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空气,因萧夜澜那句满含杀伐之意的话而变得滚烫。
“本公倒想看看,当猎物拿起手术刀的时候,那群所谓的‘清道夫’,还扫不扫得干净。”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每一个字都带着回响。
柳惊鸿握着那枚冰冷坚硬的玄铁虎符,虎符的棱角硌着她的掌心,那份沉甸甸的重量,顺着手臂,一路压到了她的心口。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刚刚登上了南国权力的巅峰,成了万众瞩目的护国公。可他没有去享受荣耀,没有去清算政敌,甚至没有去安抚那些前来道贺的官员。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回到书房,将自己最大的底牌,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她这个身份不明的“麻烦”手上。并且,还要陪她一起,去对付一群来自另一个国家的,最顶尖的杀手。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疯子。
柳惊鸿的目光从他那双燃烧着战意的眼睛,缓缓下移,落回自己掌心的虎符上。
这东西,是兵权,是十万人的性命,是能颠覆一个王朝的力量。
但在此刻,它更是萧夜澜递过来的一把手术刀。
“好。”
许久,柳惊鸿只说了一个字。
她没有再说“我不能要”,也没有再说“这会把你卷进来”。
当一个男人,愿意用整个国家的兵权来做赌注,陪你玩一场亡命的游戏时,任何推拒,都显得矫情且虚伪。
她缓缓收拢手指,将那枚虎符紧紧握在掌心。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于战栗的清醒。
她不是一个人了。
这场名为“生存”的战争,她有了一个同盟。一个强大到,足以与她并肩的同盟。
萧夜澜看着她收下了虎符,那张因连日征战和朝堂博弈而紧绷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他要的,就是她这个“好”字。
他不怕她来历不明,不怕她身负秘密,甚至不怕她是一把双刃剑。他怕的,是她永远将自己当成一个局外人,一个随时可以抽身离去的过客。
只要她愿意入局,只要她愿意拿起他递过去的刀,那无论前路是刀山还是火海,他都有信心,陪她一起闯过去。
柳惊鸿没有将虎符收入怀中,而是转身,走到了书房内侧的一面墙壁前。那面墙上挂着一幅前朝名家的《松下问童子图》,画中山石嶙峋,古松苍劲。
她伸出手,在画卷下方一处不起眼的凸起山石上,依照某种特定的规律,轻轻敲击了三下。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那面墙壁,竟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半人高的暗格。暗格内,整齐地摆放着几卷羊皮地图,和一些她用来制作简易工具的瓶瓶罐罐。
这是她来到王府后,自己改造的储物空间。
萧夜澜看着她的动作,眉梢微微挑起,眼神里却并无意外。他早就知道,这座王府里,没有她去不了的地方,也没有她动不了的机关。
柳惊鸿将那个装着虎符的紫檀木盒,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暗格的最深处。然后,她重新合上机关,墙壁恢复原状,那幅古画依旧挂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把南国十万兵马的调动权,就这么,藏在了一幅画的后面。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对萧夜LAN说:“从今天起,揽月轩周围三百步,我不希望有任何暗卫。”
萧夜澜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他们是‘清道夫’,”柳惊鸿的语气很平静,“你们的暗卫,在他们面前,只是待宰的羔羊。靠得太近,只会徒增伤亡。”
她的声音里没有轻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北国特工组织的“清道夫”,每一个都是从无数次生死任务中筛选出的精英,他们是组织内部最锋利的刀,专门用来清除叛徒和失败品。他们的侦察与反侦察能力,远不是南国这些宫廷暗卫能比的。
“好。”萧夜澜沉吟片刻,答应了。
他知道,这不是不信任,这是专业。在“特工”这个领域,她是绝对的权威。
“那你的安全……”
“我说了,他们是来解剖我的,不是来杀我的。”柳惊鸿打断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些许冷意的弧度,“至少,在他们把我研究透彻之前,我比任何人都安全。”
她顿了顿,走向门口,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而且,王爷,”她的声音从门外飘了进来,轻得像一阵风,“你见过……会自己走上解剖台的猎物吗?”
