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的见证
陆思沅选择了北海的一座小岛，那里以陡峭的悬崖和汹涌的海浪闻名。她告诉家人想去散心，陆振华虽然觉得偏僻，但想着她答应回来后去看心理医生，也就同意了。
出发前，陆明轩递给她一瓶药。
“这是什么？”陆思沅问。
“抗焦虑的。”陆明轩语气生硬，“每天一次。别多想，海边走走对你有好处。”
陆思沅接过药瓶，看到标签上确实写着抗焦虑药物的名字。但她打开后，发现药片形状和之前陆明轩给她的不同。她没问，只是默默收进行李箱。
飞机转轮渡，一路颠簸。胃疼如影随形，止疼药的剂量越来越大，效果却越来越差。她时常在深夜疼醒，浑身冷汗，咬着枕头不敢出声，怕被同旅馆的人听见。
岛上游客不多，她住在悬崖边的一家民宿。老板娘是个中年女人，姓陈，说话带着浓重口音，但人很热情。
“小姑娘一个人来啊？心情不好？”陈姐一边给她登记一边问。
陆思沅勉强笑了笑：“来散散心。”
“散心好啊，这里的海能吞掉所有烦恼。”陈姐意有所指地说，“但也要小心，悬崖那边很危险，每年都有人掉下去。”
陆思沅心里一紧，抬头看陈姐，对方却已经转身去拿钥匙了。
房间很简单，但窗户正对着大海。陆思沅放下行李，走到窗边。下午的阳光洒在海面上，碎金般闪烁。远处有海鸟盘旋，发出悠长的鸣叫。
很美。是个适合结束的地方。
她打开手机，家庭群里，陆薇薇发了几张画展布置现场的照片，父母和哥哥都在下面点赞夸奖。没有人问她到了没有，路上是否顺利。
陆思沅关掉群聊，点开和王阿姨的对话框。
“王阿姨，我出来散心了。如果……如果我下周没回来去医院，您能帮我打个电话给家里吗？告诉他们，我没有撒谎。”
王阿姨很快回复：“小陆你说什么呢！一定要按时回来治疗！刘主任说你的情况还有希望的！”
希望？陆思沅苦笑。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死后能得到一句“原来她没骗我们”。
多么卑微的希望。
她在岛上度过了三天。白天去悬崖边坐着，看海浪拍打礁石；晚上在房间写日记，记录越来越频繁的疼痛。止疼药快吃完了，她打电话给陆明轩，问能不能再开点。
“才出去几天就要加药？”陆明轩的声音很冷淡，“思沅，心理问题不能总靠药物。”
“是胃疼。”她坚持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把药方发给你，你自己在岛上药店买吧。记得，回来后第一时间去看心理医生。”
他甚至没问她在哪里，岛上有没有医院。
陆思沅挂了电话，突然觉得一切都荒谬至极。她，一个胃癌晚期患者，在向自己肿瘤科医生的哥哥求助止疼药，而对方认为她在装病。
如果这不是现实，她几乎要笑出声。
第四天凌晨，疼痛如约而至。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剧烈，陆思沅蜷缩在床上，牙齿咬破了嘴唇，血腥味在口腔弥漫。她颤抖着去拿止疼药，发现瓶子空了。
凌晨三点，岛上药店早已关门。
她熬了整整两个小时，汗水浸透了床单。天快亮时，疼痛稍缓，她虚弱地爬起来，看着镜中鬼一样的自己：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出血。
就是今天吧。
她洗了澡，换上最喜欢的白色连衣裙——那是回到陆家后，唯一一次全家逛街时买的，虽然当时陆薇薇也买了一条同款粉色，并得到了更多夸奖。
她仔细梳好头发，化了个淡妆，遮盖住病容。镜中的女孩看起来只是有些苍白，依然年轻，依然美丽。
然后她拿起早就写好的遗书，放在床头柜上。
遗书很短：
“爸，妈，哥哥：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了。
我没有撒谎，没有装病，没有用任何方式争宠。我只是得了胃癌，快死了，想在死前得到一点点家人的关心。
但显然，我不配。
不用找我，大海会接纳我所有的委屈和痛苦。
最后，祝你们和薇薇永远幸福。
不配做你们女儿\/妹妹的
陆思沅”
她检查了一遍，觉得语气太卑微，想重写，但已经没力气了。就这样吧，反正他们也不会在意内容，只会觉得这是她又一次“表演”的道具。
