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捧着那卷崭新的京城舆图,脚步有些虚浮。
舆图是工部绘制的最新版本,精密详尽,连哪条街巷的拐角处有棵歪脖子树都标注得一清二楚。这是王爷晋封护国公后,工部尚书巴巴地送来的“薄礼”之一。
可王妃要这东西,不是为了扩建府邸,也不是为了游览京城。
她要作一幅“解剖图”。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扎在绿萼的心尖上,让她从方才的喜悦与激动中,瞬间清醒过来。
她的小心肝颤了颤。
这些天,王妃变得很奇怪。她不再“发疯”,也不再锋芒毕露,整日里懒洋洋地看书、下棋,像一只吃饱了就趴在窗台晒太阳的猫。府里所有人都说,王妃是被王爷的赫赫战功与皇帝的滔天恩赏给镇住了,终于收敛了性子,要安心当个享福的护国公夫人了。
绿萼也曾一度这么以为,甚至为此感到欣慰。
可现在她知道了,猫就是猫。它舔爪子,不是为了变乖,而是为了在下一次伸出利爪时,能更精准地,划开猎物的喉咙。
她推开内室的门,一股清冽的墨香扑面而来。
柳惊鸿已经换下了一身软榻上的闲适衣裙,穿上了一套方便活动的劲装。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露出一截雪白修长的脖颈。
她将那张巨大的舆图,平铺在书房里那张能容纳八人议事的黄花梨木大桌上,用四枚玉石镇纸压住边角。
“王妃,您要的东西……”绿萼将手里的狼毫笔和徽墨,轻轻放在桌角。
柳惊鸿“嗯”了一声,头也没抬。她的全部心神,都已沉浸在那张错综复杂的舆图之上。
她拿起笔,沾了沾墨,手腕悬在舆图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她的眼睛,像鹰隼,一寸一寸地扫过图上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标记。那眼神,专注得近乎于一种虔诚,仿佛她不是在看一张地图,而是在审视一个活生生的,即将被她送上手术台的生命。
绿萼不敢出声打扰,悄悄退到墙角的阴影里,抱着一根廊柱,只露出一双眼睛,紧张地看着。
她看不懂王妃在做什么。
只见王妃的笔尖,终于落下。第一笔,没有落在任何宏伟的建筑或繁华的街市上,而是点在了舆图右下角,一个毫不起眼的,名为“瓦子巷”的地方。
随即,她的笔尖开始在图上游走,时而迅疾如电,画出一条笔直的黑线,时而又犹豫迟缓,在某个区域反复盘旋,留下一个个细小的墨点。
她画的不是画,也不是在标注什么。
她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外科医生,用那支狼毫笔作刀,精准地剖开了京城这张华美的皮囊,将隐藏在地下的,那些不为人知的血管、神经与脉络,一一勾勒出来。
那些黑线,是暗渠的走向。那些墨点,是节点的入口。
绿萼看得心惊肉跳,她不明白王妃是如何知道这些连工部营造大匠都未必清楚的秘密的。她只觉得,随着王妃笔下的线条越来越多,那张原本祥和的京城舆图,变成了一张巨大而恐怖的蛛网。
而她的王妃,就是那只端坐于蛛网中心,冷静地等待着猎物上门的蜘蛛。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绿萼心中一紧,抬头望去,只见萧夜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他似乎刚从前厅脱身,身上还穿着见客的朝服,只是摘去了官帽,神情间带着一丝应酬后的疲惫。他没有让任何人通传,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
他没有走进去,只是静静地靠在门框上,看着室内那个专注的背影。
他的目光,从她紧束的发簪,滑到她挺直的脊背,再到她握笔时那截皓白的手腕,最后,落在那张逐渐被墨线覆盖的舆图上。
他脸上的疲惫之色,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混杂着欣赏与兴味的复杂神情所取代。
他没有出声,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怕惊扰了这位正在创作的“艺术家”。
绿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王爷看见了!他看见王妃在做这么可怕的事情!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王妃是个妖孽?会不会因此而厌弃她?
