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香”茶馆,二楼,东边第二间客房。
空气里的霉味和廉价茶末混合的气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凝固了。
蝎一和蝎二,像两尊被钉在地上的木雕,维持着一个望向窗外,一个靠墙假寐的姿势,一动不动。
“笃,笃,笃。”
敲门声,不轻不重,极有规律,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在两人绷紧的神经上。
蝎二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直,靠墙的姿势从假寐变成了蓄势待发的攻击姿态,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探向了腰间的软剑。
蝎一缓缓抬起手,对他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总是像古井一样无波的眼睛里,风暴正在凝聚。
他们没有说话,只用眼神交流。
——被发现了。
——这么快?
——不是快,是她一直在等我们。
敲门声停了。门外,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这种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心悸。它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你的喉咙,你不知道下一刻,破门而入的会是刀,还是火。
蝎二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潜伏过南国最森严的军营,刺杀过被百人护卫的将领,从未有过如此刻这般,如芒在背的感觉。
他们就像两个趴在玻璃上,自以为隐蔽的苍蝇,却不知玻璃另一边,屋子的主人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依旧是那个不疾不徐的节奏。
紧接着,一个平静无波的男声,隔着薄薄的门板传来,清晰地钻入两人耳中。
“护国公府体恤,为熬夜的客人,送一壶热茶。”
“客人”两个字,咬得不重,却像两根针,狠狠扎进蝎一和蝎二的耳膜。
蝎二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闪过一丝被羞辱的怒意。
蝎一的眼神却更冷了。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门边。他没有去看猫眼,也没有侧耳倾听,只是平静地,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护国公府仆役服饰的男人。男人身形挺拔,面容普通,属于丢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但他站姿势,双肩平稳,重心下沉,双手捧着一个托盘,看似放松,实则全身的肌肉都处在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的状态。
是苍狼卫。蝎一一眼就认了出来。
苍狼卫的目光没有在蝎一脸上停留,甚至没有看他,只是低垂着眼,看着自己手中的托盘,语气恭敬得像在对一位真正的贵客说话。
“客官,您的茶。”
托盘上,是一把小巧的紫砂壶,两个白瓷杯,还冒着袅袅的热气。
蝎一伸出手,接过了托盘。
他的指尖,与那名苍狼卫的指尖,有了一瞬间的触碰。
没有温度。
那是一只死人的手。
蝎一的心,沉了下去。
“多谢。”他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客官慢用。”
苍狼卫说完,转身就走。他的脚步声很轻,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蝎二的心跳上。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尽头,蝎二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走到桌边,看着那壶还在冒着热气的茶,脸色铁青。
“她在耍我们!”
这比直接派人冲进来围杀,更具侮辱性。这是一种猫捉老鼠的戏弄,是一种智商和心理层面的,绝对碾压。
蝎一没有说话,他拿起茶壶,揭开盖子,凑到鼻尖闻了闻。
是上好的雨前龙井,茶香清冽,沁人心脾。
他倒了一杯,茶汤碧绿清澈。然后,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银制的小牌,探入茶水之中。
银牌,没有任何变化。
茶无毒。
蝎一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她什么意思?”蝎二的声音里压着火,“警告我们?还是单纯的羞辱?”
“都不是。”蝎一放下茶杯,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深沉的夜色,投向那座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府邸,“她在告诉我们,游戏规则,由她来定。”
她知道他们是谁,知道他们在哪,知道他们想做什么。
她没有选择立刻清除他们,而是用这种方式,建立了一条诡异的“沟通渠道”。
她在邀请他们,继续这场游戏。
“一个疯子,不可能有这样的心智。”蝎二咬着牙。
“所以,她不是疯子。”蝎一的语气冰冷,“或者说,‘疯’,只是她用来迷惑世人的,最厉害的武器。”
蝎一闭上眼,脑海里再次浮现出白天马车里那惊鸿一瞥。那双清冷如水的眼睛,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忽然明白了。
“幽灵”没有背叛。
至少,没有完全背叛。
她更像是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萧夜澜是那个笼子,而她所有的“疯狂”举动,都是在试探笼子的边界,同时,也在向笼子外的人,传递着某种信息。
这壶茶,就是她传递出的,第一个信息。
“她想做什么?”蝎二也冷静了下来。
蝎一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她想让我们相信,她身不由己。她想让我们,帮她。”
帮她,从萧夜澜的掌控中,脱身。
这个猜测,大胆,却又无比合理。它能解释“幽灵”之前所有看似矛盾的行为。
“那我们……”
“等。”蝎一打断了他,“等她的第二个信息。”
他知道,那壶茶只是开胃菜。真正的大餐,还在后面。
……
护国公府,揽月轩。
那名送茶的苍狼卫,正单膝跪在地上,汇报着情况。
“……属下将茶送到,对方收下了。为首者,应是‘天蝎’中的蝎一,心性沉稳,深不可测。”
“哦?”柳惊鸿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评价很感兴趣,“他可有说什么?”