上午九点，她走出民宿。陈姐正在院子里晾床单，看见她，愣了一下：“小姑娘，今天气色不错啊，要出去玩？”
“嗯，去悬崖那边看看。”陆思沅微笑。
“小心点啊，那边风大。”
“知道了，谢谢陈姐。”
她沿着小路走向悬崖。阳光很好，海风带着咸腥味，吹起她的裙摆和长发。路上遇到几个当地渔民，笑着跟她打招呼，她也笑着回应。
多普通的一天。世界照常运转，没人知道一个女孩正走向生命的终结。
到达悬崖边时，刚好十点。她坐在边缘，双脚悬空，下面是几十米深的礁石和汹涌的海浪。海水是深邃的蓝色，像巨大的绸缎，被风掀起白色的花边。
手机响了，是陆明轩。
她犹豫了一下，接起来。
“你在哪儿？”陆明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陈医生刚打电话，说你没预约下周的心理咨询。陆思沅，我们说好的。”
“哥哥。”她轻声说，“如果我现在跳下去，你会相信我真的病了吗？”
“你又在胡说什么！”陆明轩的声音陡然提高，“陆思沅，我警告你，别再玩这种把戏！爸妈已经够烦了，薇薇因为你的割腕事件，画展都受到了影响！”
“所以，还是不信。”陆思沅笑了，“那再见吧，哥哥。替我向薇薇说声抱歉，抢了她的风头。”
“等等，你在哪里？陆思沅！陆思沅！”
她挂了电话，关了机。
然后站起来，张开双臂，像一只即将起飞的鸟。海风灌满她的裙摆，阳光刺得她眯起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不想死了——活着多好啊，有阳光，有海风，有未来。
可是她的未来，只有疼痛、孤独和不被信任。
闭上眼睛，向前倾倒。
失重感袭来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她听到海鸥的鸣叫，听到海浪的咆哮，听到自己心脏最后的跳动。
然后，冰冷的海水吞没了她。
第四章 未遂之后
陆思沅没想到自己会被救。
悬崖下刚好有渔民在收网，看到她坠海，立刻驾船过来。两个壮硕的渔民跳进海里，把她捞了上来。她被海水呛得半昏，但还活着。
“小姑娘，怎么这么想不开啊！”救她的老渔民一边给她做急救，一边叹气，“年纪轻轻的，有什么坎过不去？”
陆思沅咳出几口海水，虚弱得说不出话。被送回民宿时，陈姐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联系了岛上的卫生所。
医生检查后，除了些擦伤和惊吓，没什么大碍。但医生注意到她异常消瘦和苍白的脸色，建议她去大医院做全面检查。
“我得了胃癌，晚期。”陆思沅平静地说。
医生愣住了，仔细看了看她，又检查了她的腹部：“你……确定？”
“市一医院诊断的。”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那你更应该接受治疗，而不是……”
“而不是自杀？”陆思沅替他说完，“如果我的家人都不信我，治疗有什么意义？”
医生无言以对，只能给她开了些营养剂和止疼药，并叮嘱陈姐多照看。
陈姐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小姑娘，我不知道你家发生了什么事，但生命是你自己的，不能因为别人不信就放弃啊。”
陆思沅看着天花板，眼泪无声滑落：“陈姐，如果你说什么都没人信，你做什么都被误解，你还会想活下去吗？”
“我会活得更好，证明给他们看。”陈姐粗糙的手擦掉她的眼泪，“死多容易啊，活着才难。但正因为难，才值得。”
陆思沅没说话。她累极了，不仅仅是身体，还有心。
傍晚，她的手机被陈姐充满电开机后，瞬间涌进几十个未接来电和消息。全是陆家的，从陆振华的暴怒到周雅琴的哭泣，再到陆明轩的质问。
她一条都没回。
直到陆明轩发来一条：“定位显示你在北海？你到底在干什么！马上回家！”
原来他早就通过手机定位知道她在哪里，却从没关心过她为什么选择这么远的地方散心。
陆思沅终于回复：“跳海未遂，被渔民救了。没死成，让你们失望了。”
几乎是立刻，陆明轩的电话就打来了。
“陆思沅，你疯了吗！你知道爸妈多担心吗！”
“担心？”她轻声重复，“担心我死了给你们丢脸，还是担心我真的病了？”
