,挂着的纸条也静了下来。
染缸里的残页浮在水面,“灭”字倒映其中,清晰可见。
陈麦穗听见声音,走出来看了一眼。她没迎上去,也没说话,只是退回讲台边,把徐鹤留下的《药性赋》摊开放在石台上。
她叫来五个大些的孩子围拢。
“你们今晚回家,第一件事是什么?”她问。
“洗手。”一个孩子答。
“不对。”她说,“是检查灶台上的水缸有没有盖好,米袋有没有被虫蛀,菜叶有没有发黑。”
孩子们记下。
她又说:“第二件事,是你爹娘若说肚子不舒服,你要问清什么时候开始疼,是不是吃过外面带来的食物。第三件事,把这些话告诉你弟妹。”
一个小女孩举手。“要是他们不信呢?”
“你就让他们背‘甘草解砒’这句。”陈麦穗说,“背到他们会为止。”
徐鹤这时起身,走到她身边。
“你还得教他们认甘草原株。”他说,“不然光会背,见了也不认识。”
“明天就带他们去坡上找。”陈麦穗说,“先看,再挖,再晒,再存。”
徐鹤点头。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小纸,递给她。
“这是我列的前七味基础药。”他说,“甘草、绿豆、金银花、黄芩、蒲公英、车前草、艾叶。每味都有解毒或清热之效。你可用它们开第一轮辨药课。”
陈麦穗接过,展开看。
纸上字迹依旧苍劲,如藤攀石。
她把纸贴在“医课”下方,用钉子固定。
“明天就开始。”她说。
太阳偏西时,有几个孩子主动留下来打扫院子。他们用水冲洗石台,把昨夜残留的药渣倒进坑里掩埋。一个男孩拿着刷子擦染缸外壁,动作认真。
徐鹤坐在门槛上看了一会儿,忽然说:“你不怕他们太小,记不住?”
“不怕。”陈麦穗说,“他们现在不懂,但种下了。等哪天家里有人倒下,他们会突然想起来——哦,那个字叫‘砒’,那种根叫‘甘草’,那句话说‘可解’。”
徐鹤没再问。
天快黑时,最后一批孩子离开。他们走得很慢,嘴里还在默念。
“诸药性,寒热温平……”
“甘草解砒,绿豆助清……”
声音渐远。
学堂里只剩油灯亮着。
陈麦穗坐在讲台边,手里拿着那支秃了笔尖的旧炭笔。她把它放在新写的“医课”旁边,压住一角纸。
徐鹤背起竹篓准备走。
“你不走?”他问。
“再待一会儿。”她说。
徐鹤点头,走出门。他的背影消失在村道拐角。
陈麦穗站起来,走到染缸前。
水面上的残页还在。
她伸手拨了一下,让“灭”字朝上。
然后她转身回屋,吹熄了灯。
学堂外,风又起了。
檐角麻绳轻轻晃动,挂着的纸条翻了个面。
反写的“经纬”朝下,“灭”字朝上。
油锅里的火苗跳了一下,映在墙上,像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