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的门被重新关上，合拢的门板像两只巨大的手，将外面最后一丝光亮与声响都彻底捂死。
世界，又一次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柳如烟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维持着母亲离去时的姿势，一动不动。那股混合着陈年香灰与腐朽木头的气味，重新包裹了她，像一件为她量身定做的寿衣，阴冷而服帖。
她没有再尖叫，也没有再哭泣。
眼泪是弱者的武器，而她，柳如烟，从来不是弱者。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指尖。疼痛，像迟钝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钻心刺骨。可她感觉不到。或者说，这种程度的疼痛，与她心口那个巨大的、正在淌血的窟窿相比，渺小得不值一提。
她笑了。
先是嘴角无声地咧开，然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咯咯”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的怪响。
笑声在空旷的佛堂里回荡，撞在积满灰尘的梁柱上，又弹回来，钻进她自己的耳朵里。
她听见自己笑得像一只夜枭。
真好笑。
她居然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被关在不见天日的佛堂里，与青灯古佛为伴，日日夜夜，用自己的血，去诅咒另一个人。
而那个人……
柳惊鸿。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在她脑子里反复烙印。
她一闭上眼，就能看见那张脸。
那张脸，有时是在将军府的池塘边，湿漉漉的，眼神像深渊里的鬼；有时是在大婚的花轿里，隔着一层朦胧的红纱，嘴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有时，又是在护国公府那高高的门楣下，被萧夜澜小心翼翼地扶下马车，万民跪拜，荣光万丈。
那张脸，无时无刻不在她的脑海里，在她眼前，在她呼吸的每一丝空气里，对她进行着最残忍的凌迟。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梦呓，“为什么你就是不死呢？”
她明明已经把她推进了池塘，看着她沉下去，像一块无用的石头。
可她爬了上来。
她明明已经设计让她嫁给那个残废暴戾的七皇子，等着看她被折磨致死。
可她成了护国公夫人。
她明明已经看着她被北国的刺客追杀，府邸燃起大火，所有人都说她死了。
可她又回来了。
她就像阴沟里的一株毒草，怎么踩，怎么烧，怎么淹，都死不掉。每一次，当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化为尘土时，她总能从更深的泥沼里，以一种更张扬，更刺眼的姿态，重新破土而出。
而自己呢？
自己是京城最娇艳的牡丹，是人人称颂的才女，是将军府未来的希望。
可现在，牡丹枯萎了，被丢弃在最阴暗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那株毒草，却开出了食人的花，占据了整个花园。
不，不对。
柳如烟的瞳孔猛地一缩，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她的脑子。
或许……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是柳惊鸿。
那个在池塘里淹死的，才是真正的柳惊鸿。
现在这个，是一个披着她皮囊的……妖怪！
对！一定是这样！
只有妖怪，才能在短短几个月里，从一个任人欺凌的废物，变成一个杀伐果断的疯子。
只有妖怪，才能迷惑了七皇子，让他把她捧在手心。
只有妖怪，才能怎么都死不掉！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混乱的思绪，让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
她不再是输给了一个废物，她是输给了一个非人的，邪恶的东西。
“妖怪……你是妖怪……”
柳如烟的眼神，从癫狂，渐渐变成了一种淬了剧毒的，冰冷的清明。
她不再用手指去刻画地板，那太蠢了，也太慢了。
她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长久地跪坐让她的双腿早已麻木，她踉跄了一下，重重地撞在旁边的供桌上。
桌上的一个铜制烛台滚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个烛台，又抬起头，看向面前那尊高大的观音像。
观音像的面容慈悲，垂眸俯瞰着众生。
可在此刻的柳如烟眼中，那慈悲的笑容，变成了一种极致的讽刺。
拜佛有用吗？
如果拜佛有用，她日日夜夜在这里磕头，为什么被毁掉的是她的人生？
如果神佛有眼，又怎么会容许一个妖怪，在人间窃取她人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
所以，求神拜佛，是没用的。
对付妖怪，就要用对付妖怪的法子。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府里的老嬷嬷讲过的故事。乡下若是出了什么邪祟，村里人会请来道士，设坛作法，用黑狗血，用桃木剑，用烈火，将那邪祟烧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一个疯狂的，扭曲的计划，在她那早已不正常的脑子里，开始生根，发芽。
她要揭穿她。
她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那个高高在上的护国公夫人，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占据了她姐姐身体的，来自地狱的恶鬼！
她要看着她被绑在火刑架上，被愤怒的民众用石头丢，用口水吐。
她要看着萧夜澜，那个她曾经爱慕过的男人，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在烈火中现出原形，发出凄厉的惨叫。
死？
不，死太便宜她了。
她要她身败名裂，要她被万人唾弃，要她连带着萧夜澜，都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这，才是真正的复仇。
想到这里，柳如烟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诡异的笑容。
她走到佛堂门口，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咚，咚，咚。”
三声，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门外，守着的两个婆子吓了一跳。这位二小姐被关进来后，不是砸东西就是鬼叫，还从没有这么“正常”地敲过门。
“二……二小姐？”一个婆子隔着门，试探着问。
“开门。”柳如烟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饿了，要吃饭。”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但夫人的命令是看住她，没说不给她饭吃。
其中一个婆子犹豫着，拉开了门栓。
门，开了一道缝。
柳如烟就站在门后，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消瘦的身影。她的头发依旧乱糟糟的，脸色也依旧蜡黄，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是空洞和疯狂。
那里面，是一种沉淀下来的，算计的精光。
“我要吃肉。”她看着门外的婆子，一字一句地说，“要一整只烧鸡，还要一壶酒。”
婆子愣住了：“二小姐，佛堂之内，不可见荤腥……”
“我说了，我要吃肉，要喝酒。”柳如烟打断她，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藏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威压，“去告诉母亲，就说我想通了。她若是不想我真的疯死在这里，就按我说的办。”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个婆子惊恐的脸，嘴角微微上扬。
“另外，帮我传个话给府里的柳管事。”
“就说，前些日子，城外清风观的玄尘道长不是路过京城吗？我很想念他老人家的道法，想请他来将军府，为我……也为这宅子，驱驱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