“你——”陆明轩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听着，我已经买好了机票，明天最早一班飞过去。你待在民宿别动，等我到。”
“来抓我回去看心理医生？”
“来接你回家！”陆明轩终于吼出来，“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是家人！家人之间有问题可以解决，不需要用这种方式！”
家人。多温暖的词。
陆思沅挂断了电话。
那一晚，她发起了高烧。胃癌晚期患者的免疫力本就低下，海水浸泡和惊吓让她身体彻底崩溃。陈姐守了她一夜，用湿毛巾给她降温，喂她喝水。
迷迷糊糊中，陆思沅梦见了很多事。梦见养母给她煮长寿面，梦见十五岁那道伤口缝针时养母握紧的手，梦见回到陆家第一天，母亲拥抱她时身上陌生的香水味。
还梦见陆明轩第一次叫她“妹妹”，虽然那是在家族聚会上，做给亲戚看的表演。
“妈妈……”她在梦中呢喃，“我好疼……”
陈姐心疼地拍着她：“孩子，忍忍，天亮了就好了。”
可陆思沅知道，天亮了也不会好。她的疼痛只会越来越严重，直到死亡降临。
第二天中午，陆明轩赶到了。他看起来风尘仆仆，白衬衫皱巴巴的，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看到床上烧得满脸通红的陆思沅时，他明显愣住了。
“她……一直这样？”陆明轩问陈姐。
“高烧，说胡话，一直喊疼。”陈姐语气不太好，“你是她哥哥？怎么照顾妹妹的？病成这样还让她一个人出来！”
陆明轩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他走到床边，习惯性地想摸陆思沅的额头，却在她下意识躲闪时僵住了手。
“思沅，是我。”他低声说。
陆思沅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看到陆明轩，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转过头看向窗外。
“我来接你回家。”陆明轩继续说，“车在外面，我们马上去机场。”
“我不回去。”陆思沅声音沙哑。
“你必须回去！你知不知道爸妈多担心？爸爸高血压犯了，妈妈哭了一整夜！”
“那薇薇呢？”陆思沅突然问，“薇薇怎么样？”
陆明轩顿了顿：“薇薇也很担心你。”
“担心我抢了她的风头吧。”陆思沅笑了，笑声像破风箱，“哥哥，你摸我的额头，是不是很烫？你再摸摸我的腹部，胃部有硬块，肿瘤已经很大了。”
陆明轩皱眉：“思沅，别这样——”
“我是医生！我教你怎么检查！”陆思沅突然激动起来，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上腹部，“摸到了吗？那个硬块！胃癌晚期典型的体征！你摸啊！”
陆明轩的手被她死死按着。那一瞬间，他确实感觉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硬块。作为肿瘤科医生，他太熟悉这种触感了。
他的脸色变了。
“不可能……”他喃喃道，“我查过你的诊疗记录……”
“记录可以改，可以错，可以漏！”陆思沅哭喊着，“但你摸到了！你亲手摸到了！陆明轩，你是医生！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陆明轩猛地抽回手，后退一步，脸色惨白。他盯着自己的手，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
“我……我需要带你去医院做全面检查。”他终于说，声音在颤抖，“现在就回去，去我们医院，我亲自给你做。”
“然后呢？”陆思沅平静下来，眼泪却止不住，“如果确诊了，你会说‘对不起，我们错了’吗？还是会说‘你怎么不早说清楚’？”
陆明轩无法回答。
因为他知道，即使现在，他内心仍然有个声音在说：万一她造假呢？万一她用了什么方法制造假象呢？这个妹妹为了吸引注意力，什么做不出来？
看他的表情，陆思沅明白了。
她慢慢躺回去，背对着他：“你走吧，我不回去。要死，我也要死在一个你们找不到的地方。”
“陆思沅！”
