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
风雪依旧。
一封用火漆密封的密报,被置于一张黑沉沉的玄铁长案之上。烛火在空旷的石室里摇曳,将墙壁上狰狞的兽首浮雕照得忽明忽暗。
长案后,一道身影隐于深沉的阴影中,只能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清道夫’回报,目标精神壁垒极高,无法渗透。其居所三百步内,形成绝对领域,任何窥探都会被即刻察觉。另,目标伴侣,南国新晋护国公萧夜澜,气机之强,已臻化境,疑为‘清道夫’行动失败的主因。”
汇报之人单膝跪在堂下,声音不起波澜,像在背诵一篇与自己无关的祷文。
阴影中的身影停止了敲击。
“那份图纸呢?”声音嘶哑,仿佛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云州之战,我军依图纸奇袭南国粮道,却遭遇十倍于我方的伏兵。先锋三千人,全军覆没。”
石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份由“幽灵”亲手绘制,号称能让北国铁骑直捣黄龙的南国边防图,是一份催命符。
“幽灵”是组织里最锋利的一把刀,最擅长在敌人心脏处游走。可现在,这把刀似乎调转了方向,开始噬主。
“她死了吗?”阴影中的声音再次响起。
“南国京城传回的消息,护国公府数日前失火,护国公夫人柳惊鸿葬身火海。但……”汇报人顿了顿,“七日前,南国皇帝下旨,册封护国公夫人为一品诰命,恩赏不断。火烧不死,水淹不亡。此女,手段诡秘。”
“呵。”阴影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分不清是嘲讽还是赞赏的笑声,“假死脱身,倒是她的手笔。”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抬起,拿起桌上的密报,凑近烛火。密报遇火,瞬间化为一缕青烟。
“棋子有了自己的心思,便不再是棋子,而是……威胁。”
“传令‘天蝎’。”
“让他们去南国京城,给我带一个确切的答案回来。”
“是生,是死。是忠,是叛。”
……
半月后,南国京城。
盛夏的暑气,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冲刷得干干净净。雨后的青石板路,泛着一层湿润的光,空气里满是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城南的瓦子巷,是京城里最热闹,也最龙蛇混杂的地方。说书的、卖艺的、摆摊的、行骗的,三教九流汇聚于此,将这条不算宽敞的巷子挤得水泄不通。
一个卖草药的摊子,支在巷口一棵老槐树下,显得毫不起眼。
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妇,男的沉默寡言,只顾低头整理草药,女的则面带风霜,眼神却很活泛,不时与路过的妇人搭讪几句。
“大妹子,你这气色可不太好,可是夜里睡不安稳?”女摊主拉住一个挎着菜篮的妇人,热情地推销,“我这儿有刚从关外采来的‘安神草’,带回去熬水喝,保管你一觉睡到大天亮。”
妇人摆了摆手:“睡什么睡哟,哪里睡得着。你不是京城人吧?不知道咱们这儿出了个护国公?”
“护国公?那不是大英雄吗?”
“英雄是英雄,可他那个夫人,乖乖,那可是个活阎王!”妇人压低了声音,脸上却满是兴奋的八卦神采,“听说没?前儿个,吏部侍郎家的小公子,当街说了句护国公夫人的坏话,你猜怎么着?”
女摊主配合地睁大了眼睛:“怎么着?”
“当天夜里,那小公子就被扒光了衣裳,吊在了自家房梁上!嘴里还塞着一块马粪!吏部侍郎屁都不敢放一个,第二天还上赶着去护国公府赔罪呢!”
周围几个凑热闹的闲人也纷纷附和。
“何止啊!我听说,那护国公夫人会妖术!她瞪谁一眼,谁就得倒大霉!”
“就是就是,她以前在将军府,就是个疯子,现在当了护国公夫人,更是疯得没边了!”
女摊主听得一愣一愣的,咂了咂嘴:“这么厉害?那护国公也不管管?”
