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堂而过,将柳惊鸿那句“溺水的人”吹散在揽月轩的寂静里。
萧夜澜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抚平了柳惊鸿眉心因专注而蹙起的浅痕。这个动作自然而然,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亲昵与安抚。
他的王妃,这只看似慵懒,实则爪牙锋利无比的猫,正在织一张网。一张以她自己为饵,以人心为线的网。而他,不仅是旁观者,更是那个为她稳固网绳的人。
他欣赏她的聪慧,更心疼这份聪慧背后,不知用多少伤口与孤独换来的过往。她从未对他坦白过全部,那些被她藏在“疯批”面具之下的秘密,像一座深不见底的冰山,他只能窥见水面上那寒光凛凛的一角。
但他不问。
信任,不是刨根问底的盘查,而是在她亮出爪牙时,为她递上最锋利的磨刀石,并在她身后,备好最温暖的软垫。
“赵四的事,交给我。”萧夜澜收回手,声音低沉而平稳,“明日清晨,他会准时出现在揽月轩的院子里,扫落叶。”
柳惊鸿抬眼,撞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探究,只有全然的纵容与了然。她心中最紧绷的那根弦,在这一刻,悄然松动了些许。与这个人并肩,似乎再危险的博弈,都多了一份安稳。
“有劳王爷了。”她弯起唇角,那笑容里少了几分算计,多了几分真实的暖意。
萧夜澜转身向外走去,在门口时,他脚步微顿,头也未回地对候在暗处的苍狼卫首领吩咐道:“让陈七盯着赵四。记住,只看不问,除非王妃的院墙塌了,否则,天塌下来也别出手。”
苍狼卫首领心中一凛,立刻领命。他明白了王爷的意思。王爷这是在王妃的计划之外,又加了一道看不见的保险。他信任王妃的能力,却也用自己的方式,为她兜住所有的万一。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护国公府这头巨大的猛兽,从沉睡中苏醒,开始了新一天的运转。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仆妇们低头快步走过回廊,园丁修剪着花枝,巡逻的护卫步履沉稳。
揽月轩的院子里,多了一个扫落叶的身影。
赵四,一个在暗卫营里混了多年,却始终不上不下的老油条。他身手是有的,但脑子更多用在了记牌九和躲债上。昨日半夜,他正梦见自己推了把天胡,赢得盆满钵满,就被首领从被窝里拎了出来。
他本以为是自己偷藏骰子的事发了,吓得魂飞魄散,谁知首领只是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他被调到揽月轩当差了。
一个时辰前,他换上了外院管事的体面衣裳,领到了一把崭新的扫帚,站在这座府里最尊贵、也最让人畏惧的院子里,心里七上八下。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扫着地上那几片零星的落叶,一边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那紧闭的正房门扉。
那就是传说中那位“活阎王”住的地方?
赵四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后脖颈子发凉。他宁可在暗卫营里天天被罚扎马步,也不想来伺候这位主儿。谁知道她什么时候“疯”起来,会不会把自己吊在房梁上当灯笼使?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吱呀”一声,厢房的门开了。
绿萼端着一盆水走了出来。她看见院子里的赵四,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客气而疏离的微笑:“是新来的赵管事吧?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为王妃效劳,是小的福分。”赵四伸出在裤子上蹭了蹭的手,点头哈腰地回应,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绿萼没再理他,径直走到院中的一丛芍药旁,开始浇花。她的动作有些僵硬,眼神也不时飘向赵四,那副模样,像一只对陌生人充满警惕的小鹿。
而在斜对面的“晚来香”茶馆二楼,蝎一和蝎二,已经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们一夜未眠。那壶滚烫的茶,像一个烙印,烫在他们心头。
“那个扫地的,是新面孔。”蝎二的声音压得很低,她用特制的千里镜,将赵四那张写满“贪婪”与“心虚”的脸,看得清清楚楚,“我查过他的底,苍狼卫的底层成员,好赌,欠了一屁股债。昨天还在暗卫营,今天就进了揽月轩。”
蝎一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看到那个叫绿萼的丫鬟,在浇完花后,端着空盆往回走。在经过赵四身边时,她的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手中的铜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哎哟!”绿萼惊呼一声,人也跟着摔倒在地。
赵四吓了一跳,连忙丢下扫帚跑过去,殷勤地搀扶:“姑娘,您没事吧?没摔着哪儿吧?”