“陈姐。”陆思沅不理他，叫来老板娘，“麻烦帮我报警，这个人擅闯我的房间，骚扰我。”
陈姐看看她，又看看陆明轩，叹了口气：“小伙子，你先出去吧，让她休息。”
陆明轩站在房间里，第一次感到无力。他是陆家最优秀的儿子，是医院里备受尊敬的医生，是永远冷静理智的陆明轩。可此刻，面对这个血缘上的妹妹，他束手无策。
最终，他退出了房间。
但他没离开岛，而是在民宿又开了一间房，守在陆思沅门外。他给父母打电话，说找到了思沅，但她不肯回去。
“那就绑也要绑回来！”陆振华在电话里怒吼，“陆家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陆明轩挂了电话，看着紧闭的房门，突然想起一年前，陆思沅刚回家时的样子。那时候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旧t恤，怯生生地站在豪华的客厅里，像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
他当时想：这就是我妹妹？怎么和薇薇差这么多？
现在他想：如果当初对她好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手机震动，是医院同事发来的消息：“陆主任，你要的那个患者的完整诊疗记录调出来了，包括所有未归档的临时记录和急诊记录。怎么突然对这个病例感兴趣？”
陆明轩心脏猛地一跳：“发给我。”
几分钟后，一份完整的pdF文件传了过来。陆明轩点开，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越看脸色越白。
急诊记录：陆思沅，女，24岁，因剧烈腹痛伴昏厥送医。初步诊断：上消化道出血，疑似恶性肿瘤。
胃镜检查记录：胃窦部见巨大溃疡性肿物，活检提示低分化腺癌。
ct报告：胃壁明显增厚，周围淋巴结肿大，肝部见可疑转移灶。
肿瘤标志物报告：cA199＞1000U\/mL（正常值＜37），cEA 86.5ng\/mL（正常值＜5）。
日期是两周前。正是陆思沅说“昨天确诊”的时候。
而这些记录，在他之前查询时，都没有显示。因为部分急诊记录和活检报告尚未归档到主系统，而他只查了主系统。
陆明轩的手开始发抖。
他想起那天在餐桌上，他说：“再闹下去，你不死可真就没法收场了。”
想起她一次次说胃疼，他一次次给她开抗焦虑药。
想起她割腕时，他第一反应是她又在表演。
“不……”他喃喃道，“不可能……”
他猛地站起来，疯狂敲打陆思沅的房门：“思沅！开门！思沅！”
门开了，陈姐站在门口，脸色不好：“她吃了药睡了，你别吵。”
“让我进去！我要带她去医院！现在！”陆明轩声音嘶哑。
“她不想见你。”
“她得了胃癌！是真的！”陆明轩几乎在吼，“我是她哥哥，我是医生！我必须马上带她治疗！”
陈姐愣住了，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和颤抖的手，慢慢让开了门。
陆明轩冲进房间，陆思沅确实睡了，但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皱，脸色潮红。他轻轻掀开被子，撩起她的衣服——腹部确实有明显的肿块，而且比昨天感觉的更大。
晚期体征。他再熟悉不过。
“思沅，醒醒，我们去医院。”他轻声唤她。
陆思沅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是他，又闭上了：“不去……”
“你生病了，很严重，需要马上治疗。”陆明轩声音哽咽，“哥哥错了，哥哥对不起你，我们先去医院好不好？”
陆思沅突然笑了，眼睛却没睁开：“又是什么新把戏？想骗我回去看心理医生？”
“不是！是真的！”陆明轩把手机屏幕举到她眼前，“你看，诊疗记录，完整的，我查到了。你得了胃癌，是真的。”
陆思沅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屏幕上的字。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陆明轩以为她又睡过去了。