“管?”那妇人嗤笑一声,“护国公疼她还来不及呢!我那在王府当差的远房侄女儿说了,护国公夫人想吃天上的月亮,护国公都得给她搭梯子!”
一片哄笑声中,没人注意到,那名沉默整理草药的男摊主,嘴角闪过一抹极淡的讥诮。
妖术?疯子?
这些愚蠢的南国人,用他们那贫瘠的想象力,为目标描绘出了一副荒诞的画像。
他,代号“蝎一”,与身边的“蝎二”,便是北国派来的“天蝎”。他们是组织里最顶尖的潜伏与甄别专家,像蝎子一样,能蛰伏于最不起眼的角落,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他们的任务,就是撕开这层名为“疯批王妃”的伪装,看看里面包裹的,究竟还是不是那枚代号“幽灵”的,忠诚的棋子。
日头渐渐西斜,瓦子巷的人流也稀疏了些。
蝎二麻利地收拾好摊子,将草药重新打包。她一边收拾,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懂的暗语,飞快地交流。
“城防图已到手,护国公府外围有三十二个明哨,一百零八个暗桩。暗桩的布防方式,不是南国禁军的路数,更像是……江湖顶尖杀手的风格。”
蝎一将最后一捆草药丢进背篓,淡淡地应了一声:“是萧夜澜的手笔。他府里的暗卫,是大内秘术和江湖手段结合养出来的怪物,很难缠。”
“难缠,也得进去。”蝎二将背篓递给他,“今晚三更,我走‘龙须渠’的第七个支口,你从东墙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翻进去。我们在揽月轩后院的假山碰头。”
“太急了。”蝎一摇了摇头,“我们的任务是甄别,不是刺杀。第一晚就闯府,风险太大。”
“不进去,怎么知道她是人是鬼?”蝎二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冷意,“‘清道夫’的报告你看了,她能在自己的地盘形成‘绝对领域’。这种能力,只有在精神高度集中,且对环境有绝对掌控力时才能做到。一个‘疯子’,做不到这一点。”
蝎一沉默了。
蝎二说得对。他们得到的所有关于目标的公开情报,都指向一个行为乖张、情绪失控的女人。可组织内部的机密报告,却勾勒出另一个冷静、强大到可怕的影子。
这两个影子,必须重合。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巷子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护国公府的马车!快让开!快让开!”
人群像被热油泼了的冷水,瞬间向两边炸开,空出一条道来。
一辆极其奢华的紫檀木马车,在八名高头大马的黑甲护卫的簇拥下,不疾不徐地驶了过来。马车周身并无任何徽记,但那份迫人的贵气,以及护卫身上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气,都昭示着车内主人的身份。
蝎一和蝎二的呼吸,同时停滞了一瞬。
他们隐在人群中,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那辆缓缓靠近的马车。
马车的窗帘,用的是最上等的云锦,密不透风,看不见里面分毫。
就在马车即将从他们面前经过时,一只手,忽然从车窗里伸了出来,轻轻掀开了帘子的一角。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
手腕纤细,肤如凝脂,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没有涂任何蔻丹,只透着一层健康的淡粉色。
这只手的主人,似乎只是想透透气,或是看看雨后街景。她的目光并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只是随意地扫过那些畏惧又好奇的脸孔。
蝎一的心跳,漏了一拍。
蝎二的瞳孔,则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她们看到了那只手。
更准确地说,她们看到了那只手上,无名指的第二个指节处,有一颗极小、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红痣。
那是“幽灵”的标记。
是她从进入组织训练营的第一天起,就被烙下的,独一无二的,永远无法磨灭的身份印记。
她还活着。
她就是柳惊鸿。
就在两人心神巨震的瞬间,那车里的女人,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忽然一转,隔着数十步的距离,精准地,落在了他们二人身上。
那目光,清冷如水,却又深不见底,像一口古井,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她只是看了一眼,随即,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极浅,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然后,窗帘落下。
马车,绝尘而去。
蝎一和蝎二僵在原地,后背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们不是被发现了。
他们是被……欢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