“没……没事。”绿萼揉着脚踝,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她挣扎着站起来,对赵四道了声谢,便一瘸一拐地捡起铜盆,匆匆回了房。
整个过程,看起来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意外。
但蝎一的瞳孔,却在那一瞬间,微微缩紧。
他看到,就在绿萼摔倒的地方,那片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上,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被揉得皱巴巴的,白色纸团。
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离赵四的脚边,不过三寸。
蝎二也看见了,她的呼吸微微一滞:“是她!”
那个丫鬟,是故意的。她的摔倒,角度、时机,都计算得恰到好处。既能让赵四顺理成章地靠近,又不会引起过分的怀疑。
赵四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个纸团。他一边扶着绿萼,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瞟了一眼。在绿萼转身进屋后,他状似无意地弯腰整理自己的衣摆,趁机用脚尖将那纸团往旁边的草丛里一拨,然后才直起身子,拿起扫帚,继续一下一下地扫着地。
他的动作很隐蔽,但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却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鱼,上钩了。”蝎二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兴奋。
“是饵。”蝎一的语气依旧冰冷,但他握着千里镜的手,却收紧了几分。
他知道,这是柳惊鸿送来的第二个“信息”。
她通过一个看似愚蠢的丫鬟,和一个贪财的下人,将一样东西,送到了他们眼皮子底下。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看,这就是萧夜澜的“天罗地网”,漏洞百出。而我,已经找到了可以利用的棋子。
……
书房内,萧夜澜正听着暗卫的汇报。
“……蝎一和蝎二整夜未动,今日清晨,已注意到赵四。绿萼姑娘刚才按照计划,将东西‘掉’在了院子里,赵四已将其藏匿。”
“嗯。”萧夜澜应了一声,挥手让暗卫退下。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卷宗,上面记录着京城最近发生的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其中一条,引起了他的注意。
“将军府柳二小姐,日前以驱邪为名,请清风观玄尘道长入府。据查,该道长擅长符箓之术,在民间颇有‘捉妖拿鬼’的名声。”
萧夜澜的指尖,在“捉妖拿鬼”四个字上,轻轻敲了敲。
柳如烟疯了,李氏也快了。这对母女,在绝望之下,已经开始求神拜佛,想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对付柳惊鸿。
愚蠢,却也麻烦。
他正思索着该如何敲打一下将军府,另一名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王爷,赵四动了。”
萧夜澜抬起头。
“他趁着出府倒恭桶的工夫,躲在后巷,打开了那个纸团。”暗卫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纸上的内容,我们的人已经拓印了下来。”
一张薄薄的宣纸,被呈了上来。
萧夜澜接过,目光落在纸上。那上面,是一串他完全看不懂的,鬼画符一般的符号。
他看不懂,但他知道,这是柳惊鸿的“语言”。
是她用来与过去联系,或者说,用来“钓鱼”的语言。
她就用这么一张废纸,牵动了北国最顶尖的密探,也牵动了护国公府里一个小小管事的贪念。她的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人性的弱点上。
萧夜澜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她昨夜站在窗边,迎着夜风,眼中闪烁着星光的模样。
她说,她要排一出戏。
现在,演员、道具、观众,皆已就位。
萧夜澜缓缓将那张拓印的纸折好,放进怀中。他忽然觉得,自己对她的秘密,又窥见了一分。那不是简单的特工身份,而是一种根植于灵魂的,对混乱与秩序的绝对掌控力。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揽月轩的方向。
不知道他的王妃,为那两条远道而来的蝎子,准备的第三道“大餐”,又会是什么?
而此刻,揽月轩的院子里,赵四正提着两只空恭桶往回走。他的脚步有些发飘,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与惶恐。
那张纸上的鬼画符他一个也看不懂,但他认得纸张角落里,那个用朱砂印上去的,小小的北国钱庄的徽记!
发财了!这绝对是天大的机缘!
他心头火热,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卖货郎打扮的人,正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冷冷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一场围绕着小小纸团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而戏台的中央,柳惊鸿正坐在梳妆台前,由着绿萼为她梳理一头如瀑的长发。
“王妃,赵四他……会把那东西送出去吗?”绿萼的声音还有些紧张。
“会的。”柳惊鸿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淡淡开口。
“那……那北国的人,会信吗?”
柳惊鸿拿起一支金步摇,在指尖转了转,步摇上的流苏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没有回答绿萼的问题,只是忽然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绿萼,你说,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如果有一天,它主动啄开了笼子门,飞到猎人的枪口下,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