就在绿萼胡思乱想之际,柳惊鸿似乎终于完成了某个阶段的构图,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了笔,揉了揉有些酸胀的手腕。
也就在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右手的小指,不知何时蹭上了一大块墨迹,黑乎乎的一片,很是碍眼。她下意识地想往衣服上擦,可又觉得不妥,一时间竟有些犯难。
萧夜澜动了。
他缓步走了进去,很自然地从她手边的小几上,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然后,捉住了她那只沾了墨的手。
柳惊鸿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微微僵了一下。
她抬起头,对上了萧夜澜的眼睛。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垂着眸,用那块柔软的帕子,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为她擦拭着手指上的墨痕。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仿佛那不是一块墨迹,而是一处需要被小心呵护的伤口。
温热的指腹,隔着微凉的丝帕,轻轻擦过她的皮肤。那感觉,有些痒,又有些麻,像一道微弱的电流,从指尖窜起,直达心底。
绿萼在角落里,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一幕。
没有一句对话。
没有一句解释。
王爷没有问她在画什么,王妃也没有说她为什么要画。
他就那么自然地,为她擦干净了手。然后,又极其自然地,将那块染黑的帕子随手丢在一旁,拿起桌上的茶壶,为她倒了一杯温水,推到她手边。
“歇会儿再画。”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温柔。
柳惊-惊鸿看着那杯水,沉默了片刻,端起来,喝了一口。
然后,她重新拿起了笔。
而萧夜澜,没有离开。他搬了张椅子,就坐在她的旁边,拿起一本她方才丢在桌上的《南国异闻录》,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
他不再看她,也不再看那张图,仿佛真的只是在这里陪着她,打发时间。
可绿萼知道,不是的。
当王妃再次俯身,笔尖游走于图上时,王爷虽然在看书,但他整个人的姿态,却是一种全然的守护。他像一头休憩在巢穴旁的雄狮,看似慵懒,实则将身边的伴侣,以及他们共同的领地,都纳入了自己的保护范围。
任何危险,想要靠近她,都必须先踏过他的身体。
绿萼的眼眶,毫无预兆地,就这么湿了。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
在将军府,王妃被柳如烟推进池塘,差点淹死,醒来后,面对的是一屋子人的冷眼与嘲讽。她是一个人。
大婚之夜,她被送进那座传说中如同鬼蜮的七皇子府,面对一个性情暴戾的残废王爷。她是一个人。
后来,她“疯了”,把尚书公子吊在城门上,火烧了贵妃的宫殿,将整个京城搅得天翻地覆。所有人看她,都像是看一个怪物。她,还是一个人。
她的王妃,一直,一直都是一个人在战斗。她用那一身看似疯狂的荆棘,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让任何人靠近,也不向任何人求助。
可现在,不一样了。
绿萼看着灯下那一对静默的身影,一个在专注地勾勒着杀机,一个在闲适地翻看着书页。
明明一个字都没有交流,明明做着截然不同的事,可那两个人之间,却萦绕着一种任何人都插不进去的,名为“默契”的氛围。
他懂她的疯狂,她也信他的守护。
他为她递上手术刀,她便敢为他剖开这个世界。
绿萼忽然觉得,王妃是不是护国公夫人,能不能得到皇帝的赏识,会不会被外面的贵妇们称赞,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找到了一个,可以让她在他面前,安心磨砺爪牙的人。
这,或许就是属于她柳惊鸿的,独一无二的幸福吧。
绿萼悄悄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然后,带着一颗被填得满满的,酸涩又柔软的心,无声地退了出去。
她要去小厨房,给王爷和王妃,炖一盅补身子的汤。
要多放两枚红枣,甜一些。
她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身后书房的门,被风吹得“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王妃清冷的声音,从门缝里飘了出来,带着一丝不确定。
“这条‘龙须渠’的分支,在这里断了。如果他们从这个入口进来,会被困死在里面。”
绿萼的脚步一顿。
紧接着,是王爷那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
“谁说它断了?”
“舆图上就是这么画的。”
“舆图是死的,人是活的。前朝工部有个老疯子,为了防盗墓,特意在主渠下方,又挖了一条子渠。入口,就在城隍庙那口枯井里。”
书房内,传来一阵短暂的沉默。
然后,是王妃恍然大悟的轻笑声,那笑声里,竟带着一丝小女孩般的狡黠与雀跃。
“原来如此……那这份‘解剖图’,就更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