……
接下来的几天,七皇子府,哦不,现在应该叫护国公府,成了整个京城最热闹的地方。
从天不亮起,府门前的长街就被各路官员前来拜谒的马车堵得水泄不通。礼部的官员捧着拟好的封号仪程来请示,工部的官员带着府邸扩建的图纸来献殷勤,户部的官员更是将一箱箱的黄金白银、绫罗绸缎流水般地送进府中。
整个王府,从管家王安到最下等的洒扫丫鬟,都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光彩。
唯独揽月轩,像暴风雨中的海眼,依旧保持着它独有的,近乎于死寂的平静。
柳惊鸿彻底进入了“功成身退”的状态。
她不见任何客人,不理任何俗务。每日辰时起身,练一个时辰的瑜伽,用过早膳后,便坐在窗前,或是看书,或是对弈。
她看的书很杂,从《孙子兵法》到《本草纲目》,从前朝诗集到坊间的话本子,什么都看。
她对弈,也只是自己跟自己下。黑子与白子在棋盘上厮杀得难解难分,她却只是那个落子的人,神情淡漠,无悲无喜。
午后,她会小睡片刻。醒来后,便在院子里侍弄她那几盆半死不活的花草。她对养花一窍不通,常常把喜阴的兰草搬到烈日下暴晒,又把喜阳的月季浇得烂了根。
绿萼看着那些被王妃“辣手摧花”的可怜植物,心疼得直抽抽,却又不敢多言。
因为王妃说了:“死不了,就活着。死了,就换一盆。”
那语气,像是在说那些花草,又像是在说别的人或事。
绿萼觉得,王妃变了。
以前的王妃,虽然行事“疯批”,但那份“疯”里,带着一股向死而生的狠厉,像一柄出了鞘的利剑,寒光四射。
现在的王妃,却把那份锋芒,尽数收敛了起来。她变得平静,温和,甚至……有些懒散。她就像一柄回了鞘的剑,被挂在墙上,成了府邸里一件华美却无用的装饰品。
可绿萼总觉得,那剑鞘之下的剑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冰冷,更加锋利。
这日午后,绿萼端着一碗新做的冰镇酸梅汤,走进内室。
柳惊鸿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书页都泛黄了的《南国异闻录》,看得津津有味。
“王妃,歇会儿吧,喝口酸梅汤解解暑。”绿萼将碗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忍不住小声抱怨道,“您都看了一上午了。外面那些夫人们,递了帖子想来拜见您,都被您拒了。还有宫里,皇后娘娘也派人送来了赏赐,您连看都没看一眼……”
柳惊-惊鸿翻过一页书,头也没抬:“帖子烧了,赏赐入库。以后这种事,你和王管家看着办就行,不用来问我。”
“可是……”绿萼急了,“王爷现在是护国公了,您是护国公夫人,这些应酬,总不能一直躲着呀。外面的人,会说闲话的。”
“说什么?”柳惊鸿终于抬起眼,看了她一眼,“说我恃宠而骄?还是说我目中无人?”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看透一切的了然。
“绿萼,你要记住。当你弱小的时候,你的呼吸都是错的。当你强大的时候,你什么都不做,也是对的。”
她说完,便又将目光投回了书本上,仿佛那些世人趋之若鹜的权势与荣宠,在她眼里,还不如书里一个荒诞不经的鬼故事来得有趣。
绿萼愣在原地,似懂非懂地咀嚼着王妃的话。
她只觉得,王妃的平静,像一层厚厚的茧,将她自己,也将在她身边的人,都包裹了起来。这层茧,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纷扰,却也让人看不透,猜不着,里面究竟在孕育着什么。
柳惊鸿的目光,落在书页的一段记载上。
“京城之南,有暗渠,名曰‘龙须’。始建于前朝,绵延百里,贯通全城。其口有九,其支三百,错综复杂,如地底蛛网。非营造之大匠,不得其门而入……”
她的指尖,在那“地底蛛网”四个字上,轻轻划过。
过了许久,她合上书,端起那碗酸梅汤,喝了一口。冰凉酸甜的液体滑入喉咙,驱散了夏日的燥热,也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
她看向窗外,院子里那棵被她养得奄奄一息的兰草,居然在叶片边缘,抽出了一点微不可察的新绿。
她的嘴角,终于,真正地,向上扬了一下。
“绿萼。”
“奴婢在。”
“去书房,找一支最细的狼毫笔,一方徽墨,还有一张……京城最详尽的舆图来。”
绿萼一怔,不解地问:“王妃要这些做什么?您要作画吗?”
“不。”
柳惊鸿放下手里的汤碗,站起身,走到那张空空如也的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我要给那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准备一份见面礼。”
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
“一份……解剖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