“只说了两个字,‘多谢’。”
“有意思。”柳惊鸿笑了。
她放下手中的狼毫笔,伸了个懒腰,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慵懒的惬意。那感觉,就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猫,心满意足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萧夜澜在一旁看着她,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这位王妃,总有办法把最凶险的博弈,玩成一场最有趣的游戏。她不是在拆解危机,她是在享受危机。
“看来,你的客人们,很懂礼貌。”萧夜澜放下手中的书,调侃道。
“懂礼貌,才会好好听我说话。”柳惊鸿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让夜风吹散一室的墨香。
她望着“晚来香”茶馆的方向,那个小小的,依旧漆黑的窗口,像是在看两个有趣的玩偶。
“他们现在一定在想,我被你困住了,身不由己,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方式向他们求救。”柳惊鸿的语气,带着一丝狡黠。
“然后呢?”萧夜澜走到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然后,我就会给他们想要的‘证据’。”
柳惊鸿转过身,靠在窗棂上,抬头看着萧夜澜。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像两颗星星。
“王爷,你府里的暗卫,借我一个用用。”
“整个苍狼卫都是你的,何谈借?”
“那不一样。”柳惊鸿摇了摇头,“这次,我需要一个……看起来不那么像你的人。”
她顿了顿,补充道:“最好是那种,有点贪财,有点好色,有点小聪明,但又不是那么忠心耿耿的。”
萧夜澜的眉头微微一挑,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
她要制造一个“突破口”。
一个看起来能够被北国密探收买和利用的,府内的“内应”。
“府里倒真有这么一个人。”萧夜澜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一张脸,“暗卫营里有个叫赵四的,身手不错,就是平日里爱去赌两把,手头总是不太干净。”
“就是他了。”柳惊鸿一拍手,“明天,你找个由头,把他从暗卫营里提出来,放到我这揽月轩,当个跑腿的外院管事。”
“然后呢?”
“然后……”柳惊鸿的嘴角,勾起一个更加顽皮的弧度,“我得想个办法,让他‘捡’到一点东西。”
她说着,走到书案前,重新铺开一张宣纸,拿起笔,却迟迟没有下笔,像是在构思着什么。
萧夜澜看着她的侧影,忽然觉得,她不像是在布局一个反侦察的陷阱,更像一个顶级的画师,正在构思一幅足以以假乱真的赝品。每一个细节,每一笔,都必须经过精密的计算。
许久,柳惊鸿才落笔。
她写的不是字,也不是画,而是一连串奇怪的符号。那些符号,有些像南国的古篆,有些又像是北国的文字变体,组合在一起,毫无规律,不知所云。
写完后,她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又小心翼翼地展开,让纸上留下自然的褶皱。做完这一切,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拿着那张纸,走到一直缩在角落,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绿萼面前。
绿萼看着王妃递过来的那团“废纸”,一脸茫然。
“王妃?”
柳惊鸿把纸塞到她手里,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吩咐了几句。
绿萼的眼睛,越睁越大,从茫然,到震惊,最后变成了一种混杂着崇拜和恐惧的复杂神情。
“王……王妃,这……这能行吗?”绿萼的声音都在发颤。
“行不行,明天就知道了。”柳惊鸿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记住,一切都要看起来,像个意外。”
交代完一切,柳惊鸿才像是终于松了口气,她走到萧夜澜面前,仰起脸,眼中带着一丝邀功似的笑意。
“王爷,我这出戏,排得如何?”
“天衣无缝。”萧夜LAG的目光里,满是欣赏与纵容,“只是,你就不怕他们不上钩?”
“他们会的。”柳惊鸿的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
她转头,再次看向窗外那片深沉的夜色。
“因为对于一个溺水的人来说,哪怕递过来的是一根淬了毒的稻草,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死死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